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麒麟王侯返四州 第三十八章:大夏皇帝
今夕,永炎五年,大夏开国已有二十春秋。
神都洛阳,央呈宫,早朝刚结束不久。
御花园内,身着一袭沧海龙腾皇袍的中年男子立于明湖桥上——
他从鎏金盏中掏出一把饵料撒入湖中,静观无数锦鲤扑腾跃出水面夺食……
此等尊容正是大夏王朝第二任皇帝,高璟!
湖上扑水声晃荡汹涌,高璟漠然摇头,对身旁白衣年轻人说道:“鱼竞相夺食,朕只觉吵闹。”
年轻人看出陛下心中烦闷,浅笑提议:“不如微臣陪同陛下对弈吧?”
高璟瞥了一眼绿松石桌上的围棋棋盘,颔首道:“也好,下棋下棋!”
白衣青年取来装满黑白子的棋奁,待皇帝陛下落座后,才缓缓坐定。
这白衣青年,即是近来大夏王朝的庙堂新贵。他如今官位高居三品,然而跟那些动不动千两京绣飞禽补子的大员不同,青年仅是一袭洁白素衣,周身一股书生气质,眸子里却可见春风般的意气风发。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此言说的正是这位年轻御史大夫,杭倾久。
谁能想到,堪称一步登天的杭大夫,去年才在江陵王带领下初入庙堂,年仅二十三岁便得了六部侍郎的官职。侍郎一职乃是皇帝身边近臣,故而他深得赏识,次次提拔,今年十月,杭倾久平步青云升至正三品的御史大夫!
如今杭大夫贵为皇帝身侧言官,可监察群臣,司礼奏章!地位仅在三公与宰相之下。
不少费尽心力大半辈子可算稳定在从三品光禄大夫的老臣,看这白面书生扶摇直上的速度眼红不已,无一不结党排挤。文官尚如此,更别说血海里捞军功的武将了!
就前些日子,一个脾气火爆的千牛将军当庭质问杭倾久此子何德何能担当大任,结果惹得一向宽和的皇帝陛下龙颜大怒,见止不住这老将军愈说愈烈的嘴,高璟大袖一挥,敕令廷杖二十、驱逐出殿,至此无人敢言。
回到绿松石棋桌上,高璟眉宇一抹忧虑紧锁,望着盘面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忽然问道:“扬州邬氏倒台,你可知晓了?”
杭倾久点点头,“回禀陛下,微臣刚知道此事。”
高璟道:“朕想听你的想法。”
杭倾久目色正直,答复没有丝毫犹豫:“邬氏家主邬樾掌控江南三分贸易,眼线遍布十座州城,邬氏于陛下来说有大用。然而!邬氏一族鱼肉百姓亦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微臣从民间所出,年少困苦,对这等横行霸道的百姓之患深恶痛绝。”
高璟眉眼不见情绪,“这么说,邬氏该死?”
杭倾久凛然道:“禀陛下,死有余辜!”
高璟长声大笑:“朕相信你说的真心话。邬氏作乱,朕自然知晓,可惜其族世世代代效忠于神都,朕不想凉人心,所以这兔死狗烹的恶人不能朕来当!既然朕的那两位王侯愿意除百姓之患,也是好事。”
高璟凝望手中黑棋子,神色冰冷。
这位皇帝陛下霍然自顾自道:“只是霄儿,你若再将朕布置的牵线木偶一一连根拔起,朕可容不得你。”
杭倾久一阵恶寒涌上心头,忙不迭起身,躬身道:“陛下息怒!”
高璟持子落棋盘,发出清脆声响,平静问:“倾久啊,这围棋规矩便是从边缘步步往中央占据,同时攫取对方的领地。这像不像——江南那个异姓王?”
杭倾久知晓圣意,抬眸坚决道:“不像。苏王虽身为王侯势大,本质不过还是大夏藩王,陛下的皇权至高无上!”
高璟嘴角稍弯,“整个大夏庙堂都巴不得苏王死,这央呈宫里也就你会替苏王说话了。”
杭倾久坦诚道:“臣身为言官,绝无私心,请陛下明鉴!”
满朝文武皆知杭倾久是由江陵王高淳风带入庙堂,彼时还是个布衣书生的杭倾久便凭才华横溢与秉公直言,深得陛下隆恩。官居御史大夫后,杭倾久也从未刻意避嫌而打压与江陵王关系亲密的苏王,在百官只知揣摩圣意提削藩的大夏庙堂里如同异类。
然而圣意是否真心想要削藩,甚至都无人胆敢肯定……
高璟询问起:“听说,朝臣们都有小圈子排挤你?”
杭倾久宠辱不惊道:“臣食天子禄,无心朝政外的零零碎碎。”
高璟赞曰:“你倒是不惧怕权势倾轧,想必是朕已故的十皇弟为你开了个好头。”
杭倾久道:“江陵王心系苍生、死生无惧,微臣素来仰慕,微臣言路亦与王爷契合。”
高璟问道:“什么言路?”
杭倾久面对皇帝陛下,正色道:“当今群臣因两年前夏殷陇南之战的失利心有余悸,日日上谏对内削藩已成风气,仍旧无视疆域外的武殷王朝、北晋王朝等边患大敌!自百年前祐夏国祚崩颓、末隋趁机窃国,天下分裂已有九十春秋有余,大夏王朝距离一统天下道阻且长。神都若只意在王土内耗,只会让雄踞西域的武殷和根基深固的北晋先得可乘之机!”
明黄龙袍是世间人皇专属,但天下绝不止大夏有人皇,北晋有、武殷亦有!
高璟心知此事,可他不想下了朝都还得听这些,皱眉道:“倾久,这是朕的御花园,你现在不是言官,只是陪朕下棋的妹夫。”
见杭倾久作揖姿势不敛,高璟终于颔首道:“好了好了,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说的话,朕都听见了!”
“谢陛下。”杭倾久谢恩。
高璟笑道:“对了,太后将临川公主许配给你,可还满意这桩婚事?”
杭倾久垂眸道:“微臣一介布衣,前世修来八辈子福分才换来同公主的姻缘,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高璟叹道:“那就好,朕这妹妹啊,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太倔……朕宠她,太后更宠,挽儿自己又酿得一手好酒艺,招皇室宗亲的欢喜。说来,挽儿在皇城酒肆所酿的御酒,也就朕、太后以及几位皇室贵胄品尝过,你喝过没?”
提及酿酒,杭倾久因故人旧事怔楞了许久,平如止水的内心起伏不已,迟迟才回答陛下的问题:“尝了,公主所酿确实是稀世罕有的佳酿。”
高璟欣慰道:“哈哈哈,尝过就好!挽儿极少让人喝她的酒,能让倨傲的挽儿都满意你这如意郎君,朕果然没看错你!”
杭倾久道:“陛下过誉。”
这时,太监总管李衷常走上前,俯身在皇帝旁边提醒:“陛下,皇后娘娘来许久了。”
高璟回头,惊觉皇后长孙离岚已在身后站立多时。
杭倾久后退两步,跪地参拜。
长孙离岚雍容华贵,凤眸轻点,平和道:“不需多礼,杭大夫平身吧。”
“谢娘娘。”
高璟挥起龙袖,朝一旁的李衷常骂道:“真是好奴才,皇后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长孙离岚摇头道:“陛下息怒,是臣妾不想打扰陛下与杭大夫的棋局。”
李衷常侍奉两位皇帝二十年,忠心耿耿,被骂了也是笑容满面,搬来玉座给皇后。
长孙离岚亲自取来披袍为皇帝覆上,柔声道:“陛下,时候不早了,今日便在御花园用膳吧?”
见皇帝颔首,李衷常即刻躬身道:“那奴才去给陛下和娘娘备午膳了。”
高璟抬手,“去吧。”
大夏王朝的帝后二人难得聚于御花园,李衷常极有眼力见儿,带着杭倾久和一群宫女太监们悄悄离开。
长孙离岚用锦帛擦拭皇帝额间汗珠,关切地问:“陛下与杭大夫都聊了什么?下了朝还如此疲累。”
高璟长吁一口气,躺在鹿角椅上,道:“杭倾久此前说群臣只知揣摩朕意,轻视边疆大敌。这大夏开国二十年,除了朕登基后承蒙先帝余荫攻克后唐以及陇南之战那事,就再也没发生过大的战乱。群臣闲逸久了,无一不心生安乐之心,杭倾久他啊,说的哪里是群臣?说的分明是朕!”
长孙离岚为疲倦的高璟揉捏手臂,轻声道:“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陛下有杭大夫这样的言官,总是好的。”
高璟平和道:“别担心,朕没打算杀他。”
长孙离岚温良恭俭,柔声道:“臣妾知道的。陛下继位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仁慈之心四海皆知,臣妾怎会不知?只是颜太傅、狄将军他们都老了,陛下身边总需要年轻有为、亦不结党营私的大臣,臣妾只希望杭大夫这样敢于直言的人越多越好。”
高璟笑道:“国师荀诩、宰相李密疏位高权重,分割两派。比起他们,杭倾久能像颜太傅一样只忠于朕,确实非他人所能替。但是啊!像他这样的人,一两个就够了,再多朕不得厌烦死?”
长孙离岚见皇帝陛下心情好转,便安心了。
高璟忽然提道:“前些日子霄儿下天道山了,咱们多久没见着他了?”
长孙离岚浅笑道:“臣妾记得……上次见面呀,还是在五年前陛下平定后唐的国宴上。听下人们说苏王如今俊美得很,长得也随舞阳长公主。”
高璟拍拍皇后的手背,淡然道:“就会说这些。朕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他若在苏地四州亲政,可会成为王朝隐患?”
长孙离岚摇头道:“这些事情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舞阳长公主当年为了陛下登基之事殚精竭虑,而苏王又是长公主的孩子,应当做不出大逆不道之举。”
高璟心念皇室血脉,慨然道;“是啊,朕只有舞阳一个亲姐,也只有霄儿一个亲外甥。苏地尚有扶持朕安稳坐上龙椅的苏老太师,那些天天上谏削藩的群臣,怎会理解朕的难处?”
长孙离岚陪伴高璟身侧,寸步不离。
高璟长目缓缓眯起,沉声一叹:“怎么一眨眼,幼麒麟就长大了?”
这位大夏皇帝坐北朝南,望向神都央呈宫外,即是苏地方向——
“都拴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