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光辉的大千世界
稍后一点的时候,朝老来到了中央术室的小道外。他最青睐的手下就在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靠上小门,想要倾听其中动静。只是石头隔绝了大部分声响,他只能听见许多细微的无法分辨的响声。
这人疑惑地转过头来,看到朝老还站在他的身后,就问道:
“老师,你不进去向议长请示之后的动作吗?”
朝老好似从恍惚中醒来般看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去,往外走了。走的时候,他说:
“议长现在繁忙,也说过让我们自行商议处置,那便如此罢。”
亲信匆匆跟在他的身后,又忍不住问:
“那囚犯在里面会变成什么样?”
“我怎么知道,可能会死吧。”朝老讲,“如果没死,他会被呈交给国民议会。公审这人,也是必死无疑下场。”
“老师,这不一定吧。”亲信抖了抖脑袋,嘻嘻地笑了起来,“如果议长有想法,肯定有人愿意耍黑箱子戏法呀。”
“黑箱子戏法……这不是一种杂技表演的名字么?”
“是的,大家私下就是那么叫的,因为原理一致,它就是牢里单独装一个人,然后叫亲信的人把另一个死囚乔装打扮一下,换掉原来要死的人,接着在公开之……观众们离得都很远,又看不到台下动静,当然察觉不到里面的人已经换了。像议长这样的人,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他不想杀的人自然有百种人用百种方法保下他。整个过程只会产生一个知情者。”
这做法有点历史渊源,朝老是知道的。
他没有多说话,只道:
“议长一向不喜欢那么做。”
但朝老这么说,他的疑惑就越多:
“那老师,议长到底是为什么要叫我们来派优秀的战士去看守这些术者?我想他没有顾虑,可以用心灵语完全清洗这九个术者的思想吧?这是心灵语所需要的时间有点长,它等不及了吗?”
朝老顿了顿,目光望向了前方:
“假如它会这样做,那它就不会是议长了。”
两人大步向前走进,拐了一个弯,便已看到了复生处的终点。石中人的复生处如今填满了从前线转死回生的家伙。
说来,这还是蛮奇怪的事情,石中人死得好像太多了。这叫朝老隐约地有些不安。
朝老正在思考前线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憋不住心里话的亲信等不及地问道:
“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支持议长的行动呀!老师。”
谁知,朝老说了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心松,你跟我多久了?”
他紧张了:
“……有数十周了,老师。”
“你去过悬圃和布紫吗?”
“没有,我一直在千仞省……”
朝老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讲道:
“那倒确实要和你仔细谈谈琼丘、布紫、悬圃如今的情况了。”
到了如今,布紫已是一个可怕的泥沼。以地道与地洞为根本的坚守和反攻战事,令国民军队进退两难。想要打赢是短时间内绝打不赢的,若说要输,却也没那么简单输掉。
拉锯时间一长,悬圃就民心浮动。街头巷里,老少男女,嬉笑怒骂,种种箭头全部指向了如今的新政府。他们不会说是谁谁谁、哪个将领做得不好,或哪个军队做得差了,他们只会想是国民议会的无能。
掌握财富的人批评国民议会在挥霍他们的财富,一无所有的人讥讽国民议会欺压了布紫的百姓。男人们说国民议会会把他们统统赶上战场,而女人抱怨国民议会的无所动静。老年人惧怕过去曾有过的流离失所又要重现,而年轻人面对兵役,哪里不知道其中凶险,也是一副拒绝,不想与同胞动武的面貌。
国民议会各个议员,一来二去,最后仍是想到了石中人,期望能够死而转生的石中人能够顺从天性、更多出一点力。
“过去,我们曾与国民议会签订一项约定,保证他们的权利与普通市民一致,并不优先被征召、也不优先参与危险事务。我们原是想用这条约保护自己,省得我们被赶到各式各样高体力消耗、高风险、容易死亡的活动中。”
但这一条约的诞生反叫他们地位在无形间急转直下,被一般人系排挤到社会边缘。因此,现在的事变,在石中人看来,是一个机会。
受尊重的日子又到来了,各方面又开始追捧他们了,所有的光辉岁月都回来了。
只是这次,他们已经学会了过去的教训。
朝老和其他几个石中人统领者对这些议员的想法一清二楚,一致认为这会是石中人取得社会地位的良机。其主要目的之一,便是国民议会中占领足够数量的席位。
而议员们也对石中人的想法一清二楚,他们的目的便是在保持现状的同时,抗拒石中人系进一步对权力的所求。
“所以,现在,我带着特殊的政治目的,决定对即将奔赴布紫战场的石中人系进行动员。而整个国民议会,倒向我们的议员不过二三。其中只有议长,是我们的坚定支持者,在过去、你不晓得的暗中也多处帮助了我们促成了我方想要的条约。于情于理,我们都需要帮助议长,也需要……议长的帮助。”
“呀,我知道是这样的了。”
心松听罢,一时脑袋里种种想法回荡。他现在不是在想悬圃两种人系的博弈,而是在想朝老是带着什么目的对他说了那么一大通话的。他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朝老见状,便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更多关于议长的事情。”
心松如释重负地说:
“确是如此。”
这老人的面色始终无喜无悲。这是心松认为朝老过人的地方。他一直觉得朝老的水平还在议长之上,比如朝老比议长更能藏住自己的内心。因为议长的喜怒,他自认为自己遥遥一眼就能看出。譬如现在的议长是快乐的,而数周前被外乡人揭发了布紫的事,它则是大发雷霆的。
那时,石头的光徐徐照亮了人脚下的路,道路的大片阴影便藏在两侧。
“其实……我可能一点都不了解议长。”
朝老打开复生处人行道的门,门漏出一条缝隙,缝隙里天上的缺口漏下的日光。他往后凝望长长廊道的阴影许久,说:
“或者、我从根本上就不可能了解议长。所以你问我,我也无甚能回答你的。”
说罢,他抬起头来,遥遥抬头望向了封闭的术室的位置。
“走吧。”
两人先后出门,门内的世界重掩于一片幽静里。
石廊良久寂寞。躲在廊道阴影里的东西这时才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它圆滚滚的身躯,在人石墙下,沿着凹凸不平的表面,在扫不干净的石屑中往深处滚去。
这里的石头都是极古老的,而这里的生命都叫它感受到恶意。
不过它一点都不紧张。
毕竟它也能死而转生,甚至比石中人的死而转生还要强得多。
“哼哼哼,就是要在危难的时候来帮帮你,才能叫你知道混混沌沌的伟大呀。”这时,蛋蛋先生莫名其妙就得意洋洋了,“你一个洗床工,屡屡陷入陷阱,果然失手了吧!这就是圣甲虫推粪球——笨蛋一个。”
落入敌手后,这颗奇异蛋和顾川被分别锁在两间牢房里。
它不见年轻人,年轻人也见不着它。
不过术者的到来与黑长老龙的目的,引发了石中人系喋喋不休的讨论。觉得是自己又要倒霉的蛋蛋先生就勉为其难地观察了下他们的动作,直看到他们搬来一个水晶棺又搬走。
它就知道这是少年人要倒大霉了!
“总算是轮到你们啦!我就想大家都是一艘船上的乘客,我这么倒霉,你们怎么就能总是一路顺风呢?不过呢,动物的一生就是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倒霉的事情总是有的,等我救出你来,我就大度一点,来安慰安慰你好了。活得越久,遭受的磨难只会越多,想活下来的人的日子总是很长的。”
而它等到众人交接的空暇,只是稍微往内缩了缩自己的身子,就从铁栏的缝隙里溜了出来。它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想道: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这群人没有。上边的人还知道做个就几个透风口的笼子,这群人居然直接把我往栅栏里一扔,真看不起我的体格。我已经饿得很瘦了。”
只是它这一出来,便迷失在偌大地下建筑群中,模模糊糊地找了好久的路。好在这一建筑群没有任何一头黑长老龙以外的异龙,石中人系也确实不甚考虑蛋的出逃,居然短时间内,也就叫蛋一路顺风,成功地走在通往中央术室的一条路上。
回首往来,术室离它的牢房其实也就隔了一条小路和一条主路。
“摸到位置是简单的事情,可摸进去是困难的。”
蛋蛋先生虽然自大,但自认是个胆大心细的勇敢者。
“像这么大的房间,里面一定有不少人,这些人应该和外面的人差不多,那么,他们就一定是需要气和水的物种。自然世界里,长得像人的东西,又长一个鼻子,还长一身光滑滑没毛的皮的东西,我记得都是需要气和水的。”
要气就会有换气道。
要水就有换水道。
这时候,它此前迷路所积攒的经验就发挥出力量了。这颗蛋在自己小小的脑海中很快补出它所走过的一系列的路线图。它稍微绕了一圈路,就找到术室裸露在一个封闭巨坑前的出水渠。从管道中倾泻而出的术室的水流带着血腥与腐烂的味道,颜色说不清是深色的红还是凝固了的绿。
它再靠近些,就能看到红红绿绿都来自于融不进水的别样的物质。
扑面的臭味,好似能腌进生物的体肤,让蛋蛋先生的脸绿了。
“这……里面究竟杂混着什么呀?真不专业,任何有风险的污浊物怎么能随意的、与水一起冲走呢……?”
它摇头晃脑地想道,尽管它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从哪一世的哪一个时候来的。它面对这被污染的水流,有点犹豫,但周围石板在它踱步中摇了摇,便叫它没能站稳,掉进了浊水中。水流要把它冲到被石板盖住的幽深洞口里,它心想这肯定是个污水坑,连忙奋力向前,逆流而上,挤进了管道的内部。
管道很长,过了数个屋子,光线便时有时无。
隐灭时,这大污水管道藏在岩石里,显现时,这大污水管道裸露在房中。
前者,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后者则有少许的晶管发射微光。污水管道很快分岔,有两条路。脏了身子的蛋沮丧地选了一条它印象里接近术室的方向向前去了。前方便有微光。光虽然微弱,但究竟已经提示了这是某个房间的内部。
它进入这个房间后,看到有许多竖起的挡墙。这极大地阻碍了蛋蛋先生的视野,叫它光顾着看左右情况。
结果它迎头撞上了一团又热又稀的东西,几乎是把身体埋进了这又热又稀的东西里。从前方滚滚而来的水流,没能彻底冲走,反倒把这东西往它身上扔了一身,和原本地上的石屑灰尘一样把这颗奇异蛋弄得又黑又臭。
蛋蛋先生的脸更绿了。它安慰自己道:
“这也太没素质了!是个动物都知道弄点土埋起来呀!这群野蛮杂种,下辈子只配给我当人肉马桶。”
这为了未来的安慰在曾经对它是屡屡起效的,可这时,不知怎的,它还是不大高兴,不大高兴,就连去营救的想法也没了。
它跳出坑道外,靠一处没关拢的水管滴水,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清洗自己的身体,可它已经没办法只靠自己洗到原本白白嫩嫩的状态了。
它感到生无可恋。
“但人活着,就是要动一动了,呆在原地可太折磨了。”
它恍恍惚惚地来到排水渠的上处,重新钻进管道里。
不一会儿,它就飘进了第二个房间中。
“这水道还不是并联的,原来是串联的……这石头建筑的修缮真的是来自什么大王朝的吗?”
它刚要说出声,结果看到头顶是一块黑板子,黑板子再往外光辉明亮。光辉底下,人的腿,人的脚来回攒动,尘土飞扬。
蛋紧紧闭嘴,默不作声地向前。
可这时,板子上传来了香喷喷的味道,蛋蛋就饿了。这里原来是一间厨房,那几双腿就是几个厨娘正在板子上做菜饭,是提供给悬圃来的术者们佳肴。
饭菜很香,不过,没有船上的香。
它想。
几个厨娘用它听不懂的话在骂骂咧咧地聊天。蛋蛋先生想可能是抱怨人的口味太刁钻,而她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而且早起也很辛苦。她们一边说,一边从不知名的植物上挑出根系,然后随意地扔到地上的袋子里。袋子里长着一种小虫,小虫被根系盖在底下,没一会儿又吃到了顶上。
蛋蛋先生好奇地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这可能是那梦生水母体内的寄生物。
对这种炼出来是洗油、常年寄生在水母或人体内的虫,蛋蛋先生不知怎的,本能有点害怕。它开始祈祷自己不要被这种虫子发现。可既然已经在祈祷了,也就意味着潜意识已经发现了危机将至。
袋子里的虫子抬了抬自己的触角,拍了拍自己的翅膀,转过脑袋,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的黑色的小点对准了肮脏的蛋。
蛋小眼睛一闭,赶紧沉到浊水里去了。就在此刻,虫子振翅飞来,停在水的表面,那插入水中的细针似的脚、角或者手,离蛋蛋先生只有一厘米。
它小心翼翼往前飘过了。
借着厨房的微光,它看到埋在墙里的管道内侧到处是虫子产下的卵。
再往前走的管道全然封闭。但这不是埋在石头里的,而是上部被石板封住了。蛋走得艰难,但管道里始终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叫它坚定了自己的方向与想法。
板子上偶尔会有人。这时候,术者们好像都休息了。不过有一位术者,蛋蛋先生发现它已经在板子上踱来踱去,却不说任何的话,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好像在梦游。
这叫蛋感到奇怪。
不过再奇怪也和现在的它没有关系。
它继续向前,谁知前方的管道迅速收窄,几乎要把它胖胖的身子卡在里面。而从前面和上面泄下来的有血腥味的水,则叫蛋蛋先生浑身难受。
“我忍不住啦!”
它心头暗想,往后退了几步,找了个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的地方,圆滚滚的身子往上一顶,抬起一块石板,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石板外的世界比石板内的下水道稍许明亮。相当数量的晶管,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挡着一样,放射出很少很少的光。蛋蛋先生的脑袋抬起石板,露出它的小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大胆地走出去。
“好像没有人。”
它暗想。
因为有清液做缓冲和润滑,它的行动没发出任何的声音。它给自己点了一个赞,继续往前挪动自己的身躯,然后它滑进了血里。
这不大的房间里到处是血,鲜血像是喷泉涌出般流了一地,但血没有凝固的现象,过了很长的时间仍然保持鲜活。
“真怪呀……”
它还发现自己身上黑黑的污垢在血里融化了。这血居然还是一种强力的洗洁剂,蛋便格外高兴了,它在血水里快快乐乐地转了一圈,好似驴子在泥里打滚。好一会儿,它才起身,沿着墙往外走。
身边是不知从什么生物上切下来的巨大的肉,蛋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自己正走在悬崖峭壁之下。
悬崖上在滴血,血水碰到地上,发出叮的一声。组织液到处都是,而肠子,肠子是可怕的……它立刻想起龙战舰的食道里到处都是正在消化中的食物残渣。它抖了抖身子,却发现这些肠子格外干净,甚至像是活着的蛇,一张一合,犹如在呼吸空气。
“是……怪物的血肉。”
蛋蛋先生笃定地想道。
它大大咧咧地继续沿墙向前,穿过肉山,也穿过可怕的肠道,穿过血海,也穿过了犹如树根般的心脏。这一切像是来到龙战舰或者差不多大的怪物身上的肉无一不还在活在人世,没有丧失任何的生机。
蛋也不管,独自地走到门旁。
蛋心想:
“洗床工,我要来救你啦!而且我来的正是时候,现在,大家都休息了。”
然后蛋便格外得意洋洋又快乐了,犹如这天时是它自己早就料到的。
这门要比常规的门大得多,它推不开。它沿着门匍匐前进,结果发现这门上还有门,是一扇迫近地面的晓得可容人入的门。
这门它就能推开一个小的缝隙。
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迈入了术室的内部。
主术室对人来说也是极高,对这颗蛋来说就更是一眼看不到尽头,望望天花板,它以为在望遥远的天空,而天花板上的人像石便像是住在头顶天空上的人。
主术室还很亮,数不尽的晶管点缀了这一巨大术室的光明。晶管发出的光压抑得可怕,它不像悬圃是彩色绚烂的光,而全然是白色的,白光沿着不同的路径照遍全室,便静默得像是一个可怕的坟墓。
而主术室的几个角落,蛋还遥遥地可以看到人影,这些人影似是正在注目术室的中央,它观察了好一会儿,这些人影都没有动静,仿佛睡着了。
它便放下心来。
蛋蛋先生不怕这些人影,倒是有点怕晶管光。它对这封闭的晶管光有应激反应。
它开始小心翼翼地往门外走了。
往术室中央,晶管逐渐密集,地上也有发光的晶管。这些晶管组成了晶体的楼梯直通空中,空中又在这些楼梯的基础上连出一大片晶体的板面,甚至无所依托的悬浮的晶体,这些晶体便构成了极致复杂的回廊,犹如巨大建筑的脚手架。
假设把每一楼梯、每一版面当做一根线,那会发现,所有的线是从十数个房门中起的,最后聚汇在两个焦点上。
一个焦点在地面,一个焦点在空中。
两个焦点好像都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材,棺材里有模糊的人像。
蛋蛋先生也发现了这两个焦点。它跳到临近桌上,这桌上整齐地摆着许多晶管盒子,晶管盒子里有属于人系的身体部分。
它便停下目光,仔细地看了看,发现没有一个是它熟知的年轻人的。
它便放下心来,也没有去碰任何一个盒子。
它走过盒子边缘后,就跳到桌子附近一个发微光的晶管楼梯上。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印子,因此它认为走这条楼梯是正确的。
“脚印说明人要往上面聚集嘛!”
小小的蛋蛋艰难地往楼梯上爬了。
楼梯通往了顶上的透明棺材。走近棺材后,蛋蛋先生才看到这棺材底下,有根没有任何编织痕迹、也没有缝隙的绳子,绳子垂落在地面,像是放风筝一样,把这棺材放到了空中。
接着楼梯回旋了一段,它便继续向上爬,很快迫近了棺材的位置。
它先想好要对年轻人炫耀的话,然后得意地抬起自己的小眼睛。结果它只看到棺材里是一团粉红色的肉,一大团几乎填满了整个棺材的肉。肉没有具体的形状,也没有器官的分化,好像剁成了酱一样软绵绵的、松弛的、呈现一团的。
但它不是死的。它是活的,蛋可以确认这一点。松弛的肉始终像是心脏一样在跳动,好像还在……松弛地、柔软地呼吸,就像那血肉房间里所有过的一切。
它感到天旋地转,以为年轻人正在肉里,心想:
“洗床工,你要是变成了妖怪,也不准害我呀!”
然后,蛋鼓起勇气而向前,看得更仔细了。
肉里面有密密麻麻的扎线。
所有的线好像是法阵一样,是按照某种极其符合几何的形状横平竖直或弯或曲地布置。直线是好布置的,曲线却很难。它实现的方法是用了一种奇怪的磁悬浮般的圆球。这些细到几不能见的灰尘般的圆球,仿佛磁悬浮般互相排斥,绝不融合,于是便在晶管中,以比重力、外来的压力、或其他的任何的力量更强大的排斥力,使得所有的圆球彼此固定在一个确凿不变的位置上。
线便以这些圆球为转点,布置了弯线或圆弧线,犹如规定了植物如何生长的捆扎。而肉就依附在这以线和球组成的捆扎线上,静默地、不动地存在着。
蛋蛋先生知道它浪费了太多时间。它光靠自己没有时间的概念,现在可能已经过去相当长一段光阴,因此,这古怪的地方或许已拿少年人做出了一点恐怖的事情来。
那时的术室内没有任何声音,静默地可怕。晶体管所造就的楼梯,叫光来回地反射,像是朝阳的清晨,不似黝黑的地底。
水煮蛋的脸贴着晶体上许久,它终于鼓起更多的勇气,轻轻地拍了拍“窗户”。窗户里面的肉便受惊似的,从它拍的地方往上涌了,露出肉里一条缝隙,那是一根像是在发芽的肋骨。肋骨的缝隙里露出了一颗蛋的样子。
蛋上还有一只小眼睛,正在与它对视。
它吓了一跳,直从顶上跳下,跳的途中,它才想起那只是它在晶体里的倒影。可那时,它已经重重摔在地上,可怕的疼痛几乎把它撕裂了。
蛋难过到了极点,它一动不动,它想着干脆摔死算了,结果闭眼很久,它还是活着,没有摔死。
“既然没死,那就还是要动了……”
它想。
它艰难地从地板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睁开小眼睛,就发现它原来刚好就摔到了第二个棺材旁边。
棺材是透明的,里面装的也是肉,但是是、有皮肤的肉。
它抱了一点小小的希望,朝上看去。
里面是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年轻人转过了脑袋,苍白的脸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严肃,一双雅黑的眼睛正在温和地注视它。
他好像没有什么痛苦的表达,但稍微倾斜的头又展现了他的情况好像不是特别的好。
这次,蛋蛋先生一点都不害怕了。
它得意洋洋地按照它来时已经想好的说辞说:
“笨蛋,我来救你啦!”
顾川是听到蛋掉下来的动静而醒来的。现在的他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过去他是依靠永生之肉活下来的,现在他变成什么样也许都是可能的。
他听到蛋蛋先生的话,露出一点微笑了:
“那就谢谢你啦,但是……”
“什么?”
“但是我现在一动也动不了。”
顾川说。
“啊?”
“所以你……不该来的。”
水煮蛋没听,它心想这是最后努一把力了,它靠在棺材上,艰难地向上爬了。棺材是光溜溜的,它着急就爬不上去,结果便在年轻人的眼前滑下来好几次。
年轻人露出一丝微笑。
蛋便不高兴地想到是它又出糗了,但它却爬得更努力了。
这稍微耗费了蛋一些时间……只是它刚刚爬到棺材的顶边边缘,炫目的反光与镜中的虚影同时在它眼前消失,人身上一条狰狞的深渊便现入了它的眼帘。深渊里没有任何光彩,好似把光吸收尽了。
蛋一时目眩,又摔倒了底下。
它几乎是想要唉声叹气了。但它不想再出糗,就坚持第三次地爬上去。那时,它终于看清了顾川的现状。
年轻人的身体上密密麻麻都是线,数不清数量的线好像是对他进行再缝合的痕迹。蛋一开始还不了解,但很快明白过来,顾川可能是真真正正彻底被解开了一次。这一次的解开完全破坏了他短时间内的运动能力。纵然是永生之肉也不能对其进行瞬间的复原。
并且,众术者解开的重点就在于身体的异变部。
那时,顾川沉着地对蛋说道:
“他们对我身上的异变部很感兴趣,主要便是探求了脑壳、左手桡骨和尺骨以及腹腔,为了明白哪里是如何完成结合的,又是否连接了‘遗传的谱系’。”
而最重要的便是永生之肉。
天衡与天败都看出了维系顾川生命早已不是人体的整部,反而集中于一个特异的器官。
于是到了现在,他的腹部便出现了一个深渊。这深渊乃是一道可怕的剖口,里面填满了用来弥补生机的黑泥。
血水渗入泥里,泥的颜色却毫无变化。
蛋蛋先生比量了下剖口,剖口处于腹腔的上部,可能还包括了一根肋骨。那根肋骨可能就是……上面玻璃棺材里那根,已经长出了芽,这芽可能是永生之肉侵蚀性的证明。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蛋蛋先生刚要张口,就听到年轻人嘴也不开地在他的脑海里说:
“别说话,你在心里默想就可以了。”
蛋闭嘴了。
年轻人就在心灵语说道:
“黑长老龙它是个可怕的……家伙。在它的想法中,每一种物种都极其复杂,都是由灵编写出来的生存机器。现在的人和过去的人不同,过去的人又和过去的过去的或者还不是人的某种东西已不再相同。每一种动物都像是漏斗,漏斗上方是过去千万种动物的下漏……而漏斗的下方则是未来的千万种动物的下漏。而它可能是想要造出一个新的人,一种更适用的人。”
“一种更适用的人……是什么意思?”
蛋蛋先生惘然了,它见过许多不同的物种,理论上应该有点感悟,但它想不太起来。
少年人静悄悄地说:
“我不知道,但他们的未完成品就在上面。”
蛋蛋先生看向了那棺材里被线和球所规划着的肉。它不想看了,问道:
“那我们该怎么办?”
寂静的术室好像随时都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少年人沉默了很久,说:
“我也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吗?”
蛋更加困惑了。
少年人说:
“因为假如只有黑长老龙的话,也许我可以活到它要把我送到悬圃的时候,在路上或者悬圃后逃。”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并不止黑长老龙一个意志。
“他又要出来了。你现在快躲到我的身后。”
蛋不懂,但听话地躲到了年轻人的身后。
晶管的光依旧,人形石砌成的墙壁在黑暗里,犹如遥远人间的影子。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像梦游一样从一间普通人所居住的房间里走出。
他在黑暗里,浑然不用看东西,而全凭身体在活动,像是一个僵尸。
“他是谁?”
蛋在心里问。
那人绕了一圈,好像是在检查室内的环境。
少年人说:
“那可能是、真真正正想要杀黑长老龙的人。”
而且,他不知道黑长老龙知不知晓这一现象。这一现象是在众术者一起休息的时候,被少年人发现的。在被做手术的时候,可能是由于某种奇物的骚扰,他始终处于一种沉眠的状态中。
等到术者们结束了他们一起的劳作,在黑长老龙准备的屋子里休息时,睡够了的顾川才得以醒来。
只是那时,他可能这人、术者中的一个陆续和看守的石中人系打了招呼。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种正常的交际行为。
但很快发现那人梦游般摇摇晃晃的行为,和那几个守夜的石中人系恍恍惚惚的精神状态。
这让他感到不安。
蛋蛋先生同样发现了这一点:
“为什么那人一直在转圈?”
“我不知道,但一切可能在这时都是合理的。”少年人说,“因为现在的这人可能不是靠自己的意识在行动,而是靠某种更机械的、不会被记忆,也不会被情感捕捉到的、第五深度或第六深度的‘本能运动反射’在行动。”
黑长老龙可以读到这个深度,但顾川不确定黑长老龙会不会对一个情感没有露出任何端详的普通人读到这一深度。
这种手段除了对付黑长老龙外,他想不出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毫无疑问是黑长老龙最虚弱的时候。
因为黑长老龙已经切割了自己的身体,甚至活取了自己的脏器。
那时候,他还在沉眠中,但也听到了黑长老龙由于心口同声贯穿了两个维度的话语:
“活了一千代,我也是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自己的心,果然既不是灵魂栖息的地方,也不是支配一切的场所,而只是一块为了一个‘整体’活着而不停地运动的肉。”
这句话的意义让醒过来的年轻人不寒而栗。
只是他想到这时的时候,他遥遥看到那梦游似的人和那几个守卫居然齐声一致地往外走了。
走的时候,仿佛敏锐的鸟儿在即将毁灭的山林边飞起。
被打开的门外黑压压一片,跑步的声音打破了原始的沉默,不知何方的岩石里传来了虫子的聒噪声。
恼人的寂静持续了几秒钟,然后天地轰然作响,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震荡。墙面、地面、墙壁、晶管猛烈地摇晃了一下,地上的灰尘冲上了天空,遮掩万物,然后又幽幽地往下坠落,撒在了地上。
只这一下的摇晃就惊起了术室里全部还在睡眠的人,陆陆续续开门的声音带着烦人的惊慌。他们互相责问,但都察觉到彼此的慌乱,其中话事人做主,叫大家一起镇定起来,结果发现九个人里少了一个。
“这是怎么回事?”
蛋蛋先生被晃动波及,惊疑不定发现四周涌出的人。它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觉得周围气氛很怪,于是它也被传染了不安。它想:
“难道是我要死了吗?”
可年轻人一没有办法呼应他。地下彼此相连,因此在震动中就是绝逃不过。当时只有被垂入天空的绳子系紧的棺材因幽浮而未被设计。突如而来的震响,通过晶管同样波及到了年轻人的全身。
这对于正常人来说只是摇晃的陆地,足以叫现在的年轻人眼前的景象全部变得模糊、朦胧、识别不清。与之同时的,是剧烈的痛楚震颤了身体的每一部分,于是他的全身都在发痒发疼,不能自主。生理性的泪水不受自我控制地、从眼角流出。全部的五脏六腑好像都在颤抖与疯狂,而嘴里则有反胃的呕吐感。
他没有精力再用心灵语说话,只是默默地目视上方。
他看到上方堆满人形石的天花板里出现了一条微不可见的裂痕。
他就想起了天衡,想起了蛇,还有蛇正在组织的军队。
答案是如此显然。
周围的术者清醒过来后,同时面色一变,有的去房间里取东西,有的则干脆从黑长老龙准备的实验器具中拿。这事情,对于浮在空中的陆地也是非常清楚的。因为陆地很小,还能移动,所以偶然的、就能造出整个陆地都在摇动的崩溃般的情形。这种情形无一例外,叫所有居住在地里的人痛不欲生,而会成为他们人生永恒的记忆。但就是这时,第二波的震动传来了。
这次震动不是从上面传来的,而是从右方传来的。上万的杯盏、晶管与箱子,都在地下的建筑里发生多诺米骨牌般的连续碰撞,从桌子的一头到另一头一只接一只地打碎了。世界好像是在幽冥航行的小船。幽冥在摇晃,于是这狭窄的世界也在摇晃。术者们听到了这晶管碎裂的响声,有的还没拿完东西的术者连东西也不拿了,他们披上一件大衣,就开始往外跑。
晶管的碰撞致使光线断流。蛋蛋先生将将地闪到一边,躲开天上的晶管架坠下的碎片。它迷迷糊糊地说道:
“为什么他们都在往外跑?”
它可是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进来的!
而顶上缓缓地飘下数不清的石屑,不知哪里的缝隙已经通往了地表。微弱的阳光与晶管的光芒混在一起,照亮了缝隙。
接着是小虫,在管道里栖息的虫子飞了出来。
“答案不是很清楚吗?聪明人。”
不是少年人在说话。
也不是人在说话。
声音贯穿了两个维度。
顾川勉强转过脑袋。而蛋蛋先生刚出来的那扇巨大的门被打开了。
浑身裸露着血管和脏器的龙落入了晶管的光下。它的影子融入了尽管照不到的黑暗。它的血肉与人类一样是是红色,但它的体肤是浑浊的黑灰。它身上的空缺,便好似一块完整的灰黑拼图缺了好几个残片,露出底下血红的架子来。
第三次的震荡传来的时候,天上已落下几片碎裂的石头,而外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唤声。轰隆轰隆的响声传遍了整个建筑群。
黑长老龙没有跑。
它只是走到了它所造的人的下头,轻轻地牵起绳子。
于是这绳子上像是气球一样浮起的重物随着绳子下落了,落到了它的怀中。
“我想应该是天诛指使人做的罢。”黑长老说,“它是我的朋友,也深知我的认识和研究,它对心灵语有另外的寄托,认为通过心灵语追溯到第六深度后,可能还有第七个深度,可以改变‘灵’的行为。因此,它实验过让一个人和一只老鼠的‘本能行为模式互换’。”
那是一次连黑长老龙也感到惊讶的实验。
但停到这里的少年人忍着痛苦、不可思议地发问了:
“你其实早就发觉了那个人?”
黑长老龙没有说话,它抱着那个晶管棺往外面走了。而与此同时,地下建筑群第四次地发震了。
少年人颤抖了:
“不对,情况不对,我们也得走,必须得转移!”
但他怎么走呢?怎么走呢?
地井附近建筑群,或者说地下一层的术室,它的天花板也就是地母壳表层,其实并不是很厚,但仍有十数米。
那时候,地母壳上站的是死而转生的石中人。
他们没有参与无聊的动员会议,而是按照安排,和前一批死而转生的石中人一起来到了这里。
天依旧是清晨,太阳依旧呆在东方的上空。阳光则依旧被群陆遮挡。
不远处的地井的影子横在他们的身后。而长长的影子另一头追来的是朝老和他的手下。被震动惊醒的朝老不可思议地大问道:
“你们对建筑群做了什么?”
他们说:
“我们只是让大地摆脱人为的束缚,服从了过往的真理。”
岩石铸就的大地上闪耀着不详的黑光。地底的石屑随着抖颤开始漂浮,擦过人们用来防备灰尘的胡子。
刺鼻的烟尘缓缓地飞向上空,鸟儿在空中高悬地飞舞。
在古老的过去,在异龙们还未和人系诞生关系的时候,这是琼丘的人们发自内心崇拜的自然现象。
那时候,他们会插上兽角,裸露自己的胸膛,绘上种种曼妙、美丽的大地的纹理,为新的孩子举办浩荡的成人礼。
因为这时,新的陆地即将与大地分娩而飞起,仿佛一个新生的孩子下定决心摆脱了母亲的拥抱,然后向着未知的蓝空飞去。
而这光辉的大千世界,则定会因此,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