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十二新妇

6第六章 十二新妇

一片嘈杂声中,忽有一人惨声长号,声音凄厉骇人,将那首领都吓得变了脸色。只见按住季瑛那人伸右臂向天,慢慢蹲到地上,身子不住战栗。原来一根手指竟已给活活掰断。

季瑛身上青碧色的寝衣染了半襟鲜血,脸上也溅了几点,身上大红大绿,脸上玉白血红,火光下看去,艳丽诡异,直如修罗一般。

他身旁原本站着两三人,此刻竟给这文弱书生骇得齐齐后退两步。

院中所有人都愣住了,良久,季瑛身子一歪,软软倒在地上——给一人在脑后重击了一记,晕了过去。

仲瑛与伯瑛眼见幼弟被伤,奋力抵抗,早有人拿了绳索过来,将兄弟俩背对背捆了。

风浪暂息,那首领回过了神,饶有兴味地看着兰芽,看她怎样行事。

孰知兰芽眼皮儿也未抬,声色不动。

人群中九歌忽然喊了一声:“姑娘!”

兰芽仍然不语。

首领看一眼九歌,略一思索,笑嘻嘻向兰芽道:“这是小娘子的贴身丫头?罢了,左右进去也须有个合意的人服侍,我就做个主,叫你带她一道进去罢!小娘子,私纵反贼,我这可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进府得了大人宠爱,可莫忘了我李立,啊!”

院中寂静了片刻,忽然一个胖大老妈子哭喊起来:“姑娘,姑娘,姑娘打小儿吃惯了我做的菜,旁的敢是吃不惯,姑娘,也请将我一道儿带了去罢!”

得这一声提醒,其余众人也各各哭天抹泪叫起“姑娘”来。

李立喷声大笑:“小娘子,你娘家是怎样地有钱,竟陪嫁了这许多人?”

原来南面习俗,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娘家除嫁妆外,照例要送几个陪嫁的丫头、婆子。小姐出了阁,就是人家的媳妇,夫家下人口中的“少奶奶”。但陪嫁却仍用旧时称呼,哪怕小姐做了母亲、祖母,陪嫁丫头仍是称她“姑娘”,称小姐的丈夫“姑爷”。

李立适才已说了,通敌是要灭九族的大罪,又说了除兰芽、九歌,都送去牢里。

显而易见此刻一线生机,只在这位刚刚“圆房”的少奶奶身上!跟了她去,或许还有转机。前头又有了九歌是例,所以这些人才拼老命要扮陪嫁。

李立笑骂几句,叫随从拣叫唤得最凶的人抽了几鞭子,这才压住。

兰芽面如止水,扶着九歌的肩头,回身望了一眼郑夫人。老太太神色平静,向着她微微颔首,目光中流露赞赏之意。

兰芽眼窝一热,忙收敛心神,转身问李立:“我有几样心爱的物事,不知能否带走?”

李立哈哈大笑:“路衙什么好东西没有?罢罢,许你略拿几样儿!你……”他随手指了一人,“跟进去看着!”

适才因匆忙出门查看,季瑛与兰芽均未点烛。此刻西厢漆黑一片。兰芽走到一名元兵跟前说道:“烦借火把一用。”

那元兵不知怎地,竟听话得很,乖乖将手中火把递了给她。

兰芽举火向屋中走去,一名元兵跟在后头。

兰芽背对着他,先举袖捂住双眼,将两汪泪水逼了回去。随即挺一挺身子,强自振作。环视一圈,先走向桌案。

将适才季瑛所绘兰花画卷珍重卷起,放入怀中;跟着毫不迟疑打开抽屉,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剪刀藏在袖里;再将那盆“龙岩素”捧起;想一想,又打开梳头匣子,将郑夫人给的那“金珠项圈”也放在怀内。

再瞧一瞧屋中——鸳枕冷落,锦被萧条,只季瑛的长袍与自己的罗裙并排挂在素衣架上。兰芽这才想起自己仍未着外衣。当下走过去穿好。略略闭眼,咬了咬牙,转身出门。

李立已在招呼众人封门。见兰芽捧着一盆花出来,诧异地吹了声哨子,下令:“走!”

出了大门,李立自上马先行。押着兰芽的几名元兵甚是巴结,竟招手叫了一乘小轿,将兰芽塞进去,当街喝道,返回路衙。

许是怕她自尽,兰芽被缚了双手。她挣扎着使肩头顶开轿帘,但见郑府诸人都跟在后头。她竭力要从人群中辨出季瑛的轮廓,却累花了双眼也瞧不清楚。

蓦地里北边天上一颗流星遥遥陨落,她抬头向天:冬季的银河远不似夏季明亮,唯见“福寿禄”三星高照,却瞧不见牛郎,亦望不见织女。

扭头再看人间:岘山如壁,汉水如带,夜色中相依相偎,白头相守,令人羡煞。兰芽忽然想起一句诗来:一山如画对清江——

一念至此,她蓦地里打了一个冷战,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升至顶门心!

自己与季瑛订亲那年,母亲曾特地去关帝庙求签。本来也并非怎样虔心,谁知偏求了个“王昭君和番”的下下签——

当时母亲多少有些犹豫,父亲是孔子门生,一向不信这些的,只一笑而罢。

当时自己自然也是不信的,签文亦只扫了一眼,便扔进了纸篓。可此刻,那四句诗竟清清楚楚地从脑中流过:

一山如画对清江,门里团圆事事双。谁料半途分折去,空帏无语对银缸!

兰芽将四句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又一字一字地回忆批文。“碧仙注”记不清爽,“东坡解”却一点点想起。她慢慢念了一遍,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那签解的乃是,

坟宅虽吉,命运未通。

家门招祸,好事成空。

夫妻离散,骨肉西东。

凡事不遂,有始无终!

肝胆皆冰雪,表里俱寒凉。兰芽紧紧抱住了自己,仍是不停地发抖,整个轿子都跟着乱颤。早有人掀开轿帘,看了她一眼,又复垂下。

迎面有更夫走过,兰芽听他一声声敲着梆子,只觉声声敲的都是,“有始无终”,“好事成空”!

外头九歌不知说了句什么,给人喝了一声,再无声息。兰芽呆呆傻傻地靠在轿厢上,一时竟想不起来为何九歌还在身旁。轿子一径向南,向城中灯火最为明亮的那一处抬去……

命也罢,运也罢,兰芽与九歌便这样进了武昌路衙!

决心是早就下定了的:若遭冒犯,有死而已。

当晚二人被一个老婆子带进一间小小木屋。老婆子将人带到,一句话没说便走了。

这一晚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自不必说,所幸却并没有人来招惹她们。

往后一天、两天、三天,整整半个月过去,除两名仆役每日送饭来,始终别无动静。这两人竟似给忘了一般。

兰芽惊魂稍定,想起季瑛跟郑夫人,是生是死,半点消息也不知道,坐立不安之余,心中竟隐约浮起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若能换得相公跟婆婆平安,我……

每每想到此处,便胸中作呕,不敢再往下细想!

住了几日,周遭情形渐渐熟悉。这是个极大的院落,院内数间小屋,院门外有兵丁把守,一日三换岗。

院墙光光溜溜、高与树齐,九歌曾见一只松鼠不小心从墙上跌落,歇息了好久方能走路。这逃走的念头,是自进来头两日便绝了的。

起初食水亦不敢用,后来九歌饥渴得受不得,狼吞虎咽了一回,却喜无事。此后兰芽也便渐渐饮食。

二人在这小院里度日如年、与世隔绝,忽一日,外头噼里啪啦鞭炮声不断响起,兰芽才惊觉——忽忽数日,竟已到了除夕!

晚上送来的饭菜十分丰盛,又另有一竹篮江米年糕。

这一夜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外头爆竹声声,热闹非凡,更衬得屋内的清冷孤凄,大胜往日。

初一清早,吃罢早饭,九歌道:“姑娘,初一是定要出门的。咱们也十来日没出过屋子了,外头一向没人,我们何不出去见见太阳?明儿个倘进了阴司,这日头就……再也看不见了。”说着便淌眼泪。

哭了半日,嗫嚅着又道:“那日二少奶奶屋里的青瓷碟子,原是我去寻玫红说话,不留神砸了的。屋里没人,我便溜了出来。后来二少奶奶将玫红认真责骂了一顿,我……我也没敢站出来——姑娘,娘说诬陷好人,到了地府,要给上笼屉蒸熟……还要给大鬼小鬼……”

她越说越怕,最后竟打起寒战来。

兰芽有气无力劝慰道:“哪有这样的事?你娘唬你呢。况且也不算诬陷,至多算胆小怕事罢了。你自出去转转,我心跳得很,只莫走远了。”

九歌抹着眼泪出去了。谁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急急转了回来,不由分说拉了兰芽就走:“姑娘,原来这一院子,全是那天杀的‘达鲁花赤’抢来的人!你快出来瞧瞧罢。”

兰芽吓了一跳,跌跌撞撞跟着她往外走,九歌一直把她拽到东面一间小屋中方始放手。

兰芽定睛看时,一榻一几,一架一瓶,俱与自己居住的房间毫无二致!最惊人的:果然房内愁云惨淡,一主一仆,一个是托腮垂泪的美貌女郎,一个是倚窗叹气的垂髫丫头。

见她二人闯进门来,女郎先是一惊,跟着看清了二人神情,心下顿悟,一言不发上前拉了兰芽的手,一张可喜的鹅蛋脸上泪流得更凶了。两人互询姓名,兰芽得知这女郎叫做林念慈。

这院□有十一间小屋子,屋中女子都是这几日被掳来,各自惧怕,从无往来。今日这里有了动静,你也来瞧,我也来看,眨眼之间都聚到了此处。

方寸之地,竟藏着十二名女子!内中有两人共居一室,还是一对孪生姊妹!

众人彼此打量时,兰芽方惊讶起来:除自己一身素服外,十人竟都穿着大红喜服,全是新娘子的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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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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