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两不负
五日后,刘霄取道扶风、上洛郡,出武关,经襄阳返回建康城。
甚至阖家没能安稳吃上一顿团圆饭,闻讯赶来的褚歆当即把他召至尚书省署衙。
前几日,赴安定的使臣已经带回刘霄的信札,褚歆仔细看过之后不敢擅专,直呈皇帝司马聃和皇太后褚蒜子跟前。
迁都,天大的事,更化改制,比迁都更让人揪心。
尽管刘霄在信札中说得冠冕堂皇且天花乱坠,似乎一切难题依照他的法子都会迎刃而解。但是仅凭几卷简牍上的寥寥数语,显然不能打动崇德殿中褚太后的所有顾虑。不说褚太后,包括褚歆在内也并不能完全放心。
长安,太尉桓温的功勋,可在褚蒜子和皇帝司马聃眼中却畏之如虎穴。再说,刘霄在信札中所言,更化改制正为制衡桓温的必要手段,不仅如此,还是强中枢、削方镇的利器,当真如此么?
不过现在看来,这都迁也得迁,不迁也得迁。褚太后算是看出来了,破秦功成之后,不仅桓温热衷于迁都一事,就连刘霄也未必不是推动者之一。
她很想采纳门下省侍中袁真的意见,干脆对这件事来个不闻不问,置之不理,可行得通吗?
如果彻底激怒桓温,不说他会调集长洛、荆州、江州和豫州兵马挥军建康,退而求其次,占着这么大的地盘,要想划地称王并非难事。
而刘霄在中军举足轻重,更与尚书令褚歆打断骨头连着筋。倘若刘霄不存,则褚歆必定势衰。如果褚歆势衰,即便贵为皇太后的褚蒜子,又靠什么来掌控中枢,压制和平衡各大士族?
这似乎是个打不开的死结。
起先褚太后就有召见刘霄的意思,见到褚歆呈上来的信札之后,召见刘霄的愿望更为强烈。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刘霄自认有法子转圜各方,褚太后不亲耳听一听万难放得下心。
崇德殿。
尚书令褚歆气喘嘘嘘地一路催促刘霄疾行,来到崇德殿后半晌还在喘息不至,可见朝廷的心急如焚。
不等刘霄行参拜大礼,褚太后忙道一声免了,皇帝司马聃又指殿侧的坐席让褚歆和刘霄坐下说话。
“谢卿,迁都长安的事情,朕与母后仔细参详过,并无太大异议,只是你这更化改制的法子,不说朕与母后了,连褚尚书也是半悟半不悟的,你给朕好好说说,究竟妙用何在?”。
刘霄料定此番回京必然有人问起这个,是以在一路上将说辞想得面面俱到。
如今皇帝开口相问,褚太后一言不发直视着他,刘霄心知更化改制一事在朝廷这头过与不过,全在今日。
“大晋心腹之患,在士族、在方镇,臣即便不说,太后与陛下自明”,刘霄从容道,“开科考以取寒士,破门第禁锢,天下人才一网成擒,此为江山社稷受益的百年大计。寒门既兴,则士族专断朝政局面会冰释于无形,此其一;在寒门得仕的同时,革新官制以消弭权臣,如此一来,长安与建康无异,而我大晋再无强臣盖主一说”。
“革新官制的法子,朕于太后细细看过,谢卿不妨直言诉于朕听,你意准备如何安置这四省六部,一台一寺一府?又有何人入得台阁?”,皇帝司马聃再问。
“太尉桓温,定要挪出荆州不可”,刘霄简短一句答道。
褚太后似乎猜透出什么,跟着问:“出任台阁首辅,是也不是?”。
“禀太后,确实如此”,刘霄回道,“准确的说,是以大司马一职出任台阁首辅”。
“照你的设想,大司马掌军队调动,主征伐事务,以桓温为大司马出任台阁首辅,岂不权势遮天?”,褚太后分外不悦。
褚太后有此疑虑并不奇怪,怪只怪刘霄在给褚歆的信札上未将更化改制的全盘方案叙述周全。
其实褚太后的担心有道理,但不必要。
所谓更化改制,不仅指官制,还有军制、爵制、朝仪、兴水利、修道路、办学宫、定籍田等等诸多方面。
仅以军制来说,刘霄力主以大汉朝的十三刺史部之区划为蓝本,置“四征”、“四镇”、“四安”十二将军,以及统辖京畿地域军队的司隶校尉、统辖水军的楼船将军,并称十四将军。
其中,征东将军、征西将军、征南将军和征北将军掌晋军精锐,为对外攻伐的主力。
“四镇”将军和“四安”将军职责主要在于守土,平时安镇一方,战时也可领军出征。
司隶校尉和楼船将军职责很明确,一个戍卫京畿,一个掌管水军。
十四将军各于驻地开府,麾下置诸军诸校。
十四将军之上,仍设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和卫将军,不领实兵,大司马同时冠大将军号,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和楼船将军为大司马府署官,在大司马领衔之下参赞军务,分掌晋军骑兵、步卒、京师卫戍和水军事务,与大司马大将军一起指挥大晋中外所有军队。
国都长安城内,效仿汉制设郎卫、宿卫和城门卫。郎卫掌守宫城门户,出充车骑,为皇帝侍卫军;宿卫负责京师宫门之外和城门之内区域的守卫,以及皇家园陵寝庙的守卫;城门卫屯守长安十二城门。
于长安城北郊复建北营,设北军中侯,统领郊外五校和游击、骁骑等诸军。
这样,长安城从内至外的军事力量,分别有光禄勋统辖的郎卫、卫尉统辖的卫士、城门校尉统辖的城门兵,以及北军中侯统辖的北军,既相互支援,又相互牵制。
尽管刘霄费尽唇舌好一番解释,褚太后仍旧不太放心,再问:“如此一分,明晰倒是很明晰,所有军令皆出朝廷,可哀家问你,一旦大司马心怀不轨,又该如何?至始至终,谢卿似乎并未就此疑问释惑于哀家”。
“敢问太后,大司马拿什么来心怀不轨?”,刘霄理直气壮反问道,“不说十四将军麾下军队调遣需大司马府上奏天子诏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大军钱粮皆出兵部,士卒招募和武官选授也皆在兵部,兵部又为尚书省所辖。而且,大司马在国都不掌实兵,郎卫、卫士、城门兵和北军皆由卫将军分理,且有光禄勋、卫尉、城门校尉和北军中侯辖实兵,大司马如何来行他的不轨之事?”。
“是这么个道理”,皇帝司马聃眼前一亮道。
不过褚太后绝非轻易点头的人,转眼疑窦又生:“哀家问你,十四将军各镇一州,俱得开府,与当今方镇何异?倘若引兵作乱,又该如何以对?”。
“与当今方镇差异大矣!”,刘霄答,“十四将军虽各驻一州,却与当地庶政毫无干系,州有州牧,郡有太守,县有县令,与十四将军互不统属,十四将军平常专职军队操练,战时领军出征,且还要定下一道成例,三年一轮换,或异地任职,或酌拨它用”。
细细听至此处,即便持重如褚太后,也不得不点头称善。
这样一套方案考虑得再缜密不过了,可说环环相扣,又环环相制,除非有人的权势大到四省和大司马府悉数听命于他,这样方能改天换地,可这样一个人,除了皇帝之外还能有谁?况且,将来一旦照着这个法子实施开来,即便皇帝让中书省草拟的诏书,也存在被门下省封驳的可能。
从来方镇为恶,尾大不掉的原因,只因授官于一人,军政合一。掌政就有钱粮,掌军就有军队,国家动乱的首恶,莫过于军政合一。
而中枢之所以有权臣,盖因为仕途垄断,官员近亲繁殖。试想,如果广开仕途,取仕者朝廷,如此,将来得仕者感念的是朝廷而不是某一个人。刘霄看得明白,原本的历史中,自大隋开科举取仕之后,乃至大唐、大宋、大明,从未出现过手中权势足以威胁皇权的大臣。
但是,仍有历代盛衰治乱的轮替,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究其根本,不外乎整个国体与民争利,历代而亡,根本原因不出田地兼并,百姓无以为生。
要养民,而不是奴役百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当然,这一切都是刘霄将来推动更化改制的大方向。
褚歆今日于崇德殿中听刘霄所言,可谓耳目一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褚歆叹道。
皇帝司马聃则兴奋不已。他这个天子,本以为就此混沌一生,没有任何打算便是他的打算,十几年来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它天明酒醒后的日子,直到他的人生和刘霄有了交集。
战燕国,强中军,除逆臣,破秦国,复长安,还有眼前的更化改制,这一路走来,大晋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改变着模样,做皇帝的他不是没有感觉。
“朕得谢卿,天子一任,眼看大晋中兴在望呀!或许朕也将青史留名,称得上一代中兴之主!”,司马聃暗道。
几乎是头一次,皇帝司马聃不待母后开口便整肃衣袍,慨然谓刘霄道:“谢卿,你我君臣相得相知,如孝公遇商君所以兴大秦,昔日卿救朕之性命,延续朕之子嗣,在朕和太后面前力主北伐苻坚,并在朕面前誓言取得长安,这些,卿都做到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无念,卿有大志,朕愿为明君,放手去做吧,朕与卿必不两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