第二百五十三章 番外·交替(下)
第二百五十三章番外·交替(下)
摩拉克斯的疑问和自我反思并未持续太久,远处已经有人和应达她们一样从容进入,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对方与夜叉怀中幼龙的关系,且不提那两张面容眉眼轮廓何其肖似,单单是那小姑娘原本拘谨缠好、忽然就像小狗一样欢快甩来甩去的尾巴就已经能证明一切。
面对这位,应达他们露出的神态更是摩拉克斯全然陌生的熟稔亲昵,他们称她陛下,又笑嘻嘻地叫着夫人,幼龙只在应达怀里呆了一会就眼巴巴的转头看着母亲,她倒是足够乖巧不哭不闹,伊莱恩转头看了一眼屋中静立不动亦是不曾上前打扰的岩王帝君,已经伸手将孩子抱了过来,摸了摸她的头顶。
直至此刻他才稍有感觉,这一切似乎并不是某个敌人为他准备的虚假幻境,若是根据他的意识和回忆,那么岩王帝君过往经历的一切重现已经是最大的磨损,大可不必创造出这样一对陌生母女特意扰乱心神,何况这幻境周围流淌的元素也绝非提瓦特所熟知的任何一种——比风更加厚重,却又比岩更加柔软,与这世界本身融合的恰到好处。
还是那句话,如果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幻境让他深陷其中,那么倒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摩拉克斯对着这位陌生的夫人点头致意,他仍有太多的不解和疑惑,但一贯的好耐心让他可以不着急去寻求那个答案……或者说,一个暂时还不是很想承认的答案。
伊莱恩等到应达她们离开之后,才对他道:“我不会与你说清我是谁,你应当不介意?”
摩拉克斯沉吟一瞬,点了点头:“那便按着夫人的意思来吧。”
同样的存在,同样的称呼,同样的声音。
可这一个称呼之后的意思,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而摩拉克斯摇了摇头,只是笑了笑。
其他姑且不说,摩拉克斯即使没有经历过这个世界的一切,但他了解自己,能到了可以安心孕育子嗣的这一步,那么就说明这场婚事至少是两厢情愿,情投意合的才对。
他的眼神看起来太过复杂,比起预期中的感慨和怀念,更多已经是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现状的空洞感和稍显微妙的格格不入,像是磐岩的理性和六千年的冲刷与磨损让他已经可以从容不迫地接受这个答案,可那些依旧柔软的、依旧会疼痛和受伤的部分,却反而为此生出一种太过陌生的慌乱。
在自己的世界里,岩王帝君已经是通过假死的方式离开璃月的视线,但是这边不知情况如何,摩拉克斯左思右想,还是略带了几分拘谨地问道:“不知夫人可还需要岩王帝君做些什么?亦或者之前有什么没来得及做的事情?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代劳。”
有些意外。
摩拉克斯听见她这样说道,对方若有所思,忽然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
最好一直都是父母怀中的宝贝,一直都是所有人手心里需要呵护着的孩子。
见她如此反应,帝君也知晓对方已经看出了自己是谁,之前有意无意避开的那个猜测被迫摆在了他的面前——是了,部下与夜叉可能看不出来区别和差异,但是若是换做了妻子和孩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眼前人是否是自己的枕边人,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想到这里,忽然感觉自己的出现多少有了些鸠占鹊巢的意思,帝君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柔软愧意,幼龙拍拍母亲的肩膀,从她怀中看向摩拉克斯的眼神还有几分孩童特有的懵懂好奇。
果不其然,对方的确回声了,孩子的确是和他猜想的那般,也算得上是他的亲生孩子。
女王心平气和地嗯了一声,神色平静如常。
一群长辈忧心忡忡,生怕小龙崽重蹈她娘当年覆辙,于是挂长命锁的系辟邪铃的绣镇魂符的,像是当年被这孩子母亲折腾出来的恐惧和不安终于在她的孩子身上与时间一起酿成了过量的溺爱,一股脑的全都扔给了这个小小的宝贝。
摩拉克斯的目光看向那躲在母亲身边的小姑娘,对方睁着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岩王帝君。
倒是归终他们,对这只小龙崽有着几乎堪称毫无底线的溺爱,乱七八糟的称呼一会一变,什么乖乖甜甜心肝小宝贝……只有想不到没有这群人喊不出来,就连冥府七司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会找个机会抱着玩一会;
好在小龙崽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乖巧温顺听话守礼,哪怕怀峰把她抱起来允许她玩自己的胡子,小姑娘也只会认认真真地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木梳替老人家梳胡子,更不用说日常几乎有求必应,帮归终整理文件给留云提供乳牙,就连若陀随口一句没见过“虚数属性的龙到底什么样”,小姑娘也会毫不犹豫直接变成原型,安安静静往他面前一盘随便检查。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哪怕同为摩拉克斯,他的这份好奇仍然显得太过僭越。
也许正是因为这孩子对旁人好意来者不拒又会展现出十二分的温顺乖巧,于是一群长辈得寸进尺,成功在归终的撺掇下把“飞沙走石”这个最奇怪的称呼给保留了下来。
很好,连亲娘那个一开始只是戏称的“许愿之神”的属性也被完美继承了。
风神巴巴托斯如此表示,并抢在雷神姐妹之前先一步动手,把小龙崽睡觉的被子都改成了特瓦林的翎羽做填充物。
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听见伊莱恩在问他。
“不如这样吧。
没有被期待着去完成什么也没关系。
不长大也没关系。
这可怎么办呦。
可你与我并不相熟,与我相处,你应该会更尴尬一些。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用孩子和一位母亲开启话题永远是最好的切入点。
对于一个一模一样却又从本质上截然不同的存在,对她和孩子的态度又是如此的疏离又客气,她能如此坦然接受并且立刻安排好之后的一切,摩拉克斯对于这位“妻子”的印象是有些惊讶……甚至是好奇的。
摩拉克斯慢慢重复着这个已经太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这孩子是……”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质疑和询问,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输出。
——她如此淡定的接受了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的父亲”的事实。
他如此回答道,对着这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秘密的宛如青空般澄净的眼睛,他似乎也没有什么隐瞒自己的必要。
“不必打扰。”
“我女儿。”
归终。
你对如今的璃月应当也算是陌生的,我找些你熟悉的来陪着你……帝君不必担心,毕竟他们的话,你的确应当信任更胜我一些。”
这也不是他的家。
代偿心理作祟。
“最近璃月无事,那些家伙这次应当是在削月筑阳那里小聚,你不去看看嘛?”
小龙崽始终未曾起名,本来按着璃月的风俗,子女的名字大多继承父母的期待和祝福,但这对父母却想着倒也没什么特别需要这孩子去做的,虽说也是祝福,可名字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一生的咒,他们始终都是用更加亲昵的乳名和爱称来代替。
他的出现绝对不是故友的重逢,只是不速之客的打扰。
摩拉克斯看着她,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血缘相连的孩子带来的牵引感,还是这个世界里唯二第一时间就认出他不是这里的岩神的关系,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岩王帝君发现自己并不抵触她的安排,也许因为她的确对这个世界的摩拉克斯太过了解,以至于连他这个“外来人”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不舒服的违和地方。
他好像是爹爹,但身上又没有爹爹的味道。
真奇怪。
帝君看着伊莱恩安静安慰自己女儿的平淡侧脸,忽然就有些压抑不住的好奇心,开口问道。
“为何帮我?”
“哎呀?你将这种程度看做帮助吗?”
伊莱恩反而有些诧异,她的表情总是寡淡的,平静的,眼中唯一的温暖和怜爱只在母女对视的时候有所流露,当她重新抬起眼看着摩拉克斯,就又恢复成了那副平淡的样子。
“我只是知道你如何爱着璃月而已。”
去看看你理想的世界吧,摩拉克斯。
女王抬眼看着他,温声说道。
岩王帝君若有所觉,远处有人大步走来,若陀站在那里,第一时间是俯身去迎接那蹦蹦跶跶喊着“若陀叔叔”跑过来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陪着配合做了几个举高高后,这才转头看向摩拉克斯。
“……也许我该对‘你’说声好久不见,老朋友?”
帝君微微一怔,却是笑着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了,老友。
*
——他的妻子说,去看看这个理想的世界。
可理想是个太过遥远的词了。
对与提瓦特来说,究竟什么样才是理想的?
是璃月终于可以放手神明的搀扶,还是神明脱离了神职的束缚,亦或是这片土地终于得以对抗天理成功,正如自己和冰之女皇约定的那般,完成最后的契约?
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付出了太过惨烈的代价和难以忽略的磨损。
这一切的一切,已经是连磐石也开始感觉到疲惫的程度了。
但若陀的脚步如此随意又熟练,连带着让璃月的岩王帝君反过来成了成为了那个需要追随在他身后听他讲解和指引的对象,对此,摩拉克斯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新奇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满足。
他想起自己的老友,想起那个被封印镇压如此厌恶人类和璃月的若陀龙王,可这一个,却是比“他”都要如此了解如今的璃月——
脚步沉重又疲惫的君王看见记忆中的璃月港,繁华热闹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可街上人群熙攘,街头巷尾依旧散发着熟悉的酒香,不远处十几个古华弟子抱头乱窜尖叫连连,后面是抄着书卷追杀而来的归终和惯例追在她身后慌慌张张忙着阻拦的阿萍;
应达和伐难在摊子上嘀嘀咕咕抬头讨论,大大方方展露出自己夜叉的外形,时不时拎起点什么对着身后一脸认命帮着拎着兜子的金鹏比比划划,少年仙人神色冷淡到近乎麻木,看起来已经是陪着逛到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不止如此。
他听见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念叨的故事,听见茶馆戏楼的方向飘下来的戏词诗文,他们讲侠义,讲人心,讲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他们也讲仙人,讲帝君,讲仙魔志异奇幻怪谈,但这里面开始出现了人的身影,出现了人的故事,仙侠传说最后的落脚点更多的是人间客,人间事。
是这样的感觉么?
摩拉克斯怔怔想着,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往前走,越过了若陀的指引和那些记忆中的影子,他知道归终看到了自己,也知道魈的目光望向了这边,但是他们都没有上前一步,那像是一个又一个饱满柔软的圆,只需站在那里就有一种足够充盈的满足感,所有人无需再去努力拼拼凑凑,只是为了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足够完整的模样。
于是摩拉克斯的脚步继续往前走着,他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他从璃月港的这一头一步一步走到了玉京台,回头看见一片繁华盛景,似有一缕人间烟火气丝丝绕绕,将他们全部圈入其中。
就是这样的感觉了。
摩拉克斯无比笃定的想着。
他们已经不再属于这个故事。
但他们永远都是这故事不可分裂的一部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这一切又需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又需要用多少心血才能完成现在的一切?
若陀龙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耐心等着他回头。
还想听些什么?
若陀像是预知一般,先一步开口问道。
是想继续听璃月的故事,还是想听“你自己”的故事?
好吧。
——那么,就来讲讲属于“王”的故事吧。
讲那千年之前的相遇和约定,讲不打不相识的双王和他们之间不曾明说那份的微妙默契,讲那场大火,讲那遗忘了神王的国,讲她的废墟,她的死亡,她的无处可归与最后的黄泉乡……
若陀讲的很慢,摩拉克斯听得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看着他的这副样子,龙王却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本该还想说另一个你如何爱她,但是现在的你眼中就只剩下了你的璃月你的子民,和一同存在于你记忆中的我们了。
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哪怕是若陀,也不知该如何评判这究竟是对是错,又是否足够公平。
这就够了。
他忽然听见自己的老友如此说道。
摩拉克斯看着这片景色,如此眷恋,如此满足,如此欣慰,像是想要将这一切永远的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仅此而已,已经再无奢求。
我知晓她与我疏离,但我应当表达一份感谢。
哪怕只是为了“我”自己得以看到这样的画面。
因为我已经知道我想要看到这样的画面。
我的璃月还能做到哪一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曾做到过。
*
但是很快地,摩拉克斯就发现自己不需要这么做了。
在他想要开口道谢的时候,另一个钟离已经匆匆赶回了她的身边,而那双平淡又冷静的宛如青空般美丽的眼睛,几乎是在对方出现的瞬间就软化了下来,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肩膀。
直到那个钟离将妻子抱入怀中的时候,他的怀抱仿佛才是完整的。
于是摩拉克斯站在那里,不曾开口打扰。
——这边的自己是圆满的。
无论是身为岩王帝君,还是身为钟离,他都显得太过圆满了一些。
在很久之前,旅者曾经问过他,若是他与年轻时候的自己相遇,谁会赢?
当时的他答,自己知晓摩拉克斯全部的弱点,可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不应该输。
他现在又看到了。
现在的钟离,和那时候的自己,仿佛在这一瞬间得以重叠。
六千年的时光不曾为他带来致命的磨损,他的那双眼睛甚至还留着几分少年时的锐气和锋芒。
摩拉克斯静静看着,最后也只是露出一个混杂了怅然和欣慰的微笑。
他想,应该就是这样了。
最好的结局,让自己去尽情想象也不敢想象的结局。
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见自己度过了太过圆满又幸福的一生,也许旁人会嫉妒,会发狂,但是大可不必如此,嫉妒之心太过肮脏,争抢和侵占另一个自己的心血更是毫无必要——
他想要后退一步,却注意到那白发金瞳的小龙崽晃了晃母亲的手,不知和她确定了些什么,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的方向跑了过来。
她的样子太过可爱了,连带着磐石冷硬的心也不得不一同融化,摩拉克斯配合着半蹲下来,也知道这孩子的父母就在不远处看着,但是那又如何呢,孩子总是可以有些特权的。
小姑娘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放到了摩拉克斯配合伸出的掌中。
摩拉克斯微微一怔,声音有些微妙的酸涩:“……你要送我?”
幼龙点了点头。
爹爹那边有娘和自己,但是这个爹爹看起来什么也没有,锁是归终姑姑和若陀叔叔一起做的,这样一来两边都是三对三,很合理,很公平。
“不要不高兴哦。”幼龙迟疑了一会还是没有叫他爹爹,但仍然一脸严肃的强调道:“我在这边给你补两个,这样我们都有两个陪着。”
摩拉克斯看着她,忽然伸出手臂,用力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
这是血缘的延续,也是崭新的未来。
他的怀抱和胸腔同样伴随着幼龙安静又温顺的回应变得充实而饱胀,那枚小小的长命锁,将会是他回去之后最珍视的宝物。
***
像是一缕烟,一阵雾,在下一个迈出脚步的瞬间就已经毫无预兆地回到了烟雨朦胧的璃月港,摩拉克斯有些恍惚地站在那里,手中还握着那枚带着余温的长命锁。
于是帝君反应过来,这场梦已经醒了。
他想要去找找属于烈风之主的故事,脚步却又在走向蒙德的那一刻忽然停了下来。
还是算了。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有些缘分,最初不得强求,便永远不可求了。
于是他只是握紧了那枚小小的长命锁,重新走向了自己的璃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