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山洞
巫致吓得腿都软了,这黑雾起先只是远远的、看不分明的一线,不多时便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发出渣渣呀呀的恐怖声音:“尚……尚食其你确定?”
“……要死!也要一起死!”尚食其一咬牙,果断把刀插回腰间,回头一手捡了鱼一手捉了他,转头就跑。
没跑几步路,两人猛地撞上什么东西,巫致吓得啊一声尖叫,以为后面又有劫道的,尚食其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尾椎大痛。
“……时机不巧,日后再收拾你们俩!”巫劼出手扶正了自己的六寸檀木冠,然后把手一递。巫致听到久别的熟悉声音,不知为何激动得差点泪流满面,十分娴熟地把自己一抛,抛进了巫劼怀里。这一递一抛顺畅非常,显然是在不周山预演了许多年,巫劼几乎提溜着他的领子,脚下生风就往林子里跑。
尚食其坐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一拍屁股下的土:“怎么又来一双!”老半天才想起现在是什么时候,“喂喂喂!等等我等等我!”
巫劼身轻如燕,耍得一手草上飞,巫致被他提溜着就像一叶风筝,十分无辜,可惜嘴上还要念念有词:“追上来了!你是乌龟么乌龟么大乌龟!”
尚食其腿长脚快,御着气咬牙追上他:“他奶奶的你是谁啊!”伸手要去抢巫致。巫劼随手扛到肩上,让他摸了个空,“汝又是何人?”
“乳你个头啊乳!快把大爷媳妇放下来!”
“嗟!”巫劼气得面色铁青,飞行中踢他一脚。尚食其哎呦一声,翻了个跟斗在树上一撑,显然要搞个回马杀。巫致倒挂在巫劼背上,赶忙大吼一声,“后面!”
巫劼和尚食其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林间平地上兀自刮起了一阵旋风,一看那黑沉沉的颜色就知道大事不好,跳起来继续跑路。巫致闲来无事,不停地抽打着巫劼的屁股:“快呀快呀!”
巫劼扶着自己的檀木冠,无奈地应着:“哎,哎。”
三个人跑过山脚,尚食其跟在最后头,忽见一个洞眼,跑过几步又退回来,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别跑了!进来进来!”
巫致拍着巫劼的屁股:“放下我放下我!”不待他松手就挣了出来,头朝地摔得鼻血横流,也是一撩宽大的裤子就往山壁上钻了进去。巫劼踉跄了几下,扶正自己的檀木冠:“堂堂巫族预备长老,今天还要钻洞不成?……哎呀!”话未说完就被巫致拽着袍子拉了进去。
里头尚食其正忙着搬一块巨石,等他一进来就把洞门堵了,那铺天盖地的渣呀声立刻就变得辽远起来。尚食其和巫致都是呼出一口大气,靠着石头滑坐在地。巫劼拍拍白袍上的灰,瞥着那劫后余生的两人,心中一团邪火,冷着脸把巫致也踢起来:“行要正。”
巫致朝他做了个鬼脸:“你最讨厌了!”
巫劼狠狠揉他的头:“怎么搞成这幅样子了?”
“都是你不好!”
巫劼哦了一声,笑起来:“到头来都是我不好。”
巫致这时候心里百味杂陈。巫劼这个鸟人显然过得很滋润,下了山踹掉了自己这个跟屁虫,满天下游历,不知偷了多少鸡吃,眼见还变胖了些,比不周山上还要喜气。他一袭白袍一顶檀木冠,青丝濯缨,爽爽飒飒地站在暗洞洞的山洞里,丰神俊朗得简直就要发出光来,若是被族中女子看到,又要夹道尖叫了呢。
再看自己,自他走后过得那是什么日子呀:成天尽心尽力看管他留下来的阵法,结果没用;被鬼族追得满屁股跑,遇上妖人;担惊受怕一路,还要被当做仇人谋杀;最后跟到妖族五敷城里,非但没有套出些惊天阴谋,反而把自己都搭了进去。现下风尘仆仆满目惊惶,还三天没有洗澡,若不是尚食其比他更脏,还给了他很多心理安慰,巫致简直当场就要哭出来了。
巫劼揉他头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檀木梳,按着他的脑袋给他梳头发。巫致一通乱跑,头发像是被火龙弹炸过似的四散打结,巫劼梳得颇辛苦,使力轻了顺不通,使力重了又怕他疼。巫致靠在他怀里,感受着那双修长温润的手在自己头顶的动作,也感受着自己三天不洗的油腻头发,第一次不好意思起来,傻愣愣地被他摆饬得前后左右不停晃脑袋,难得没有骂他啦。梳完了,巫劼又细致地帮他挽起了发髻,连带白玉簪都准备好了:“这样才像样嘛。”巫劼满意地拨起他的脸。
巫致却哭了。
巫劼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比着拇指帮他擦眼泪:“怎么那么爱哭呢?”
“都是你不好!”巫致简直像是得了表扬一般中气十足,哇哇大哭。
“哎哎。”巫劼温柔地应下,捡了块略微干净的石头,把他夹在腿间。巫致这时候才敢确信他真是遇上哥哥了,这半个月来的委屈害怕一下子酝酿成了特别委屈特别害怕,什么雄心壮志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就一直哭,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巫劼这时候就给他顺顺气,轻声哄着,时不时轻啄他几口。巫致哭得有点头晕,木愣愣的,平日里张嘴咬他鼻子的劲头也没有了,呆呆地任他亲,巫劼笑了一声,就含住了他的嘴唇。
“你混蛋!”亲完一轮,巫致攥着拳头擦擦嘴,抬头恶狠狠瞪着他。巫劼吼、吼、吼、吼笑起来,把他搂到怀里,靠在他的肩头说什么悄悄话,眼光却定定看着尚食其。尚食其靠坐在大石头上,手里升着一团火,勉强打起精神凶狠地瞪着他,巫劼这次倒笑得谦恭有礼了,只是两只手显然因为警戒而收紧,把巫致勒得大叫起来。巫劼嘴上哎哎应承着,却是把脚也用上了,恨不得显出原型把弟弟缠藏起来不予视人。
于是尚食其沉沦在第二番打击中不可自拔。
尚食其其时非常痛苦。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年纪轻轻命途多舛,简直恨不得晕厥过去,好不用去看那两人、那两人……当年凤儿也是这样!
他不过是个刚刚成年、血气方刚的妖族人,他才五十五岁啊!日久生情不是十分普通的事么!他虽然花心但也没有不要脸啊,对待心仪的对象,从来不矫饰不掩饰,勇敢地大声说出来——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唱出来啊,他可是五敷城第五届山歌大会的总冠军,号称山哥啊——所以说他是个多么淳朴正直的男青年!但是,但是在一旁默默付出的他得到了什么?他的一切报酬就是永远的在一边看热闹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当他还满心满念都是凤儿的时候,月孤大人就给了他不少的打击:一个小白脸,是吧,但是后来事实证明他强到不像人,又有个先来后到,尚食其还没有这么不甘心。但是这一回,这个巫人!巫妖世代死敌,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走上了一条雌雄不辨的不归路,拦路就跑出来个……你看他的模样!别的不说,穿成这样在外奔波还一尘不染的……
尚食其看看自己的大脚丫。他连双鞋都没有,脚趾上全是泥。
谁说穿鞋的怕光脚的?!
尚食其愤愤嗤了一声。站起来在洞中四处打量,原本想没事找事分散注意力,但是耳朵不自觉竖在那里,总觉得这两个巫人也许在背后取笑自己?不禁生了一肚子火。巫劼一直在喃喃絮语,巫致一开始还有动静,后来大概就在他怀里睡着了。巫劼抱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尚食其瞎逼忙活。
这个山洞穴口小,走进里头却别有洞天,形状像个瓮,越过一块平平的巨石就直通入山里。尚食其和巫劼都是寻常游历在外的人,知道山洞不能随便进,谁知道里头栖息着什么魑魅魍魉。
尚食其借着火光跳上大石,往里走了一步,感觉脚下是湿的,冰冷的泉水涌到脚踝口。他心下一惊,下意识往大石旁边一照,只见上头绘着一片绿叶:不好!回头在巫劼的袍子上踹了两下。巫劼比了个嘘,定定望着洞口。
尚食其不悦:“干什么?!”
巫劼压低声音问:“有水?”
尚食其有意无意地挡在他面前:“做什么!”他看到那片叶子,就知道这个洞口通向汨罗池,平常该有族人看守。只是现下五敷城中人心惶惶,族人都赶到山中石室躲了起来,如果被这巫人摸得去……不能冒险不能冒险。
乘这个功夫巫劼已经把熟睡的巫致放倒在大石上,三两步轻巧地越过大石,低头在水面一抹。透明的山泉震荡了几下,发出金黄的纹路,然后显现出铜镜大小的画面。尚食其顿感稀奇,踩着水跟过来与他凑成一道,乍一看便吓了一跳:“这是谁?”
巫劼不答。
尚食其用胳膊肘撞他一下:“喂!”
巫劼无奈:“我又如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