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真小人
褚太后听阿弟褚歆的言语有些沉重,知他心意,想了想说道:“对郗家下手是早早晚晚的事,哀家并不奇怪,只是这些州牧和将军的人选,阿弟是否以为有些不妥?”。
“阿姐心里头什么都明白着呢”,褚歆答道。
褚太后垂下眼帘,良久后问:“扫除了郗家,下一步便是廓清州郡,那么迁都势在必行。阿弟,你以为朝野内外是否做好了准备?”。
“杀鸡骇猴在前,对迁都一事兴许有大族怨愤,但多半敢怒不敢言。近来尚书省已经充实了虎贲、羽林等中军,又擢拔了谢玄等善战之将,况且拟议改任征西将军谢石为凉州将军,驻防汉国、天水以及武都,就在长安西边,迁都长安后的安全,应是无虞的”。
等褚歆说完,褚太后不以为然,就连皇帝司马聃也听出了其中的疏漏,他便开口问褚歆:“舅舅,照你们的说法,将来长洛一带重置司隶,辖扶风、冯翊、弘农、京兆、河内等郡,主政的京兆尹为庾蕴,那掌军的司隶校尉又属何人?”。
“尚未议定人选”,褚歆答道。
皇帝司马聃对褚歆的回奏很是有些不满,又不好当面发作,于是郑重交代道:“舅舅,此为要害,不得不防,万不可落入桓家人之手”。
“这个自然,陛下还请放心”,褚歆答。
这个时候,褚太后插话进来,道:“这些事情,我知道阿弟从中为难,但是大晋社稷安危不可不谨慎。这个司隶校尉么,哀家看褚家人也不行,谢家人也不妥,江左士人已有陆纳、顾悦等人位居要害,若要桓温点头,朝廷放心的话,这个人选的确难决呀”。
还是褚太后一眼看出了难处,褚歆随即点头道:“正是如此,难得阿姐体谅”。
“颍川荀氏如何?”,皇帝司马聃灵光一现道,“朕曾闻说昔日卫尉、射阳公荀闿,与蔡谟、诸葛恢三人一起并称大晋中兴三明,蔡氏儒雅而荀葛清明,料想盛名之下无虚士,如今颍川荀家可有人出仕?”。
褚歆埋头想了想,回奏皇帝道:“陛下提议大好,荀家么,有是有的,不过高位者稀,数起来,就属荀闿长子荀质品秩最高,现在御史台任御史”。
褚太后看了司马聃一眼,心中有几分满意,笑道:“皇帝说的未必不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阿弟呀,改日得了便宜,哀家要召那王猛、邓羌,以及御史荀质来崇德殿一趟,见见这些人,做姐姐的心里头踏实”。
褚太后作出这般设想,褚歆出了崇德殿,便把皇帝和太后的心思告诉给了刘霄。
刘霄权衡再三,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估计大司马大将军桓温应该也能接受,便欣然前往大司马府面见桓温。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桓温对荀质出任司隶校尉一职明言反对,并问刘霄道:“世侄与老夫之意,起初本在抑制世家大族,如今起意拔除郗氏,朝廷又要扶持一个荀氏起来,到底对我桓温不放心,还是想回到当初大族相衡的局面?世侄,不如你来教老夫怎么办!”。
刘霄在桓温面前吃了个憋,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问桓温:“司隶校尉乃紧要之职,朝廷谨慎以对也在情理之中。既然认为由荀质出任不妥,那依世伯的意思,何人掌其职方叫妥当?”。
“苻坚余孽未除,司隶又位居要冲,应摒弃门户之见,任贤能者居之”,桓温的口气很坚定,不容商议的样子。
“世伯试举一二人选?”,刘霄试探道。
“老夫的侄子,征东将军桓豁长子桓石虔可掌军司隶”,桓温说起话来不带半点心虚,完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桓石虔?”,刘霄暗自思量开来。
这个人的名字他听说过,小字镇恶,在桓温第一次北伐时他有参与。据说当日桓冲被秦军所围,桓石虔见叔父性命堪忧,竟匹马杀入秦军军阵,震慑敌军,最终救出桓冲。
更可笑的是,听闻荆州民间流传说,因桓石虔勇猛,百姓对患疟疾的人大喊一声道:“桓石虔来”,患病的人多数会被吓好,可见百姓们对桓石虔的畏惧。
这样一个人,据风评来看倒不失为一员骁勇之将。
桓温不知道刘霄在想些什么,只见他分外难决的样子,于是语气稍有缓和道:“世侄呀,老夫知道朝廷在忌惮什么,但这次你定要依我,老夫举荐镇恶为司隶校尉可谓不带半点私心,如果朝廷实在不放心,可让那荀质迁任荆州牧!”。
刘霄闻言很是吃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桓温,半晌说不出话来。
桓温淡然一笑,自言自语道:“世人皆谓我桓温野心昭然若揭,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哪个不是雄心万丈?对时局不满者才是真正的忧国,进而以图改变,老夫要有私心,身后子嗣不少,为何皆不得重用?”。
这番话柔中带刚,说得刘霄深以为是。历数桓温诸子,的确均未得到显要职位,不过为一些闲散小官,从这点上看,桓温称不上有私心。
人性之复杂,绝非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更何况史书留名,被号称为一代枭雄的桓温?
所谓形势比人强,桓温之所以成为史书中那个最终废立皇帝的桓温,未必不是当时的形势一步步所造就。
没有人生来便是造反者,便是手眼遮天的权臣,便是天下百姓称道的好皇帝,都是在形势逼迫下一步一步做出的选择而已。
出于这般考虑,方才桓温的一席话,刘霄多少还是有些相信的,至少半信半疑。
最终,刘霄拿定主意,点头道:“小侄也以为世伯一心为国,那就从世伯所议,回头我与岳父和王吏部几个好生商量商量,对司隶校尉的人选仔细加以斟酌”。
这件事议完,刘霄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桓温看上去也有话要说,两人便安静的面对面坐着。
少顷,还是桓温先开了口,道:“徐兖那边的事,老夫已交代了羽林中郎将郗超,能够兵不血刃的解决问题自然最好不过,我们暂且耐心等候郗超的回音”。
“但愿如此”,刘霄回道。
侨置徐州州治,京口。
一匹快马直接驰至徐州刺史府署衙门口方停,九月初的天气骄阳似火,来骑人、马皆大汗淋漓。
“报——刺史大人,公子回来了!”,署衙门口的戍卒疾步入内禀报郗愔。
郗愔一听,又是欣喜又是意外,忙谓戍卒道:“快请快请!将公子带到我这里来”。
“总算回来了!”,徐州治中从事庾柔松了口气道。
不过一旁的别驾殷涓脸上未见喜色,甚至不无忧虑道:“上疏参劾谢泉一事不了了之,征东将军桓豁和朝廷的中军移师至徐兖周边,郗公,只怕顷刻间我等便会大祸临头”。
眼下危急情势郗愔不会不知,不过当初受了殷涓劝谏,起意参劾谢泉的时候可没料到会有今日这般结局。
事态越来越坏,郗愔反倒没了主意,连月来不止十来次书信给在京中任职的郗超和郗检兄弟。
尤其是郗超,他对这个足智多谋的儿子向来十分看重,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郗超回到徐州的消息,郗愔再难听进去一句不合心意的话,转头便怒视殷涓道:“昔日计从你出,现在再来说起这些于事何补?”。
斥责完殷涓,郗愔掉过头来不再理会他,走向门口要去迎郗超。
“父亲大人!”,郗超一身风尘顾不得擦洗,急忙入府来见郗愔。
“来来来,坐下说话”,郗愔执起儿子郗超的一双手,笑意融融将他上下好一阵打量后说道,“一路奔波,超儿定然辛苦,暂且歇息用食,为父随后再来与你说话”。
说完,郗愔扭头要唤人领郗超前去后宅沐浴梳洗,还打算吩咐下去,替郗家大公子精心准备一顿佳肴以示款待。
不料郗超一口回绝,冷眼看了看父亲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殷涓和庾柔,问道:“此二人为谁?望父亲屏退之,儿子有要紧话跟父亲大人说”。
郗愔忙称好,头也不回,抬手示意殷涓和庾柔暂且退避。
治中从事庾柔倒没有说什么,躬身对着郗愔一礼,正要转身离开。不防别驾殷涓不退反进,直视郗超逼问道:“徐兖顷刻大祸临头,不知郗公子有何良言诉于郗公面前?在下不才,身为徐州别驾,为家国计不得不听,还望郗公子海涵!”。
听他自报家门,且言语间见不到半点和善,郗超便起身皱眉道:“你便是徐州别驾殷涓?!我早劝父亲疏远小人,未料小人仍然恬脸在侧,安能不自取祸端?”。
郗超的话说得很难听,估计应该详细知晓了参劾谢泉一事的始末。那么此刻口口声声说的小人,自然是指这位徐州别驾殷涓了。
殷涓的一张面皮胀得通红,怒从心生,争锋相对讥讽道:“公子且慢指桑骂槐,到底谁为小人各人心中自明,明知桓家和谢家居心叵测,公子在朝却不设法阻止,置你郗家亲长祖宗于何地?”。
“放肆!”,郗愔终于忍无可忍,跳脚咆哮道,“我们父子相聚,岂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速速退下!”。
一旁的治中从事庾柔见几人越说越僵,眼看难以收场,便扯起殷涓的袍袖劝道:“殷别驾,殷别驾,少说两句吧,都知你心底无私,原本为好意,如今公子返回徐州,大事自有郗公和公子商定,我们尽心便好”。
殷涓被庾柔一劝,多少冷静下来,顿了顿道:“乱家国并祸及宗族者,是为真小人。郗公,在下话不中听,却为逆耳良言,今日不听在下之言,它日祸起萧墙定然悔之不及!言尽如此,告辞!”。
说完,也不等身边的庾柔,殷涓昂首挺胸瞪了郗超一眼,然后拂袖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