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降长生(十五)

第24章 降长生(十五)

萧如珩从谢长亭手中接过已变得软绵绵的捆妖索后,再三向他道歉,嘴里念叨着什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时轶则又跳下楼去,要去将结界外仍昏迷不醒的云收拖进来。

趁他不在,萧如珩压低声音,悄悄向谢长亭道:“那个,咳,夫人……敢问你是何方神圣呐?”

萧如珩还记得眼前这位穿着蓝衣的人。昨日城门处,洪朗发觉众人之中仅有他一人未佩剑,对方却说自己仅有炼气修为,还没来得及拿到本命法器。

当时他还特意探了探对方修为,发觉对方的确是炼气修士,便信了那套“悬济宗弟子”的说辞。

然后就被对方一把火烧了捆妖索。

……当真是修真界多险恶,人心叵测。

谢长亭愈发头疼。他开口道:“萧宗主好,晚辈……桑怀嘉。”

又说:“我不是他夫人,休听他胡言乱语。”

碰巧时轶拖着人进来,闻言伤心道:“夫人这是要弃我于不顾了么?”

“……”谢长亭面无表情道,“还请宗主莫要理会他。”

萧如珩眨了眨眼,从二人的言行中品出一丝深意来。又听谢长亭自报姓名,这才断定他实为男子。

“你来流离谷做什么?”他向时轶道,“我可从未见你对任何机缘上过心。”

“是啊。”时轶将昏迷不醒的云收随意堆在桌角,已经格外自然地想到了新说辞,“我是来陪我夫人见他舅舅的。”

谢长亭:“?”

“哦,对了。”时轶又随口道,“你先前当妖魔抓走的那位便是他舅舅。”

谢长亭:“……”

萧如珩:“…………”

萧如珩尴尬道:“当、当真?”

谢长亭也追问:“他现在人在何处?”

“山味斗中,交由旋尘看管,同行的还有上善门中几人,我都不认得。另外,明月山洪朗也在那处。”萧如珩道,“我先前怕他们使手段,错杀无辜,命我宗弟子扶鹤与他们待在一处,若有异动,立刻通报我。”

山味斗位于城尾,绕开行人、步行过去,大约要三刻钟。

萧如珩说完,又问:“那人自称是长生堂堂主,即流离谷中神医,他……”

“是我舅舅。”谢长亭答。

“……”萧如珩将手盖在脸上,“幸亏我先前听闻过神医此名。旋尘原先想将他立刻斩杀,被我拦下,说天黑后揭下他面具查看,确认身份后再处理也不迟……这事我实在冤枉,那时我断定杀人凶手会回到案发处看我们查验尸体,可捆妖索一放,捆住的人的确是他……”

说着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话音一顿。

谢长亭原先想开口,这会也是停住了。

最后却是时轶笑出声来:“我说萧如珩,你的捆妖索不太灵光了吧?方才还往我夫人身上招呼呢。”

萧如珩:“啊?”

萧如珩:“……”

他默了默,见时轶笑得别有深意,最终含糊开口道:“也却有可能……”

萧如珩想,这两人是什么意思?

一个全然置身事外,另一个则揣着明白装糊涂。

——就好像他们都不知道“桑怀嘉”会被捆妖索所束,是因为捆妖索为他身上浓重妖气所引这么简单的缘由一般。

“勿要计较这等小事了。”时轶道,“救人要紧。先去山味斗将神医救回,省得上善门那群玩意又耍把戏。”

“说到这个。”萧如珩却道,“我还没同你算账呢。”

“你同上善门又是怎么回事?”

时轶不以为意:“什么怎么回事?”

三人将那两具尸首留在原处。萧如珩主动请缨,背麻袋一般将云收往肩上一甩。

“上善门啊?”他道,“你同那谢长亭又是怎么回事?我和你前后脚出关,不过晚了半月,就听闻你一剑斩杀见微真人爱徒?此事可当真?”

乍一听到自己名字,谢长亭神色微动,幸而都被面具掩住。

比起萧如珩忽然问起自己,他更在意对方话里别的部分。

“前后脚出关”?

当初时轶同上善门结仇,在见微真人放出话来要取他性命后便不见踪影整整四年。后来接到他拜帖,才知他是闭关去了。

可听萧如珩话里的意思,他似乎对此事心知肚明。

要知道当初时轶夜半行凶,为天下人所不齿。

而萧如珩向来嫉恶如仇,又怎会替他隐瞒行踪?

“当真啊。”时轶道,“还能有假不成。”

“……”萧如珩似乎是叹了口气,“你真把人……杀了?”

“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萧如珩声音骤然提高,“人死不能复生,杀了便是杀了,没杀便是没杀,还能容他人向你泼脏水不成?!”

到这时,谢长亭才觉出一点,面前人是仙盟盟主的意味来。

仙盟乃是百年前、天下大乱时,由当时的修真界第一人玄鉴真人创立,为使修真界各大宗门齐心,以免他们在应付外患时还要内部斗争。也就是说,眼前秘境的境主,正是仙盟第一任盟主。

玄鉴飞升以后,曾零零散散有数人坐过此位,其中也包括他师父见微真人。至于萧如珩,已是仙盟的第七任盟主,由于他本人行侠仗义、刚正不阿,而被各大门派一致推举而成。

谢长亭此前仅见过其一面,还是跟着师父两人前去仙盟拜访。

当时师父夸赞萧如珩说后生可畏,还同他讲,往后也要成为萧宗主这样身正影直之人。

“杀了。”时轶见萧如珩动怒,语气亦未有丝毫改变,“不过,谁同你说人死不能复生的?”

萧如珩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忍了又忍,他道:“我说,时轶,你可认得谢长亭?”

谢长亭:“……”

不仅认得,还厚颜无耻地一口一句“夫人”呢。

时轶答得分外轻巧:“不认得。”

“那他为何死在你剑下?”萧如珩道,“失手?还是有何隐情?你动剑向来点到为止,他同你无冤无仇,你杀他做甚?对你徒弟动手的不是只有那赵氏兄弟么,我早同你说了,此事交与仙盟,就算对方是见微真人之子,我也定能将其绳之以法!你为何——”

“哈。”时轶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省省吧,萧盟主。仙盟都破烂成什么样了,试问天下哪门哪派还将仙门放在眼中?除我以外还有谁称你一句盟主?连你都自顾不暇,仙盟还顾得上她么?”

“那你又怎能牵连无辜?!”

二人之间一时剑拔弩张。又或者说是萧如珩单方面的愤怒更为恰当。而时轶从头到尾轻描淡写,并未因萧如珩怪罪他而争辩半分。

“萧宗主。”

开口的却是谢长亭。

萧如珩这才将视线从时轶身上挪开。

谢长亭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

“眼下此事言多无益。”他道,“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萧如珩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桑道友说的是。”他道,“我们……”

他的话音却忽然间顿住。

谢长亭同样以余光瞥见身旁的时轶身形轻微地晃了晃。

似是……站立不稳。

“你怎么……?”

他回过身去,话还没说完,就见时轶整个人忽然间向下一坠、俯身跪倒在地。

谢长亭下意识地去扶对方,手触及时轶背部时,忽然间触到了一大片……濡湿之感。

萧如珩立在原处,发笑道:“怎么着,话不占理就要装死?我说你——”

“萧宗主。”谢长亭打断他道。

他慢慢抬起眼来。

“你看……那边。”

萧如珩停了停,回过头去。

接着,瞳孔一紧。

——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方才还高挂的圆日转瞬间垂至天际,而一轮弯弯月牙已悄无声息地从东方攀上。

他张了张口,难以置信道:“天怎么黑了?!”

就算眼下已至深秋,流离谷又地处江南,也断没有申时刚过就已至日暮的可能。

“秘境中的时间似乎同现世中不同,今日比昨日早日落一个时辰左右。”谢长亭道。

他从袖中找出一枚九还丹来——先前翻找时找见了剩余的,便顺手放进了袖中,没想到此刻恰巧派上用场。

此时已天黑,谢长亭索性直接掀了时轶面具,将九还丹塞入他口中。

仅仅是转瞬之间,方才还同萧如珩唇枪舌剑的人此时已紧闭双目,脸色苍白,神情痛苦。

萧如珩见他神色不似作伪,态度也跟着松缓下来:“他这是怎么了?”

谢长亭盯着时轶眉头紧蹙的脸。

“似乎是旧伤复发。”他说。

“旧伤复发?”萧如珩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说他背上的伤?”

谢长亭抓住他的话头:“宗主可知那些伤是怎么来的?”

“这个……”萧如珩却犯了难,“我也不知。只知道我认识他时,他身上就带着这些伤了。”

谢长亭心念一动,追问道:“那宗主是何时认得他的?四年前么?”

“四年前?”萧如珩却是大笑,“四十年前罢!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遇上一场棘手麻烦,险些丢了性命,多亏他路过时救了我。结果为了还当年恩情,拜他所赐,这些年我麻烦多了不少……”

他的话音渐渐止住,目光落在谢长亭扶着人的手上,敏锐地发觉,对方似乎有些……手抖。

“……桑道友。”萧如珩道。

“你该不会刚同他相识不久吧?”

谢长亭默了默,说:“是。”

“你年岁几何?”

“……二十四。”

“这么小?!”萧如珩语气顿时有些稀奇,“我还当你同他是旧识呢。”

又笑起来:“既然你年纪如此小,我便叫你怀嘉可好?”

谢长亭点头。

萧如珩神情放松,似乎并不忧心时轶死活:“从我认识他起,他背上的伤便时常复发,只是不曾如今日这般忽然晕过去罢。不过或许也与他如今修为有关?毕竟四十年前他还在大乘中呢。我也有好几年未见过他了,不知他如今修为几何了。总而言之……怎么了?”

谢长亭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止住了几瞬。

他甚至花了一会,才找会自己的声音:“‘还在大乘中’是什么意思?”

“啊。”萧如珩想了想,“同你说说当也无妨。”

“时轶这个人么,从我认得他起,他似乎便一直在寻找压制修为的方法。至于找到,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总之他应当是成功了,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彻头彻尾地在化神境中。”

他似乎是见时轶唤对方“夫人”,认定两人关系匪浅,说上两句也无伤大雅,便这么轻描淡写地将时轶的“秘密”抖了出来。

“……”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先是想起时轶递给他师父那封语气狂妄的拜帖,又想起时轶“请教”他师叔如何压制修为,想起自己问他修为几何、却被反问说的是何时。

想起对方懒散说自己对机缘丝毫不感兴趣,想起……滔天剑阵中那穿心而过的一剑。

他当那一言一行皆是玩笑,当对方年少轻狂。

却不曾想过,这些荒唐言语,竟都出自一片真心实意。

这些话从萧如珩口中说出来,教他不得不信。

萧如珩却是笑起来:“觉得诧异么?倒也正常。毕竟我刚知道此事时也觉得他脑子不太正常。这天下大道三千,又怎会有人偏要逆天而行呢?”

顿了顿,又说:“不过等认识的久了,就又不觉得奇怪了。因为你慢慢就会发现,他还能干出更离奇的事来。”

许久,谢长亭才从如麻的思绪中脱身出来:“他为何要压制自己修为?”

“谁知道呢,许是脑子不太正常吧。”萧如珩耸了耸肩。

谢长亭也这么觉得。

他这些年一心问道、但求飞升,实在不能理解这普天之下,怎会还有人要将自己辛苦悟来的修为生生压回去。

可按萧如珩所说,四十年前时轶修为本在大乘。然而近百年来仙门式微,数年前更是有好几位大乘期尊者先后陨落,仅剩他师父一人尚在。若他那时真在大乘,这天下人又怎会未听说过他时轶名声呢?又怎会真让他假扮成化神境修士,人人声讨、得而诛之?

想了又想,谢长亭问:“那被压制的修为,还能再回到他身上么?”

萧如珩:“此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等他醒了,你问他便是了——啊呀,对了,可别说是我说的啊。”

到了这时,他才生出一点随口抖落对方过往的心虚来。

顿了顿,萧如珩又说:“说到这个,他何时能醒?”

两人一齐看向双眼紧闭、昏迷不醒的时轶。

“萧宗主。”谢长亭开口道,“先前你使捆妖索时,说你早知妖魔恐怕不止一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萧如珩道,“是因为昨夜死的不止那三人,还有一人毙命于荒野处。那人身上的伤于方才那三人不同,我又想起玄鉴真人只说秘境中多出一人、‘找出妖来’,却未提过妖究竟有几只。我便猜测,或许它并不止一只,于是在佳味轩中设局,不料却误打误撞地抓到了你。”

谢长亭默了默。

“那宗主,”他继续道,“你可知这境中的‘魔障’?”

“魔障?”萧如珩却愣了一下,显然是一无所知。

谢长亭无法向他解释赵识君同叶霜身上的伤,只能说:“时轶说入这境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有以‘魔障’化为实体的伤痕出现,譬如他背后旧伤——你还记得明月山的那位洪朗吗?他用以证明身份的手伤,便是前几日被时轶一剑钉在墙上时留下的。这或许便是境主口中所说的每个人身上独一无二的‘特征’。”

萧如珩仍是不解:“可我身上怎么没有?”

谢长亭:“我身上也没有。”

“但这魔障似乎会在夜间发作,令人神志不清。昨天夜里,”他说着,拨开一点时轶衣襟,露出那些自己包扎上的细布来,“他甚至为此误伤自己。所以我想……”

“且慢。”

萧如珩忽然开口道,一改方才的轻松语调。

谢长亭动作一顿。

他顺着萧如珩目光,看到了一点已经爬到了时轶颈间、早些时候还未曾出现过的黑色纹路。

萧如珩皱了皱眉。他也将自己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英气又沉稳的中年人的脸来,神情严肃地开口:“你将他背上衣服脱下来看看。”

谢长亭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说,但也依言照做,如先前一般将时轶衣袍褪下,露出他背上那些血迹斑斑的伤痕来。

接着,他自己也被那些伤口吸引住了——在这半日之内,它们似乎又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部分伤口在九还丹的作用下开始愈合,可与此同时,又有原先不曾出现过的新的伤痕盘踞其上、裂开,与原先的伤痕组合在一起,就好似一副……卦象。

萧如珩眉头愈蹙愈紧。

许久,他开口道:“这怎么像是……死相啊。”

谢长亭:“什么?”

“死相。”萧如珩一下从地上站起,有些烦躁地原地踱起步来,“是命中带的死相。不是说他现在快死了,看起来更像是逆天改命……逆天改命?他这难道是改了谁的命,替那个人承接了他原本的将死命运吗?”

“你看吧,我早说了,但凡你认识他久一些,都不会觉得他逆转自己修为奇怪……”

谢长亭刚捡起时轶落在地上的面具,闻言,“当”的一下,面具脱手落在地上。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钉在原地,耳畔轰鸣,一时犹如五雷轰顶。

那日剑阵中的风似乎又刮在他身上,令他周身骤冷、手足冰凉。

他终于明白为何叶霜会说师父卜算出错、八字有误,明白为何所有人遍寻他尸身而不得,明白为何身为阵主,对方分明可以挥手撤去剑阵,却要同他说待自己去解阵,说阵解得不好,他元神turnip立时便会灰飞烟灭。

明白为何那日自己被一剑穿心后……还会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之前的问题:是年上啦,时轶他装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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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遁后我投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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