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哀荣
因为始终牵挂刘霄的身体,有心让他多养些日子,谢安竟沉下气在石城县中盘桓了半月余,期间除了与王述间或长谈之外,其它人等一概不见。石城县令刁协就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只好把心思放在服侍谢家二公子身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琢磨着每天的汤药衣食。在石城县令刁协的有心照料下,刘霄恢复的很快,谢安来石城县五日后,刘霄已经下床行动自如了。
谢安和刘霄有过几次深谈。在谢安看来,谢家年轻一辈的子侄中,谢朗机智文采当数第一,而大兄谢弈的幼子谢玄兵书韬略拔得头筹,但几番和刘霄深谈之后,谢安不免又惊又喜。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病一场又兼历经磨难之后,谢安眼前的二郎竟与过去有很大不同。少了很多浮华虚妄,遇事对答缜密严谨,于当下时局的把握上,有些看法就连谢安自己也是未曾思虑周全的。
谢安欣慰不已的同时,想想谢家在他这一辈人中,最为贤能者莫过于堂兄谢尚,入则任朝廷中枢,出则经营豫州十来年,如若没有昔日堂兄谢尚奠定下豫州局面,谢家安可居于东晋一流士族之列?然自堂兄谢尚以降,包括嫡亲大兄谢弈、四弟谢万、五弟谢石,谢安心里明白,那是一个不如一个。
名门大族啊!既要有名,又得有实,互为表里才能家门经久不衰,颍川庾氏之鉴不远,即便是那琅琊王家,自东晋开国丞相王导之后,也渐显颓丧气象,门第所倚重者,无它,盖有人才辈出才行!
或许当世大族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肯在子侄培养上亲下苦功二十余年者,当世恐怕唯有谢安一人吧!想到这一点,谢安不禁有几分骄傲,顺带看向刘霄的目光也与昔日不大相同。
“二郎和七郎,将来谢家的门楣,恐怕全靠二子了”,谢安心中暗自感叹道。
七月十六午后,谢安和刘霄闲来无事,正要起手黑白手谈几局,未料王述却急匆匆的不约而至,顺带那脸色也不太好看。
“安石,刚刚府上快马来报”,王述来不及落座,便招呼谢安说道。
见王述郑重其事,刘霄心中一怔,凭借搜肠刮肚回忆起的历史细节,刘霄在心中暗道:“恐怕是个噩耗,终于还是来了……”。
果不其然,王述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坏消息,时任都督豫司冀并四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叔父谢安的嫡亲长兄谢弈六日前病逝。
谢安骤然之间闻听此噩耗,手上执着的一枚白子失神掉落棋盘之中,兀自跳跃滚动,哗啦作响。
刘霄也是默然,半晌不语,见谢安仍在悲痛之中,于是起身问王述道:“世伯,朝廷可曾知晓?荆州那边呢?”。
“如此大事,荆州细作遍布诸郡,岂能不知?朝廷么,豫州别驾袁真已书至尚书省,讣告本州刺史病逝。接豫州陈奏后,王叔虎立即书信于我,交代及早筹划云云”,重大变故之下,王述自是知无不言。
王述口中的王叔虎,即为东晋开国丞相王导的堂侄王彪之,字叔虎,官拜尚书省左仆射。谢安听完王、刘两人对答,方才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幽幽叹道:“难为叔虎,竟是有心了!”。
“叔父,王仆射之言甚为在理,要紧时候,可要以身体为重,大局还需叔父与王世伯等一应筹谋”,刘霄劝慰谢安道。
谢安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王述,四目相对片刻后沉声道:“家门不幸,长兄竟先我而去,此时我方寸已乱,朝廷那边,少不了要怀组从中转圜”。
这是一个情理之中的交代,王述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虽按时俗,兄终为弟者并不需要守制,但长兄如父,谢安既为名士自然不肯授人话柄,少不得亲自打点谢弈丧事,是断不肯出来抛头露面的。因此,很多不能亲为,却又必须得为之的要紧之事,自然全靠一二心腹之人了。
王述同样安慰了谢安一番,接着就豫州之事和谢安预先商量出个大概。刘霄就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说,这份时机火候,刘霄自认能够拿捏得住。
末了,王述当着谢安的面给尚书仆射王彪之去书一封,又命一贴身亲卫快马送至建康。此间事毕,谢安便向王述表明辞行的意思,于第二日带着刘霄和三、五谢家仆从日夜兼程赶回会稽郡。
谢家本祖居陈留郡,举族南迁后定居于扬州会稽郡。当世南迁的北方大族明知北复故土无望,加上侨置郡县风气形成,整个东晋偏安江南一隅,借用南宋时的话说,就是直把杭州当汴州了。谢家也不例外,这会稽郡,不自觉间就成了陈郡谢氏的籍贯之地了。
祖籍也就意味着祖坟,落叶归根,因而在谢安和刘霄回到会稽郡山阴县同时,豫州和会稽两边的谢家子弟已经将谢弈灵柩护送回会稽,停灵于谢府大堂之上。
窗棂门楣之上,皆悬白幔,如刘霄等晚一辈谢家子侄,皆披麻衣,跪于灵堂之上向前来吊唁的宾客还礼。
谢府门口一溜的长棚连绵不绝,相去十余里,谢安的一众清谈好友,以及当世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无不遣人来会稽郡吊唁。琅琊王家来了王羲之、王凝之父子,王羲之是谢安好友,王凝之是谢弈的东床快婿,岂有不来的道理;太原王家来的是王述的儿子王坦之,王坦之如今正在桓温幕府中任职司马,与同在桓温幕府中任参军的高平郗氏子弟郗超结伴而来;谯郡桓氏也派人前来,为桓温幼弟桓冲,时任荆州襄阳郡太守;余者并颍川庾氏、陈郡殷氏都有子侄前往,热闹非凡之下倒也显得谢弈哀荣至极。谢安眼下在谢氏一门中居长,少不了来回进出的还礼应酬,几日下来,不免清减许多。
一时又传天子遣使携诏书到,谢安忙领头召集谢家诸位成年男丁,大开中门接天子诏书。
天使不是别人,正是尚书左仆射王彪之,先公后私,王彪之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将穆帝司马聃的诏书通篇宣读,不过是褒扬谢弈毕生功绩,追赠镇西将军云云。诏毕,谢安将王彪之请入内室,又向刘霄一点头,示意他跟来。
刘霄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不明就里地跟在谢安后面走向内室,于道中却是回过味来,心下又是感动又是振奋。回想起连日来,但凡谢府有事,谢安多半叫刘霄跟着,也不让刘霄开口说话,只管让他听,此刻他才明白,谢安这是有意在培养他,让他参与机要,隐隐之中,谢安已经视刘霄为自己的接班之人,谢家年青一辈里头的中流砥柱。
谢安和王彪之于道中走走停停,寒暄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刘霄跟在二人身后,暗地里左右打量身边往来宾客,这些人,不乏来真心吊唁、以寄哀思者,但云龙混杂、另有所图的也不再少数,这几日,小小谢府可以说聚集了东晋各方势力的代表,这一点谢家也不得不防。
小半时辰后,三人才七弯八转进入内室,待小婢奉上茶水点心后,谢安屏退婢女仆从,又请王彪之上座,刘霄知道这才进入正题。
“叔虎,豫州之任,朝廷是何意?”,谢安开门见山问道。
“荆州那边有意荐江州刺史桓云接任豫州”,王彪之答道。
“果不出所料!”,刘霄内心暗道。东晋辖地,宁、交、广三州为外围,非紧要之地,但荆、豫、扬、徐四州乃重镇,荆、豫、徐与苻秦和慕容燕国相接,大晋精锐兵马大多在以上三州,扬州以吴兴郡、会稽郡和吴郡为核心,是大晋富饶的产粮区,桓氏已据荆、江二州,得陇望蜀之下,但有机会,哪有不染指的道理。
“那陛下和王爷的意思呢?”,谢安又问。
“王爷有些犹豫,曾数次问我许桓云刺豫州如何”,王彪之直接说出当今抚军大将军、会稽王司马昱的态度,倒把堂堂皇帝司马聃撇在一边不提。
谢安默然,明显心里在盘算着什么,良久才道:“王爷以抚军大将军之位,录尚书六条事,行丞相之权,他的态度很重要呀!”。
王彪之点点头答道:“这个自然。安石,不瞒你说,我本有意举荐于你,但……桓氏定不会同意,而王爷为息事宁人,虽心以为善但终究不会点头同意。无论如何,桓云绝对不能接任豫州”。
刘霄听到这里,感叹王彪之还真是直率之人,眼见二人言谈成无解死局,于是反复权衡后插话道:“叔父,世伯,既如此,不如退而求其次,迂回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