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真金眉峰狠狠一跳,艰难地连咽了两口唾沫:“有……孕?”
窦默低下头,几乎不忍看他的神色,心中叹息一声,微微点了点头。
真金脸色苍白如纸,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有孕了?”
窦默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是。脉象微弱,还断不出时日——王爷心里,想必有数?”
真金垂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兰芽,她带着哭腔的哀告倏然在耳边响起:“我不能有孩子,王爷……求求你……”
如同心头狠狠挨了一刀,真金只觉胸腔给不断涌出的鲜血涨得发疼——
“你不是不能有孩子,你是不能生孩子,你放心,我自有一千个法子教你生不下来!”
“王爷”,窦默担忧地看着摇摇欲倒的真金。
真金几度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良久,他目视窗外,轻轻问道:“孩子?”
窦默摇了摇头,也看着窗外说道:“夫人还年轻,孩子……不愁……不愁没有的!”
真金早已想到孩子断然无幸,那亿万之中不得其一的一线侥幸牵得他歇斯底里,几乎就要发狂,是以此刻听了窦默的话,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这一口气呼出,胸中立刻难以为继——他转身按住几案,身子弓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能重新呼吸……
“别……别让她……知道!”他的语声已全然变了调。
“能保住夫人的性命,已是万幸了王爷!”到了这个时候,既不能说谎,则只有实话实说。
窦默在“紫檀殿”已试过兰芽的脉息。
他是一代名医,所谓名医,手上生死无数——活人固然无数,而因名气太大,医人太多,死人也是无数。脉息若有一线生机,适才他也绝不会被瞒过。
这样生生断人心跳血脉、五脏运转的法子霸道得闻所未闻,便当真气断再续,死而复生,也定然于身子损伤巨大。那母腹中将将化成的胎儿一呼一吸皆赖母体,猛然间依仗全失,莫说一天一夜,便是一时一刻也熬不过去!
如今看病人,是命与时争,存亡续断之际又加上胎死腹中——下药催产,病人万万禁受不起;而搁置不问,不出一日,死胎定致子宫大出血,是一样的一尸两命!
这样棘手的状况,窦默一生行医,还从未碰到过!
他凝神想了片刻,将兰芽目下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郑重道:“王爷,若为夫人着想,就请您先到外头回避……”
还没等真金说话,窦默已抢着说明了道理:
“王爷一定听过‘病不治己,旁观者清’这句话。”
这是说医生从不给自家人治病。因为望闻问切,皆是微妙之事,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而医治亲人,再稳重的大夫也难免关心则乱,下药时犹疑不定,反误了病情。
窦默此时医治兰芽,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真金不在场,窦默与兰芽相识不过半日,虽医者父母心,终究还是个陌生人;但真金若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这是钟爱弟子的心上人、是当朝亲王的夫人,自然多多少少会扰乱心神。
这一番道理并不难解,若在往日,真金不待他说早已领会,可此时窦默解释了两遍,他才茫茫然点了点头。
头是点了,身子依然不动,目光痴痴地望着兰芽:眼睛烧得发红,但却一滴泪也没有。
窦默一躬身,断然道:“王爷,您不想看着夫人死,就请回避!”
真金身子一震,抬头看了看窦默,窦默神色温和,鼓励地点了点头。从这位自幼启蒙、数年来朝夕相伴的严师眼中,真金陡然看到了母亲察必皇后时时流露的温柔,他鼻中一酸,两道泪水终于畅畅快快地流了下来,孩子一般哽咽了一声:“师傅!”
窦默道:“去园中走一走,坐一坐,少时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就是。你不信师傅么?”
真金无声转身,慢慢推开门走出了书房,并没再回头张望。
窦默透了一口气,走到榻前,又给兰芽把了一回脉。此刻脉象稍强,病人的身体似乎也已在渐渐回暖。
窦默仰着头苦苦思索:他最窘迫的还是没有“归去来兮散”的药方。如有方子,知晓用药用量,便能针锋相对地下药一一化解,让病人早些醒来,恢复体力。如能在两三个时辰内恢复到常人一半的体力,他就有了两分催产的把握。
而眼下没有方子,又绝没时间等病人依靠自身慢慢恢复,说不得,只好乱猜瞎撞,听天由命!
窦默不由便想:不论这位贺夫人是否救活,都该想法子,不论花多大的代价,也得把这奇药的方子弄来。
真金虽离了书房,但怎会如窦默所说,“去园子里走一走、坐一坐”?他立在书房阶前一颗碗口粗的古柏下,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书房红木雕花的正门,似乎已望穿了门板,看见了里面情形。特以鲁陪在他身后,挖空了心思想找一句劝慰的话说,但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真金出来不久,便有六个窦府家人捧着药箱鱼贯走进书房,听从差遣。不多时,又有一个丫鬟捧着一只红漆长盒走了进去。
真金迟钝地想:不知那盒里装的是什么。半响,方才醒悟:啊,定是人参!
常言道:“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医好病无功”——人参贵重难得,但因滋补太过,体虚的病人弱不胜补,若贸然服用,反会惹祸。
因此医家用参,多是续命。人参的功效发挥出来,便濒死的病人,有时也能吊住一口气,为疗治多争来片刻时光。
此刻真金看见人参,通体一阵冰凉,想到两扇门板背后的生死一线,不由竟发起抖来。
特以鲁试探叫道:“王爷!”
见真金毫无反应,他小心斟酌着又道:“夫人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了,要出事早就出了,那也不必等到现在。既没事,那便是没事……没事的了。”
他结结巴巴地有些语无伦次。
但这句话却提醒了真金。
当初兰芽服下“归去来兮散”,到了时辰不醒,他曾质问那牢头,牢头说:“这药灵验无比,到时不醒,那便是病人自家不愿活”。这件事兰芽至今蒙在鼓里,始终以为是吃了砒霜,因此她绝想不到在“紫檀殿”中从爱侣手中接过的乃是救命的奇药,而非要命的毒药!
真金猛然掉头吩咐特以鲁:“你速回宫中,把那两个丫头接来。”
说完却又立刻改了主意:“不必了!”九歌、冬雪来了,只会哭哭啼啼,反倒误事。
“特以鲁!”真金双手按在特以鲁肩头:“你进去!师傅不会赶你出来,你去告诉她——那药不是毒药,是能令人假死的奇药。告诉她,她不会死!”
特以鲁一呆,说道:“夫人眼下还未苏醒啊。”
真金道:“不说话、不开口,未必就是未醒。”
“既如此,王爷为何不亲自去说?”特以鲁十分不解。
“我去了,师傅难免分神。况且……她……她听见我的声音,反倒——反倒更要伤心!”
特以鲁答应着去了。
真金站在树下,不由自主顺着方才的念头往下想:
她自分必死,临死之际向父亲说出“长生不死药”——那是不顾一切的复仇!为此不分蒙汉,竟要搭上千千万万条无辜的性命陪葬,显是对爱侣绝望、对人生悲苦到了极点,万念俱灰之下的疯狂举动!但是,仰药之后闭目待死,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王爷,你别难过”,那不是作伪,乃是真情流露——
视全天下生灵如无物,却仍能原宥爱侣的背叛。绝情若此,深情若此!真金忽然竟有些畏惧:这是什么样的女子?
初见时她被周察绑在大柳树下,忍受万蚊噬身的痛苦而无一字求饶;解救文天祥时那般从容不迫,谈笑间纵火放人,没露出一丝破绽;多少铁打的好汉在父亲面前连话也说不成句,她在心神大受激荡之际扯下弥天大谎,仍能绘声绘色镇定说来,毫不畏惧。
满目山河、万千生灵,都做了红颜恸怒下的赌注——这般豪赌,便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大才大贤、大奸大恶……古往今来几人能够!
真金想到这里,心潮翻滚不息,但良久良久,又轻柔地叹了口气:
在荆门时,她为盗自己身上银两,竟敢以共榻相邀;后来为激怒自己向“天衣阁”移了半亩萱草,糟蹋了府衙无数珠宝珍奇——那中间任意一件,都足够一个穷家小户活上几十辈子……
她便这样将自己来来回回地戏耍轻蔑,恃宠妄为,可是,末了在“燕台殿”,还是不着|片缕地躺在自己身下,一字字娇吟哀告,忍痛承欢……
真金闭目向天,似乎看见了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子站在怨气冲天的累累白骨之上,向自己嫣然一笑。
难道,她临死之际安慰于我,也是有意?
她要我抱愧于她,终身歉疚?
那么,她说爱我,究竟是真是假?
真金有些心虚地想:是非不分,善恶不问,真伪不察——曾几何时,我已这般爱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