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宸妃之死
天圣七年,参知政事鲁宗道去世。鲁宗道病重时,赵祯亲来问疾,又赐白金三千两。鲁宗道死后,太后亲自临奠,追赠兵部尚书,又赐谥号“肃简”二字,可谓生荣死哀。
鲁宗道是天圣朝有名的谏臣,他敢直言,太后又还能纳他之言。自鲁宗道去世之后,再无人能够阻止太后威势的日益扩张。朝中又兴起了“太后称帝”的风声,且越演越烈。那次太后虽然为鲁宗道所阻,不曾建立刘氏七庙,却下旨令天下避后父刘通之讳,同本朝太祖称帝之后,令天下避其父赵弘殷之名讳一样,刘通避讳,已经视同帝王了。
此时钱惟演虽然已经罢了枢密使,改判河南府。然而惟演托病久留京师,迁延不赴。
太后的母族薄弱,长兄刘美早已经去世,遗下二子刘从德与刘从广。太后对这两个娘家侄子宠爱异常,视出已出。而刘美长子刘从德亦不负太后所望,十四岁便自殿直迁至供备库副使。太后临朝,逐步栽培刘从德,先是以崇仪使真拜恩州刺史,改和州,又迁蔡州团练使,出知卫州,改恩州兵马都总管,知相州,提升极快。
怎奈刘从德毕竟年轻,太后又欲真正的栽培于他,不想他成了纨绔子弟,便一直派他在地方上历练,一时之间,还不能真正掌朝理事。刘从广更小,今年才八岁,更不抵用。
因此朝堂上,太后还是更为倚重刘美的妻舅钱惟演。钱惟演的诸子,也都是由太后指婚,长子钱暖娶了当今郭皇后的妹妹,次子钱晦娶的是太宗最宠爱的女儿献穆大长公主之女,三子钱暄尚小,他的长女当年嫁丁谓之子,次女则由太后赐婚嫁燕王元俨的儿子赵允迪。
这一重重的政治联姻,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将太后与钱惟演的关系联得密不可分。此番王曾被罢免,已经有人传说继任的会是钱惟演。钱惟演亦有此意,此番更扬言:“吾平生不足者,惟不得于黄纸上押字尔。”古来任命宰相,当在黄麻上书写诏书,钱惟演在人臣中爵禄位皆已经算得极高,此次更是问鼎于宰相之位。
这于当今首相吕夷简来说,不能不是一重极大的压力。
天圣九年,秋风飘摇,离太后祭晋祠以及发布《天圣令》,也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里,世事如同轮盘缓缓转动,一件件事演变过来,已经不容朝臣们再盲目乐观下去了。
吕夷简手抱一卷画轴,进了崇徽殿。
太后笑道:“夷简带来了什么?”
吕夷简行礼道:“臣为太后献上一副唐武则天的画像。”
“哦,”太后微眯了眼睛看着吕夷简:“唐武则天的画像?”
太后在衡量吕夷简的来意,吕夷简不象王曾,两个人都很机敏,但是机敏的方式不同。王曾有时候会屈就会设套以掌握权势,但是得势之后宁可失势,关键性的地方是半步不让,这一点颇令太后恼火,终于积蓄怒气到贬他出京。但是王曾反而不在乎,他现在仍在想办法谋求复相,为此也可能做一些让太后开心的事,但归根结底,他的让步反而是为了最终的不让步。他争取上位时费尽心机,却不会为了保位而屈志。
但是吕夷简则有一点深不可测,他是个四两拨千斤的高手,他对太后的旨意,顶多是劝,没有硬顶过,看上去有些平庸,却是做事老到稳妥之至,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他不太肯出言,但若是开口,必然十拿九稳,道理充足,又不至于顶着了太后。
天圣七年王曾罢相,相位空缺了好一阵子,太后曾属意于钱惟演为相,但是吕夷简身为副相,多年来处理国政,实是接手王曾的最好人选。后来鲁宗道进谏,太后才勉强立了吕夷简为相。但吕夷简虽然升为首相,太后却又加恩封其为昭文馆大学士,令其去监修国史,首相之位,名存实亡,此时又遇钱惟演之威胁,地位实在是摇摇欲坠。
太后看着吕夷简,很想猜测一下他的来意,吕夷简也进献一副武则天像的用意是什么,就算是要讨好太后,前面已经有一个程琳献过了,拾人牙惠的事,不应该是一个当宰相的人会做出来的。
还是——他这副画像,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太后闭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猜到吕夷简的用意来,心中大为好奇,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些年以来基本上臣子们还没走到她面前,她就能够猜到他们想要对她说什么,有什么意图了。
这个素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吕夷简,真会是一个有份量的宰相吗?太后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轻挥了一下手,示意把图轴打开。却见图轴缓缓展开,先是露出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女子,迎风独立神情肃杀,明显是画的唐武则天,旁边似有几句诗句。不及细看,但见图卷继续往下展开,却出现画着一个青年男子侧身回望。
太后凝神望去,却见图轴已经全部展开,只见图像正中站着武则天,却是立于一高台上,那高台周围倒着散乱的蔓藤,台下一个青年男子孤独背向而行,却又似有不舍,侧身回望。太后细看那诗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
“太子贤的《黄台瓜赋》?”太后缓缓地吐出这一句话:“吕相想暗示什么?”太后的眼光,寒如利刃,吕夷简虽然低着头,却也能够感觉到这眼光中的锋芒杀气来。
吕夷简轻叹一声跪下,只说了一个字:“忍。”
“忍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忍心!”吕夷简抬起头来,道:“非一般人之功业,须有非一般人之心性,可以灭五伦绝亲情面不改色,这就是忍心。武后有四子,杀二子流一子囚一子,又有二女,杀一女杀一婿。其余孙辈,杀戳更是不在话下,至此,天下便无不可杀之人。此是第一重忍心之事。”
“灭五伦绝亲情,也只算得第一重吗?”太后端坐着,表情淡然,手中的长指甲,却已经深深掐入龙椅的扶手之中。
吕夷简磕了一个头道:“唐高宗时,大唐疆域万里,平高丽定西域,万邦来朝齐拜天可汗,于当时实无一国可配敌,无一处不归心。武后称帝,却有吐蕃默啜可汗入侵,扬州徐敬业起兵,外忧内患,险些影响国基。能以天下大乱为无视,此第二重忍心也;能以两国交兵而无悔,此第三重忍心也!”
过了良久,整个崇徽殿中一片寂静,静得如同落一片叶子下来,都会有铿然之声。
好一会儿,太后才淡淡地道:“说完了?”
“是,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吕夷简的声音很平稳,并没有什么激昂之声,甚至声音也不高,刚才说那一大段话,也是略显低沉的语气。
“既然说完了,江德明——”太后的语气之平淡,跟吕夷简也不差上下:“送吕相!”
吕夷简伏地,默然行三拜九磕大礼,行礼毕,依然不发一言,默然退出。
吕夷简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太后极其缓慢地起身,像是骤然间老了十岁似的。旁边侍立的张怀德连忙上前扶住太后。
太后缓步走到《黄台瓜图》前,缓缓地伸出手触摸着画卷,喃喃地道:“忍心?三重的忍心?”忽然间,心头血气翻涌,整个人晃了几晃,但听得耳边有宫人尖叫之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祯听到消息,说是太后忽然晕眩,急忙赶了过来。他走进寝宫时,床头垂下帘子,太医正在请脉。
赵祯静候太医诊脉毕,才问:“太后的脉象如何?”
太医忙施礼道:“皇上放心,太后脉象倒还好,只是一时血气翻涌,方才有一刻钟左右的晕眩,只要静心安神,吃一点镇静平复的药就好了。”
赵祯忙道:“那就好,你好好为太后诊病,若是太后大安了,朕重重赏你。”
这边太医退下来了,赵祯亲自看着火熬好了药,又亲手端上来给太后。太后轻叹一声:“皇帝,我原没事儿,天这么热,你功课要紧,又赶过来做什么呢?”
赵祯忙道:“儿臣一听说母后身子欠安,什么心思都没有了。让儿臣今日服侍母后用药,等母后安歇下来,儿臣才心安!”
太后凝视着他:“你心中有何不安?”
赵祯道:“儿臣是母后十月怀胎所生,母子连心,母后身子欠安,儿臣自然心中不安。”
太后凝神看着赵祯跪在床前,那少年独有的纯真与爽朗,他有这么年轻的心,夕阳斜照在他的身上,竟是可以透明而过的。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孺慕之情,既有儿子对母亲似的依恋,也有对父亲似的崇拜。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他的发边,含笑道:“母子连心,嗯,我儿说得很对!”
夜深了,刘娥依然未睡,她叫人取下了那两幅不同武则天图,取而代之的,是真宗的画像。眼望画像,心潮起伏,往事历历犹在眼前一一闪现。
自十五岁时,桑家瓦子相识,此后四十年相伴相依,终身携手,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自己,是他把一个瓦子里卖唱的歌女,变成今天权倾天下的皇太后。他把他的儿子、他的江山全然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她的手中,想起他在临终前,眼中仍充满对她的信任,说:“军国大事皆由皇后处分。”
她想起了那道著名的《黄台瓜赋》,则天大圣皇帝有四个儿子,为着权力杀了两个儿子,仍然还有两个儿子。而她,却只当今有皇帝这一个儿子,虽然他并非她亲生,但是自从他一出生以来,她就抱在手中,亲手喂养,亲自教育。他人世间第一声称呼,就是叫着她:“娘——”他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是那样的信任她崇拜她依恋她,愿意为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努力去学习,去做好她所交待的每一件事。
她想:我真的要伤害他吗?我就算做了皇帝,固然是好,可是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有几年可活?我若死了,皇位还不是要仍然回归到他的手中。我什么也改变不了,就为了我要披一下龙袍,我要杀多少反对的谏臣啊!
犹记得已经去世的鲁宗道的那一声大喊:“武后是唐室的大罪人!”似仍回响在耳边,那“无高宗便无武后……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夫君之子”当时盛怒之下,根本不曾听进去,可是深夜回想,竟是字字惊心。
武则天当年为登龙位,将满朝文武血洗一番,这才可以改朝换代。如今又比不得唐朝时,大唐疆域万里,于当时实无一国可配敌,无一处不归心。而本朝开创艰难,疆域只得唐朝的一半,且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边夏州又擅于趁势作乱。若是朝中不稳,则契丹夏州必会趁火打劫,则边境战乱又起。
且若是边境动乱,则江南蜀中等地,乱象刚刚收复,将又会不稳。想幼年逃难蜀道,亲眼目睹种种惨状,又会有可能再度发生吗?而天下征战上百年,好不容易这十几年才安定下来,难道说腥风血雨再度掀起,天下又将大乱吗?乱象一起,实不知这域中,再能是何人之天下了!
如今若论内外国境,实不能与武则天时相比,时局不利,妄动无益,还要断送已经取得的基业。善为政者,当审时度时,进退当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千秋功罪,此时只悬于她的一念之间。
夜色深沉,崇徽殿内,太后竟一夜不寐。
第二天,在崇政殿内,钱惟演和程琳侍立两边,看着太后亲手将武后临朝图扔进火盆之中。武则天的画像,在火焰中袅袅飘动、卷曲,直至化为飞烟。
太后起身入内,只留下了一句话:“我不能有负先帝,有负大宋朝的列祖列宗,有负天下的黎民百姓。”
天圣九年年底,太后下诏,明年起改元为明道。
宰相吕夷简加封中书侍郎,并赐金帛。
吕夷简接旨谢恩后,轻抚圣旨,喃喃地念着:“明道?”明道二字,虽然也有日月之道的意思,喻示着日月同辉,但终究比之天圣二字的直接,是更淳和一些。那么,太后真是要明大道,做慈母了吗?
吕夷简眼望长空,他的心,更疑惑了。
明道元年,仍是春寒料峭时,钱惟演走进了上阳东宫,那是真宗的顺容李氏所居的地方。李氏本从守先帝的永定陵中,自那次八王探陵的事件之后,太后下旨,让她移回宫中居住。
此时李顺容已经病得很重了,自去年秋天起,就一直缠绵病床。太后和太妃都过来探望过,御医也一直侍候着,只是她的身子,却依然渐渐枯萎了下去。经过这一个冬天,病势渐渐沉重,御医说,她已经没多久时间了。
太后把钱惟演请了来,她的语气中有些迷惑:“惟演,李宸妃想要见你!”见钱惟演微微一怔,又加了一句道:“就是李顺容,我前日已经封她为宸妃!”
钱惟演很吃惊:“我只是一个外臣而已!”
太后看着钱惟演:“宸妃自幼在你家长大,原是钱家的旧婢,她如今想要见你,必是有些话要对你说吧!”
钱惟演沉默不语,李宸妃祖上历代皆是钱家旧部,她八岁入钱府为婢,十五岁入皇宫,二十四岁生下当今皇帝,此后自崇阳县君、才人、婉仪、顺容等一步步升上来,如今因她病重,太后怜惜,升为宸妃,更是列于诸妃之上,仅次于太后了。
太后对李宸妃一直怀有戒心,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赵祯的生母。当年入宫最早提起话头引起太后产生借腹生子念头的刘美夫人是钱惟演的妹妹,为太后挑选宜男宫女的张太医原是钱惟演的家医,最后怀孕生下儿子的李宸妃,却又是钱府送进宫的旧婢。这一层瓜葛联系得太深,是钱惟演至今不得为相的原因,亦是太后防着李宸妃的原因。
李宸妃入宫三十年,从未再与钱府有任何联系,至此垂危之际,却又提起要见故主,太后沉默片刻,还是同意了。
钱惟演走进殿中,但见李宸妃静静地躺在那儿看着他进来。
钱惟演行了一礼:“钱惟演见过宸妃娘娘。”见李氏的神情有些诧异,忙道:“太后已经下旨,封娘娘为宸妃。”
李宸妃轻咳了几声,苍白如纸的脸上泛上一层病态的红晕,淡淡道:“多谢太后的恩典!”
钱惟演恭谨地道:“不知道宸妃娘娘召臣,有何事吩咐!”
李宸妃目不转睛地看着钱惟演,钱惟演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文武双全保养得宜,举止间依稀仍可见当年风貌。李宸妃静静地看着,忽然垂下泪来,哽咽着道:“请钱大人坐!”
钱惟演谢过坐下,看着李宸妃忽然有些不安,勉强笑道:“宸妃娘娘的气色甚好!”
李宸妃拾起枕旁的丝帕拭泪,凄然一笑道:“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了。我这一生——”她深吸一口气,平息一下情绪,才轻轻地道:“我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了,如今快要死了,容我放肆这么一回!”她看着钱惟演,淡淡一笑:“公子,一别三十年,你怕是早就忘记我的名字了吧!”
这一声“公子”惊得钱惟演陡然站起,看着眼前憔悴支离的女子,心中一酸,似乎这三十年的时光忽然倒转,依稀可见三十年前的梧桐树下,那个温柔似水的小丫环也是这般凝望着他,叫着他“公子——”
钱惟演一句“你是——”到了嘴边,却始终无法将眼前人的名字叫出口来,脑子急速地运转,却始终想不起眼前人的名字来。
李宸妃轻轻一声叹息,吟道:“‘莲花落尽余蕊,梨花落地成茵。’我进府的第一天,公子和小娘子正在赏花制香,就拿这两句,给我们起了名字!”
李惟演“啊”了一声,一个名字冲口而出:“莲蕊,你是莲蕊!”
李宸妃淡淡一笑:“嗯,我叫莲蕊,她叫梨茵,我们是同一天进府的。”她看了看身边的老宫娥,那宫娥向着钱惟演微微一礼,轻唤:“公子!”
钱惟演看着二人,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憾,他跌坐回座,竟是不能再发一言。
梨茵看着李宸妃一眼,带着侍从的两名宫女,轻轻地退下。
李宸妃轻轻地咳嗽道,钱惟演回过神来,他走到床边凝视着对方,竟是不能相信,这中间已经隔了三十年了。
李宸妃微微一笑:“三十年了。公子,三十年前你不开心,三十年后你还是这样不开心吗,为什么?”
钱惟演心中一怔,却不禁茫然地轻问自己:“为什么?”
李宸妃的声音低低地,却是说不出来的凄凉婉转:“公子的书房里有一幅画,从来不让人看到,公子经常怔怔地看着这幅画出神,从来也看不到身边的人。我偷偷地看过这幅画,后来,我终于看到了画上的人。”
钱惟演啊了一声,惊骇地看着李宸妃:“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李宸妃低低地嗯了一声,道:“你故意画得不象,衣饰都是前朝的,可是我一看到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像九天玄女一样地美,让人只能远远地看,却不敢走近。她、她原是一个能教任何人都服气的人,见了她,我才知道什么叫死心塌地。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教人不敢不忍不愿拂了她的意……”
钱惟演怔怔地看着她:“莲蕊,这些年来你什么话都不说,你心里的苦,也从来没有人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我若是早知道……”早知道什么,早知道莲蕊喜欢他,他会不会仍将她送进宫去,他却是说不出来了。
李宸妃凝视着他,轻轻一叹:“公子,一切都是莲蕊心甘情愿的,你不必挂在心上。”她低低地一叹:“当年,你看不到近在眼前的人,一生亦是自苦。公子,你、你倘若能够稍稍转头,看一下眼前的人,何以一生自苦呢!”
钱惟演缓缓地道:“莲蕊,是我辜负了你!”
李宸妃摇了摇头,道:“不,我原是个随风而过的影子,望公子自此以后,能够善自珍重眼前人,不要逼仄了自己。”她低低一叹:“我原以为,我会把这番话带到地下去的,可是到底忍不住,这一生就这么放肆一回了。”她的声音低低地:“想起那一年在府中,你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莲蕊一生命苦,在吴越王府的这七年,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钱惟演心中震憾已极,不由地握住了李宸妃的手,她的手小小地,极瘦而冰冷。李宸妃轻轻一颤,她的眼睛似火花一般忽然亮了一亮,慢慢地平静下来,露出恬静的微笑:“公子,我这一生,无怨无悔!”
钱惟演退了出去,李宸妃不叫人放下帘子,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夕阳影里慢慢地变淡、消失,忽然一口鲜血吐出,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宸妃缓缓醒来,却见一室如昼,太后和杨媛都已在她的房中,见她醒来,梨茵将她扶起靠在床上。太后向小内侍江德明吩咐一声,江德明忙出去了,太后走到床边坐下,道:“宸妃,我已经叫人去请皇帝过来了,你们——也该见上一面!”
李宸妃眼睛整个地亮了起来,一刹间枯黄的脸上也起了红晕,变得亮了起来,一行热泪缓缓流下,慌乱地道:“我要起来,我要梳妆,我不能就这样见、见官家——”
太后轻轻地按住了她,柔声道:“没关系,你就这样靠着,我叫梨茵替你梳妆。你现在这样子很好,放心罢,只管这样见皇帝就成!”
太后的声音里,有一种奇迹般能抚慰人心灵的魔力,李宸妃平静了下来,静静地由梨茵与侍女们为她梳妆,静静地倚在床上等候着赵祯的到来。
赵祯进来时,正是十分迷惑。天色已晚,太后与太妃不但未安歇,反连他都一起叫入这上阳东宫来,不知道这李宸妃有何重要。
见他进来,太后拉着他的手走到床边,笑道:“皇儿,这是李宸妃,你极小的时候,她抚育过你,你好好地看一看她吧!”
赵祯微微一笑,向李宸妃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但见这李宸妃只是不住地哭泣,拉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地叫着:“官家、官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忽然间心中一阵酸楚,低下头来看着她道:“宸妃娘娘想对朕说什么?”
李宸妃待要说话,忽然一阵急急的咳嗽,待得咳嗽停下,她抬头看着赵祯,但见皇帝承天冠衮龙袍,如此地英伟不凡,如此地至尊无上,只觉得泪水又模糊了眼帘,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今日官家能够来看臣妾,臣妾、臣妾死而无憾了!”
赵祯不知所措地看着太后,求救地叫了一声:“母后——”
梨茵端上药来,太后接过药来递与赵祯道:“皇儿,你小时候宸妃抚育过你,你服侍她喝这一碗药,也算稍尽还报!”
赵祯莫明其妙,但他素来听从太后惯了,也就依言接过,端到李宸妃面前,李宸妃浑身一颤,慌忙向太后道:“太后,臣妾受不起,还是免了吧……”
太后上前一步,含笑道:“应该的,你喝了这碗药,我也心安,皇帝也心安!”
李宸妃看了一眼赵祯,眼中似又有泪要流下,终于不再拒绝,任由赵祯端着药碗,服侍着他缓缓喝下。
喝完了药,赵祯放下药碗,退后一步,李宸妃知道他要走了,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赵祯看着她微微一笑,李宸妃凝视着赵祯,心中有万千的话说不出口,过了良久,才道:“官家已经长大了,长得如此英伟不凡,那都是太后和太妃二位母亲辛勤抚育的结果,臣妾实在没有什么功劳。臣妾别无所求,唯望官家好好地孝敬二位娘娘!”
赵祯不假思索地道:“朕自然知道!”话一出口,方觉得对方说这样的话,十分古怪。他只觉得今天这个房间的气氛有着说不出的奇特,令他的心沉旬旬地,眼前的李宸妃给他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又似熟悉又似陌生。太后的神情很奇怪,太妃的神情也很奇怪,这一切令得他不安,他无从去想这种不安从何而来,只得抬头向杨媛求援地看了一眼。
杨媛会意,走上前一步笑道:“姐姐,夜已深了,还是让宸妃妹妹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来看望她!”
太后缓缓点头,又看了李宸妃一眼,李宸妃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赵祯。她轻叹一声:“冲儿,你陪着你母亲!”
卫国长公主连忙上前,恭送太后太妃皇帝离开了上阳东宫。
三日后的一个深夜,李宸妃在睡梦中悄然去世,终年四十五岁。
夜深人静,钱惟演忽然在梦中一声惊呼:“莲蕊——”猛地坐起,身边睡着的钱夫人吓了一跳,连忙也坐起,点亮了蜡烛问道:“老爷,你怎么样了?”
烛光里,但见钱惟演的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醒悟过来,眼中光芒一闪而过,缓缓地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故人……”他欲言又止,说不清是真是幻,刚才睡梦中,仿佛见到李宸妃走进来,含笑对他道:“公子,我去了,你且自珍惜眼前人。”
钱惟演转过头去,看到妻子关切的眼睛,看到她的鬓边已经有了白发,轻轻地一叹:“玉笙,我没事,倒把你吵醒了!”
钱夫人松了一口气,柔声道:“老爷,你没事就好,可把我吓坏了。”
钱惟演看着妻子,心中忽然一动,不知不觉,她嫁过来已经三十多年。记得当年初嫁时,爱说爱笑,后来便渐渐地沉静下来,象一池春水,平静无波。她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从一心一意地等待他的回顾,到将所有的心思放到儿女的身上。只可惜,当儿女渐渐地长大,她却注定又要为着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伤心。
钱惟演轻叹一声:“玉笙,我把宛儿嫁到丁家去,我让孩子们都与皇族结亲,其实我知道,他们都不愿意。每一次的政治联姻,都让你伤心,你是否怪过我?”
钱夫人转过头去,悄悄拭了泪,转头笑道:“老爷,我怎么会怪你呢?老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生在吴越王府为后裔,必要享受了荣华富贵,却也必要承受这无可奈何,这原是他们的命。”
钱惟演摇了摇头:“不,你不必安慰我。这原是我的自私,我们原也可以做一介布衣,又何必联姻皇家。只是我不甘心钱家没落,不甘心此生所学,难展报负而已。”
钱夫人轻叹一声:“你这么想,原也没错,都是为了他们以后的仕途着想!”
钱惟演长叹一声,看着黑蒙蒙的窗外,慢慢地道:“可是,我忽然间心灰意冷了,这世上的事,原是大梦一场。胜负成败,争由天算!”他握紧了拳头,却不由地想起那一日,太后将《武后临朝图》扔进火中的情景来。
那个时候,他就应该死心了,他告病在家,不再上朝。一首“木兰花”词,写尽他那时的心情:“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鉴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他告病,而太后亲临府第探病的时候,他问她,你已经站上了这样的高位,你知不知道,前进一步是比你后退一步简单得多的选择。
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若论才能功劳,他早可为相。只是宰相总领百官,若是让他为相,他必会利用身为宰相的影响力而造成上下左右劝进的风气,而逼她称帝。她一日还未想做女皇帝,就不会让他为相。
她始终记得,自己当年从蜀中逃亡汴京这一路上,看到的白骨和荒野。那是他这样的王族公子想象不到的凄惨,是她记了一生一世的刻骨铭心。
她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她也曾经心里有恨,有那股不甘不服之气,恨上苍待她不公,不服为什么她不可以掌控命运?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看这江山,她执政这些年,是好了,还是坏了?她做得好,为什么不能由她说了算,而不断地逼迫她还政!
但她说,她也不甘心,她想通了。她从辅佐先帝到垂帘听政,这些年来所付出的一切,青史为证,天下为证。只有她完全相信自己无愧于心,她就能够与这个世界曾经给予她的所有不公平的待遇和解。
她说,惟演,放过自己吧。你素来以吴越钱氏为傲,你的复仇不过是不甘心罢了。但恢复钱氏荣光,并不一定就是通过一时权力的争夺,若能造就千秋的功业,让钱氏令名永存,才是你对祖先和父辈最好的回报吗。
记得太后执着他的手,对他说了一句话:“惟演,你我君臣善始善终!”
他没有走,是因为他不甘心,他仍能力挽天回。
他断断没有想到,三天前上阳东宫,李宸妃三十年的心曲吐露,令他陷入了茫然。他这一生,要的是什么,等的又是什么?
在这个深夜里,钱惟演听着外面轻风吹落花瓣的声音,听着草间低低的虫鸣,看着身边的妻子,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有许多事他曾经以为很重要的,忽然间不再重要。
他将妻子拥入怀中,轻叹道:“玉笙,你一直喜欢牡丹花,成亲时我曾经对你说,等我俗事了结,我就带你去洛阳看牡丹花。可是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对你许下的承诺,都始终完成不了。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在种牡丹花,种了满园子的牡丹花,却一直种不好。你一直都在等我带你去洛阳看牡丹,是吗?”
钱夫人浅浅一笑:“其实在京城,也能够看到牡丹花。”
钱惟演看着妻子,执手许下了诺言:“我这就带你去洛阳看牡丹,我们就住在洛阳,天天种牡丹花,好不好?”
钱夫人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相公,真的吗?你怎么能够离得开京城呢?”
钱惟演淡淡一笑:“怎么不能,真的下了决心,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
“这不是真的!”太后盛怒之下,将折奏掷还钱惟演。
钱惟演缓缓弯腰,缓缓拾起奏折再奉上:“这是真的,臣决心已下。”
太后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钱惟演淡淡地道:“臣答应臣妻去洛阳看牡丹,三十年了,臣却一直没有践约。如今臣已经时日无多,臣希望在有生之年,完成她的心愿。”
太后冷笑一声:“只是看牡丹花,这么简单的理由吗?我准你的假一月,三月洛阳春暖花开,你看完了就回来吧!”
钱惟演叹了一口气,将奏折放在御案上,看着太后:“臣不认为,臣还有必要回来!”
太后看着他:“为什么没有必要,你是我最倚重的人。”
钱惟演淡淡地道:“太后国政早定,焚图以示天下,朝野人心安定,臣、不知道自己继续留下,有什么意义。”
太后站了起来,敏锐地想到了什么:“李宸妃对你说了什么?”
钱惟演淡淡地说:“她说什么并不重要,臣只是忽然感悟到岁月无情,一转眼,已经是将近五十年过去,臣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太后怔了一怔,跌坐在御座上,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怅然地道:“是啊,距离太平兴国八年,将近五十年了。逝者如斯,竟是如此地快!”
钱惟演沉默着,逝者如斯,五十年了,竟是如此地快。
太后沉默片刻:“惟演,你不能走。先帝离我而去,刘美也离我而去,我、我的身边只有你了!”
钱惟演温柔地看着她,五十年了,相识相知,相互扶持也相互猜疑,谁也没有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太长了,长到应该离开了。钱惟演无声地叹息,看着太后:“正因为如此,臣不能再留下来。太后羽翼已成,已经不需要臣了。”
太后忽然暴怒:“你不要再臣来臣去了,你我此刻不再作为君臣,难道就不能再谈了吗?”
钱惟演微微一笑:“是太后那日亲临臣的府第,对臣说,你我君臣,善始善终。君臣分际,原是早已经定下,又怎么改得了?”
太后按桌站起,逼视着他:“我到现在才明白,纵然先皇一直视你若手足,可是,你终究忘不了吴越王钱俶的死,四十多年来,你一直对赵氏皇朝怀恨在心。”
钱惟演心头巨震,他抬头看着太后,蓦然间,当年紫萝别院的往事又涌上心头。那一夜,钱惟演对少年刘娥说:“人生的际遇,实在是不可知到了极点……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绝不可轻贱了它。人生永远都会有转机……等待、忍耐!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要保护好自己……帮助襄王,去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
那一夜,刘娥站在月下,静静地对他说:“惟演,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那一夜,正是吴越王钱俶宫中赴宴,暴病身亡的第三天。
那一夜,改变了刘娥和钱惟演的一生。
那一夜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深刻在彼此的心中,一生一世。
钱惟演平静地看着太后:“不错,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可是四十多年过去,恨意早已经淡了。我也并没有刻骨铭心,不共戴天。只是,我可以忠于太后,却不是赵家。太后既然决定已下,我已经没有必要再留下。”
太后怔怔地看着钱惟演,她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是一生一世守护着她,可是如今,连他也要离开了。从桑家瓦子那银铃的脆声中相识,到韩王府揽月阁时的暗中回护,到黑松林中那怀抱着的冰冷身躯,到紫萝别院中月下倾尽肺腑,数十年来宫里宫外,他为她织就一张天罗地网,保护着她闯过一关又一关,直到她完全执掌了国政,依旧离不开他辅佐和帮助。她重用他也闲置他,她依靠他也猜疑防范他,她明白他也知道他明白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也要离开她了吗?
太后慢慢地坐回御座,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寂寞,她缓缓地说:“人各有志,不必相强。你既然要去洛阳,那就去吧。我封你为东都留守,你不必辞官了。什么时候想回来,也只管回来,我这里,随时为你留着位置!”
钱惟演缓缓行下礼去:“多谢太后成全。”
太后坐在那里,看着钱惟演的身影渐渐远去,她也站了起来,拿起钱惟演的辞官奏折,忽然一滴水珠落了下来,正滴在那个“辞”字上,晕湿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