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山河倾覆英雄泪,血染人间白骨枯(一)

第一回 山河倾覆英雄泪,血染人间白骨枯(一)

一六四四年,甲申年,是明崇祯十七年、顺永昌元年、清顺治元年,三种纪年代表着三种叙事方式,也是南明二十年血泪的滥觞。

此时的中国正值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四个政权交锋之际,可谓是山河破碎风飘絮,百姓生活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为理解南明这段“山河沦丧、遍地膻腥”的历史,我们先溯其本源,来到一六一六年,也就是万历四十四年。

这一年大明建州左卫都督佥事、左都督、龙虎将军努尔哈赤肆意发动内战,称“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成为后金大汗,年号天命。

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破抚顺,辽东总兵张承胤打算亡羊补牢,在抚顺边墙外河谷中战死,这是辽东第一位殒命的总兵。自此开始,在辽东这片土地上,先后共阵亡了二十一位总兵,也将放干大明王朝的血液。至此辽东兵败,朝野哗然。

万历四十七年,杨镐经略辽东,发宣府、大同、延绥、甘肃等九边边军汇集辽东,计划四路出兵,一举荡平。后金方面利用时间差找准机会逐个击破,先在浑河河谷歼灭山海关总兵杜松,接着击败开原总兵马林,再回返深山密林中歼灭辽阳总兵刘綎,趁势攻破开原、铁岭。

值此辽事倾颓之际,熊延弼经略辽东,朝廷继续发浙兵、川兵等援辽,短暂处于相持状态。然而万历四十八年,万历皇帝驾崩,没有了皇帝的鼎力支持,熊延弼被迫下台,辽东经略一职由袁应泰接任。

天启元年,数万金兵攻破沈阳,浙兵、川兵援沈。浙江戚家军在辉煌中全军覆没,川东白杆兵在残破中以身殉国。

明朝末年在辽东就流传有这么一句谚语,“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足以见得后金的八旗军凶名赫赫。但在上述浑河之战中,戚家军与白杆军也并非徒有虚名、不堪一击。

川东白杆军素以悍勇著称,为明朝女将秦良玉所组建。白杆军携锋利长矛大刀,身穿铁甲,铁甲外再套一层棉甲,可谓是刀枪不入、箭矢不侵。他们作战勇猛、悍不畏死,刚赴辽东战场就给了努尔哈赤一个下马威,把八旗骑兵打的连连退败。根据后金自己的史书所记载,八旗军确实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伤亡惨重。尤其是红甲喇军、白旗军、连努尔哈赤最精锐的黄旗军都曾在坚强的川军面前败下阵来。

浙军前身是著名的戚家军,他们手持狼筅腰刀,携带火器大炮,采用戚继光生前所制定的车营阵来应对八旗军,打破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令轻取沈阳的后金军遭逢劲敌,连续多次恶战,多次失利,险像环生,倍极艰苦。

戚家军与白杆军虽然悍勇,但加起来不过几千余人,面对数万金兵最终寡不敌众,在此次战役中全军覆没。而在川浙联军作战之际,辽东巡抚袁应泰手中尚有万余辽东铁骑,可他却坐视不管、置若罔闻,眼睁睁看着川军和浙军先后被击垮。

难道是辽军贪生怕死、胆小懦弱,不敢与八旗军作战?其实并非如此,明朝末年,辽东地区一直有着“四大恨”的说法:

“军兴以来,援卒之欺凌诟谇,残辽无宁宇,辽人为一恨。军夫之破产卖儿,贻累车牛,辽人为再恨。至逐娼妓而并及张、刘、田三大族,拔二百年难动之室家,辽人为益恨。至收降夷而杂处民庐,令其淫污妻女,侵夺饮食,辽人为愈恨。”

辽人和辽军对明朝朝廷积怨已久,有超过大半的辽人偷偷投奔了努尔哈赤,剩下的辽东铁骑也都是面和心不和。只不过可惜了白杆军和戚家军,这两支英勇善战的军队全军覆没,一代军神戚继光的最后心血也在浑河岸边荡然无存。

曾经称霸天下、丰功伟绩的大明王朝,为何会兵败山倒、日益衰落?这自然与掌权者休戚相关。

明神宗朱翊钧,明朝第十三位皇帝,十岁即位,年号万历,在位四十八年,是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朱翊钧在位初之十年,内阁首辅张居正主持政务,实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社会经济有很大的发展,人民生活也有所提高。亲政后,励精图治、生活节俭,有勤勉明君之风范,开创了“万历中兴”局面。期间主持了著名的“万历三大征”,先后在明王朝西北、西南边疆和朝鲜展开的三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巩固了汉家疆土。

万历十年,朱翊钧效仿祖父世宗的做法,在民间大选嫔妃,一天就娶了“九嫔”。而且,他在玩弄女色的同时,还玩弄小太监。当时宫中有十个长相俊俏的太监,专门“给事御前,或承恩与上同卧起”,号称“十俊”。

万历十四年,朱翊钧沉湎于酒色之中,后因立太子之事与内阁争执长达十余年,最后索性三十年不出宫门、不理朝政。

万历十七年,朱翊钧不再接见朝臣,内阁出现了“人滞于官”和“曹署多空”的现象。

朱翊钧贪财之事在明代诸帝中都尤为出名。他在亲政以后,查抄了冯保、张居正的家产,全部搬入宫中,归自己支配。为了掠夺钱财,他派出宦官担任矿监税使,四处搜括民财。

执政后期荒于政事,因无像张居正的人可以督导、国本之争等问题而倦于朝政,自此不上朝,国家运转几乎停摆,强征矿税亦是在位期间被称为一大诟病,使大明王朝逐渐走向衰亡。

万历四十六年,为应付辽东战争每年所需的庞大军费,朱翊钧先后三次下令加派全国田赋,时称“辽饷”。明末三饷的加派,非但无济于事,反而激起了全国百姓的强烈不满,后纷纷投入反对明皇朝的革命洪流。朱翊钧自己也因此情绪低落,愁眉不展。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万历皇帝朱翊钧驾崩,传位皇太子朱常洛。

自万历皇帝明神宗驾崩后,其子朱常洛即位,年号泰昌,改称泰昌帝。本来以为泰昌帝新君继位,会有一番作为,不曾想登基大典后仅十天,也就是八月初十日,泰昌帝就一病不起,第二天的万寿节也取消了庆典。

内阁首辅方从哲是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资格入阁,他在万历朝担任了七年首辅,十分擅长处理君臣间的关系。万历皇帝对于方从哲替他草诏的各项谕旨,几乎没有驳斥过。

这日,方从哲刚来到朝房,内廷就送来了一道紧急公函。原来是泰昌帝有病乱投医,昨天竟擅自斥退太医院医官,请内侍崔文升给他看病。崔文升开了一个方子,皇帝吃后大泻不止,一夜之间如厕三四十次,现已昏迷不醒,急请内阁处置。

当方从哲带着阁臣们赶到太和门时,内廷早已经乱成一团,泰昌帝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

天近中午,几位御医才从宫中出来。领班的御医已经七十多岁,平日里与方从哲交往颇深,一见面就压低了声音说:“上头的病不妙。”方从哲一愣,不禁疑惑道:“圣上刚刚四十出头,怎会病成这个样子?”老太医摇了摇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上精损过重,所以太医院一向使用固精建中类的药物。这类药物本就是慢工,岂能神仙一把抓?皇上埋怨服之无效,而滥用泻药,以致我们数月调治之功毁于一旦。”方从哲脱口问道:“莫非不好办了?”

老太医叹了口气说:“如果不再乱用庸医,只以充血生精之药调理,还是有望的,只怕……”只见老太医神色淡漠,语气中尽是担忧与无奈。方从哲连忙说道:“我马上进宫劝谏,请皇上按太医院的医案调养。”

送走了老太医,已经过了午时,方从哲匆匆用了一点午餐,正准备写劝谏皇帝相信太医院的札子,却突然听到太和门里一迭声的传呼:“皇上急召首辅入宫。”

方从哲又火速进了乾清宫。泰昌帝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握住方从哲,说:“朕这几日头目眩晕,身体羸弱,不能临朝,一切大事都烦先生操劳了。”方从哲赶紧道:“万岁天恩浩荡,从哲怎敢不竭尽全力报效国家?”

泰昌帝说:“朝中政事皆可代朕朱批,太子生性懦弱,也望先生扶持,后宫妻妾尚未来得及册封,先生可依旧例拟定名分。”这几句话无疑是交代后事了,方从哲忙安慰说:“万岁春秋正富,偶染小疾,原无大碍,望安心调养,千万不要误信流言,作践龙体。”

泰昌帝摇了摇头突然问道:“寿宫可曾齐备?”方从哲感到十分为难,思索了一阵才说:“万岁放心,大行皇帝已安葬完毕,天寿山地宫于前天开始复土……”没等他说完,泰昌帝打断说:“朕问的是朕之寿宫。”方从哲慌忙颤声劝道:“太医院御医已禀报,万岁目前不过是体质虚弱而已,哪里会有天崩地裂的事?”泰昌帝厌烦地说:“太医院一帮庸医,朕信不过。”方从哲说道:“万岁若信不过太医院,臣当传檄天下,广召名医。”

听到广召名医这几个字,泰昌帝就问:“听说鸿胪寺有官员来进药,如今为何还不送来?”方从哲说:“鸿胪寺丞李可灼曾上本说他有仙方可治万岁病症,但臣与内阁诸臣计议,以为不可轻信,所以已将李可灼斥退了。”

泰昌帝听后心中不满,面露嗔色道:“太医无用,仙方又不可信,难道叫朕束手待毙?”方从哲吓得连连叩头说:“微臣怎敢?只是李可灼之言实不可信,皇上三思。”泰昌帝挥了一下手说:“你传旨下去,朕要试试这个仙方。”

方从哲知道,从万历帝的爷爷嘉靖帝起,就信奉道教,求炼长生不老的仙丹,这股风气由来已久。看来泰昌帝也迷信“仙方”,只好推托道:“待臣与六部九卿商议后,再来禀明皇上。”泰昌帝挥了挥手,示意方从哲不要再说。方从哲匆匆退了出去。

接连三天,后宫里不断来人催问:“李可灼的仙丹是否送来了?”方从哲只是推托,到了第三天下午,皇帝的亲随太监来到体仁阁,说皇上降旨,召李可灼速带仙丹进宫。方从哲无奈,只得与阁臣韩火广议定,由他二人陪同鸿胪寺丞李可灼带所进之药进宫见机行事。

鸿胪寺丞李可灼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他举止飘逸,确有点道骨仙风。所进的“仙丹”盛在一个十分古朴的锦匣内。据李可灼讲:此仙丹乃是他年轻时在峨眉山采药时得遇一位仙长所赠,所用药料均采自神府仙境,能治百病。

泰昌帝体质虚弱,显得比前几天更消瘦了,但他的神志十分清楚,见方从哲进来就问:“仙丹可曾带来?”方从哲跪着奏道:“李可灼已携仙药进宫,究竟能否治病,臣尚不敢妄言,请皇上明断。”

这时,李可灼也捧着“仙丹”跪在后面。泰昌帝示意把药呈上来。李可灼见周围大臣有疑虑神色,先自服一丸,大臣们方才放心。而泰昌帝一见仙药,于是命人取水来,急匆匆地把药吞下去了。

过了会儿,泰昌帝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好像一下子健康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连夸:“果然是仙药,仙药!”又称赞道:“李可灼是个大忠臣。”说罢探出身来叫道:“李可灼!”李可灼伏地轻应:“微臣在。”泰昌帝说:“朕服仙丹果然奏效,请你明天再进一丸来,大概就可痊愈了。”

李可灼答道:“臣家中尚有一丸仙丹,但仙长曾指点过,需在第一丸后三天再进第二丸,臣当于三天后再献灵药。”泰昌帝点点头说道:“朕病好后,一定给你加官晋爵。”李可灼跪地谢主隆恩。

自吃了李可灼的“仙丹”后,泰昌帝的病好似一下子被驱走了一般。两天以来,他除了时常坐在龙案前养神,居然还两次走出了殿门。

三天前在皇上的催逼下,方从哲引李可灼进宫献药,虽然当时就收到了效果,但凭他多年的阅历,总觉得这似乎是心理作用所致,并不一定是药的神效。回到府中后,就有几位心腹幕僚前来打听情况,他们都劝方从哲不要再引李可灼进宫。尤其是太医院的几位太医异口同声否定“仙丹”的作用,他们表示,如果首辅再引人送什么“仙丹”,他们就集体辞职了。

第三天一早,泰昌帝就派人催仙药,并发下圣谕,如果内阁阻拦进药,就以抗旨欺君论处。方从哲无可奈何地将李可灼召到内阁,再三叮问,李可灼力保仙丹有神效,方从哲这才拉上韩火广一同陪李可灼进宫。

李可灼看泰昌帝服罢药,跪请他上床休息,泰昌帝却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用不着,朕今天精神很好,李爱卿献药有功,来日定当封赏。”

本来已经康复了的泰昌帝,服了一粒并非御医进呈的红丸,在夜里猝然驾崩。方从哲已预料到明早就会有无数指劾他的奏本飞进来,弄不好很可能被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按明朝旧例,皇帝驾崩,遗诏需由内阁首辅代拟。方从哲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利用拟遗诏的机会,申明服用红丸是皇帝自己的意见,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大行皇帝身上才算上策。

果不出方从哲所料,泰昌帝的暴卒引发了整个朝廷的暴动,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两天之内就达数百件。其中有的奏本已经公开指出,给泰昌帝服泻药的内侍崔文升,最初曾在郑贵妃属下任职,后来才由郑贵妃转荐给泰昌帝。崔文升竟敢用泻药摧残先皇,其背后必有人指使。

于是方从哲迫不及待地征得了阁臣同意,颁布了由他亲笔起草的遗诏。遗诏中以大行皇帝的口吻夸奖李可灼,并诏赐银币。遗诏一下,群情鼎沸,朝臣们都知道遗诏出自首辅之手,无形中更把方从哲与红丸案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十月中旬,追查“红丸案”的呼声达到最高潮,礼部尚书孙慎行和左都御史邹元标上了两道令人瞩目的奏疏,孙慎行指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欲辞弑之名,难免弑之实。”这给追查“红丸案”元凶定了基调。

方从哲思来想去,他写了一道很长的奏本,一面仔细为自己辩解,一面十分诚恳地提出了退隐的要求。方从哲奏本递上去不到十天,天启皇帝的批准谕旨就下来了。十一月初,这位执政八年的老臣告老还乡,离开了京城,回到了老家ZJ省湖州府德清县。

方从哲离京后,还是无法脱净干系,要求严查红丸案的奏折不断。一天,天启帝收到了方从哲从老家寄来的奏疏,疏中说:自己年老愚昧,未能阻止庸官进药,罪不容诛。为表示谢罪,愿乞削去官阶,以耄耋之身远流边疆,以平朝臣之怨。果然,许多大臣为他开脱,天启帝亦被方从哲的诚恳打动,但苦于真相未明,一时难以决断。

这时,一直缄默无言的阁臣韩爌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把当时目睹的一切事实都详细地说清楚了。特别是方从哲当时左右为难的情景,被描绘得十分具体。最后,韩爌提出,“红丸”一案纠缠了一年多,但真正置先皇于死地的崔文升和李可灼到现在也没有处置,这两人虽然乱用药物,但也确实是奉旨进药,可以适当惩处,红丸一案则不宜继续深究。

韩爌在万历年间就是个有名的老成之臣,居官十余年处事公正,很受群臣景仰,入阁后又一直陪伴方从哲料理进红丸之事,说出的话是可信的。所以他的奏折报上后,很快地使一场风波平息了下来。不久,天启帝下旨问崔、李二人罪。天启二年,明廷将崔文升发遣南京,李可灼遣戍边疆。“红丸”一案由于各派的争斗总算草草了解,但其中的疑点并没有弄清楚。后人为此曾进行过一系列的考证和争论,但最后也都没有结果。泰昌帝的死是否与红丸有关依然是一个千古之谜。

方从哲的老家,浙江湖州府德清县,取名于“人有德行,如水至清”,位于长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西部。此地东望上海,南接杭州,北靠太湖,西枕天目山麓。素有“名山之胜,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竹茶之地,文化之邦”的美誉。

德清立县于唐代,最早不叫德清,而叫“武源”,有人认为该名称是因当地人习武成风而得。据北宋《太平寰宇记》记载:“十七乡本武康县地,唐天授二年析置,以县界有武承塘,故名武源县。”虽然武源县的名称并非与武功、武林相关,但当地人习武成风确有此事。

清早黎明破晓,阳光洒落在狭长的青石板街道上,德清县武康镇的人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天。于街上放眼望去,有客栈刚开门正在打扫卫生的伙计,有一掀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的馄饨摊老板,有路旁摆放着筐筐新鲜蔬菜的小贩,还有菜摊前拎着竹篮摘拣蔬菜的妇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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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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