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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飒飒,寒意袭人。
萧旬策马到了虞府,见到虞绍衡,先是道喜,之后才谈及前来目的:“意图暗杀我的那些人,被你的人杀了不少,剩下的几个带回了我府中。刑讯之后,几个人已找出是受谁指使——你一定猜不出。”
“是谁?”虞绍衡有点无奈地问。萧旬这喜欢卖关子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呢?
“秦安槐。”
“秦安槐?”
“没错。”萧旬一颔首,“秦安槐大抵是想先拿我这个醉鬼试试这些人的能力。来日要暗算你的话,人手怕是要比今日这些难缠。”
“你不用担心我。”虞绍衡叮嘱道:“倒是你,日后谨慎些。”
“记下了。”萧旬笑了笑,“明日我将供词送来,你帮我看看秦安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之后拍拍虞绍衡的肩膀,“我走了。”
虞绍衡吩咐人将萧旬的骏马带来,“小心。”
萧旬背对他摆一摆手,“放心。”
虞绍衡返回正房的一路,若有所思。进到布置成产房的耳房,神色才有所缓和,看到拔步床上的情形,便漾出了笑容。
瑞哥儿被安置在枕畔,叶昔昭正侧目打量着孩子,眉目间都是温柔笑意。
“怎么还不睡?”虞绍衡到了她近前,俯身看了看正在酣睡的瑜哥儿,“我出去这么一会儿,你就让人把他抱来了?”
“不行么?”叶昔昭笑道,“睡了这么久,不乏了。”
虞绍衡唤人加了一套被褥,之后命人退下,褪去锦袍,穿着中衣上了床,把叶昔昭看得一愣,“你不回寝室去睡么?”
“这是说什么呢?”虞绍衡刮了刮她鼻子,“你睡哪儿我就睡哪儿。”
“可是……”
“别啰嗦。”虞绍衡顾自躺下,“再啰嗦,我就抱着儿子去别处睡。”
“……”叶昔昭败下阵来,之后问他,“是不是萧旬过来找你了?”
“嗯,来找我喝酒,听说喜讯后才走了。”虞绍衡倒不是想瞒她什么事,只是不想让她在这时候就开始思量外面的事情。
叶昔昭也没多想,探手轻轻摸了摸他下巴,“你侧过身来,对着我。”
“做什么?”
“我看看你们父子两个有多像。”
虞绍衡有点无奈,又忍不住地勾唇浅笑,依言侧转身,撑肘看着瑞哥儿。
叶昔昭先是凝视着瑞哥儿长长的睫毛,之后便用手指去碰了碰虞绍衡的睫毛,“连睫毛都是一样。”语声里透着舒心满足。
虞绍衡却把她的手塞回了锦被里,“乱动什么?手有点儿凉,好好歇息。”
“本来就这样。”叶昔昭嘀咕一句,却没再乱动。
“还是要好好调养。”虞绍衡语声不自觉地多了一点疼惜。她那小身板儿,可不像她说的那么好——医婆说,比之别人,她在产后虚弱许多。没办法,之于身体的事,她是一贯地跟他粉饰太平。
“别担心。”
未等叶昔昭搭腔,瑞哥儿哭了起来。
乳母闻声立刻到了屏风外,“侯爷、夫人,小少爷应该是饿了。”
“等等。”虞绍衡说着起身下地,将瑞哥儿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转去交给乳母,交待一句,“你带着瑜哥儿睡吧,明日一早再将孩子抱来。”
叶昔昭闻言撇了撇嘴。
虞绍衡看到了,看到的同时就无视了,躺下之后,将她轻轻揽到怀里,“你好歹先好好调养一段时日。白日里多哄瑞哥儿些时候就好,晚间还是不要熬夜。儿子是你的,谁还敢抢走不成?”
叶昔昭点一点头,放松身形,依偎在他怀里。
同一时间的虞绍筠,已有些醉意。她走到软榻前,抬手将钟离烨的衣领揪住,把人拎到塌下,转而慵懒地卧倒,指了指一旁的座椅,“你去那儿。”
钟离烨毫不在意地笑着,只抬手理一理衣领,便盘膝坐到座椅上,末了,修长手指点向她,“悍妇。”
虞绍筠眯了眸子笑起来,“当年四处打架的地痞,做贤妻不过是强装罢了,劣性改不了。”
“当初为何那般顽劣?”
虞绍筠想了片刻,“打架不就是那样么?第一次与人动手,心里害怕,怕自己颜面无存,怕给虞家人脸上抹黑。第一次打赢了,对自己的身手心里有数了,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慢慢就上瘾了。”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什么事还是动武解决最畅快。”
“这倒是。”钟离烨由衷认同这一点。他曾遇到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用简单动手的方式能够解决的。
虞绍筠不无戏谑地道:“说起来,你也算是文武双全的帝王,我却没见过你的真功夫。”
“比不了你大哥。”钟离烨笑道,“我不论是勤政还是懈怠,每一日怎么过,你是再清楚不过,根本没时间习武。少年时打下的根底早就没了。”
虞绍筠想,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便是如今这般贪杯嗜酒。这样的时日,最是损耗身体的根本。思绪有些发散,她又想到了他一有烦心事便离宫的前例,问道:“你是少见的喜欢微服出巡的人,外面对于你来说,比在宫里要过得惬意吧?”
钟离烨点头,“自然。外面的花花世界,常常让我不想回来。宫中三五年的愁苦,也许就抵得过寻常人一生的愁苦。我常常在想,来世不论怎样,也不要生在帝王家。”
若是在三两年前,若不是亲耳听到,谁会想到,他竟是这般厌倦帝王生涯。“此生呢?若是你没有少年时登基,你打算如何度过一生?”
“投身沙场,或是徜徉山水之间。”钟离烨微微扬起脸,看着上方虚空,“我少年时看到的变数太多,并没料到自己真的可以坐到龙椅上。皇权,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你得到之前,失去之后,觉得也不过是让人劳心劳力呕心沥血的东西,可在真正拥有的时候,就是致命的诱惑。”他看向虞绍筠,“我抵抗不了。之前那些年,我甚至是最迷恋手握皇权俯瞰天下的感觉。”
虞绍筠能理解那种感觉。就如她,在进宫之前,何尝想过、奢望过自己会有母仪天下的时日。
“说起来是至高无上,让人仰望,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见过帝后真容的人能有多少?而这天下,又有多大?人便是一生游历,怕是也不能踏遍各处的山水。”这样说着的时候,虞绍筠语调也有些消沉了,“这种事不能深想,不能多想。否则,会害的人想抛弃眼前这一切。”
“我能做到那一步,你也不可能。”
“……的确。”
这话题就此打住,两人的闲话家常也到此打住。
不断地倒酒,偶尔碰杯。
在虞绍筠后来的记忆中,偶尔觉得那一夜甚是漫长,偶尔又觉得甚是短暂。
这日,透着清冷的晨光倾洒入室的感觉,虞绍筠先是恍然,之后又是叹息,“竟过得这么快。”
她竟然也没喝醉。下地站起身来,觉出身形微晃,头脑却是分外清醒。
她不敢失去警惕,不敢真正喝醉,不敢像面前这男人一样——他已睡了、醉了,双腿搭在了矮几上,斜倚着椅背,眉宇舒展,神色不见世间悲喜。
虞绍筠到了他面前,俯身打量着他。
看着如今的他,总是想起他初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情形。
还是当年那名俊美男子,各自境遇却已是天差地别。
他再不是当初将她当成手里一颗棋子的男子了,她再不是当初那个被人掌控着命运而不自知的女孩了。
这尘世,其实谁又能算计得了谁。
命途起伏间,谁也不能成为赢家。
也许他明白了,因为无能为力才消沉。
也许他不明白,因为巨大落差而痛苦。
虞绍筠转身取过软榻上的一条锦被,给他搭在身上,转身离开。
她身形到了门口时,钟离烨睁开眼睛,看她消失在眼界,才又阖了眼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是他在一次一次看着她离开,总是她一次次留给他漠然或平静的背影。
随着他如今生活变得枯燥单调,开始越来越多的想起她,挂念两个孩子。
而她是他不能驾驭掌控的,或许她不是任何一名男子能够降服的。
她的冷漠,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是对这人世的一份冷酷无情。
他也不清楚,很久一段时日的痛恨,是不是因为无从控制生出的不甘恼怒。
他也不清楚,那份痛恨是不是因爱生恨,是不是已消散成空。
**
太监到了侯府,送来了皇上赏赐的玉如意,转述了皇上的口谕。
太夫人与虞绍衡一样,对请封世子之事也只是听听作罢。
之后,孟氏、芳菲、乔安等人6续前来看望叶昔昭。
萧旬则送来了秦安槐手下的供词。
同一日,宫里出了两桩事——皇上病倒,静嫔有喜。
虞绍衡特地知会了太夫人与沉星落月等人,不必将这些事告知叶昔昭。几个人自然都明白,他是担心叶昔昭担心虞绍筠,欣然应允。
转过天来,四位辅政大臣前去宫中,一是禀明政务,二是探病。
钟离烨倚在软榻上,听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吩咐道:“这些事让永平侯裁夺便是。”
虞绍衡与叶舒玄没说话。
秦安槐与罗元华则是斜睇虞绍衡一眼,眼神透着不忿。随即,秦安槐问道:“皇上因何忽然病倒?”
钟离烨语声不含任何情绪,“朕也在奇怪,怎么忽然就病倒了。”
随即,秦安槐与钟离烨不约而同看向虞绍衡。
虞绍衡平静回望两人,之后对钟离烨到:“太医可知皇上因何病倒?可曾开出良方?”
叶舒玄附和道:“皇上若是觉得病得蹊跷,大可彻查。”
钟离烨似是对一切都没了兴致,摆手道:“不必。朕什么都明白。无事便退下,永平侯留下。”
叶舒玄与秦安槐、罗元华齐声称是,躬身退下。
是这时候,太监前来通禀:“皇上,毅勇侯求见。”
钟离烨蹙了蹙眉,沉吟片刻,还是颔首道:“让他进来。”
萧旬进门之前,钟离烨对虞绍衡道:“几个地方发生雪灾,你多费心。”
虞绍衡淡淡道:“臣会与叶相齐心安民。”
钟离烨笑了笑,有所指地道:“叶相其人,固然有不足之处,却一直是清廉耿直、爱民如子,只是教子、治家无方。”随即笑意更深,“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否则,也不能在当初抱得美人归。”
虞绍衡看向钟离烨,报以一笑。如今多少事,钟离烨都已知晓。他没必要否认,也没必要出言承认。
“去看看皇后吧。”钟离烨道,“她近日总是被太后叫过去说话,心绪怕是不甚平宁,你去与她说说话。”
虞绍衡称是告退。
是这时候,萧旬进到室内。
萧旬已太久不曾见到钟离烨,眼下见到消瘦、苍白的钟离烨,不由神色一滞。
钟离烨指了指近前座椅,“坐。”
萧旬道谢,之后诉诸来意:“皇上病的蹊跷,为何不详查缘由?”
“不急。”钟离烨似笑非笑,“昨日皇后才来过芙蓉苑,终夜与朕饮酒,若是彻查,让别人怎么想?”
萧旬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猜不出,钟离烨这样的言语是怀疑虞绍筠还是别有深意。钟离烨说话总是似是而非,很少有人能猜得透他的心思。
钟离烨凝视着萧旬,“皇家造就了你,而你这些年来都在为你自己为永平侯奔波忙碌。”
“……”这话不全对,一句话将他无数次出生入死抹杀。可是萧旬向来有自知之明,明白钟离烨最痛恨的人就是他,也就没为自己辩驳。
钟离烨问道:“能不能告诉朕,你与永平侯是从何时开始联手,步步筹谋,算计朕。”
何时开始?是在虞绍衡与叶昔昭成婚之前就珠联璧合。那时他们就明白,所做的事情若是一旦被皇上知晓,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能预想到的事情,不管会不会发生,都要提前准备。
只是这些是不需要让钟离烨得知的。
所以,萧旬道:“皇上多虑了,都是没有的事。”
“胡说八道。”钟离烨冷笑之后,又是无奈,“可朕也只能由着你胡说八道。如今这天下,已是你与永平侯说了算。”
萧旬有些意外,“天下从来就是皇上的天下,没人要争。”
钟离烨报以满含嘲讽的笑。
换个人,萧旬不会再说什么,可钟离烨终究是不同。思忖片刻,他又道:“皇上,臣年少时成为暗卫至如今,多年来所思所想不过是安身立命。永平侯所思所想不过是承袭先辈爵位荣华,若是有二心,全不需等到如今。”
钟离烨凝眸看向萧旬,对这话似是有些半信半疑。
萧旬索性将话说明白,“叛乱时,臣与永平侯可联手平定叛乱,也可在平定叛乱之后联手谋逆——若是皇上认为臣与永平侯是因亲人留在京城才放弃,便错了。那时或是如今,臣与永平侯的一众亲眷都可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
“那么朕倒是奇怪了,朕早就落入了你们的算计之中,你们又何需屈就在朕之下?”钟离烨坐起来,举动显得有些吃力,“难不成你们还认为我还有逆转局势的能力?我也不妨跟你交个底,别说我病发,便是身体无虞,也已有心无力——永平侯步步的谋算,已非任何人可能动摇他权势,朕亦不能。”
从来在他眼前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帝王,竟是极为自然地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劣势……是看淡了一切,还是心死所致。萧旬没来由地有些伤感,叹这人事无常。
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拱手道:“臣与永平侯,自以往到如今,都在尽力辅佐皇上,而非屈就。若是皇上允许,萧家、虞家后代,亦会为皇上子孙尽心竭力。”
钟离烨凝视着萧旬,半信半疑,“当真?”
“当真。”萧旬平静对上钟离烨视线,又加一句,“臣与永平侯从无谋害皇上之心。再者,虞家人也断然不会做出暗中下毒手的龌龊事。”
“……但愿如此。”钟离烨明白萧旬用意为何,却没给予认可的说法,“你退下吧。若是对朕还留有一点君臣情分,日后尽量少来见我。”
被背叛的感觉,任是怎样的男人,都难以释怀。钟离烨尤甚。
“臣谨记。”萧旬不无落寞地应声告退。
钟离烨缓缓阖了眼帘,半晌叹息一声。
太监进门来禀道:“皇上,静嫔求见。”
钟离烨漫声问道:“不是有喜了么?怎的还四处走动?”
“想来是记挂着皇上。”
钟离烨似是觉得很好笑的样子,之后道:“告诉她,过些时日朕去看他,眼下朕不宜相见。另外,让她好生休养,胎儿不要出闪失才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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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哥儿满月之前,虞绍衡平日里只让叶昔昭好生将养。过了瑞哥儿的满月,他对她的要求多了起来——若无必要,尽量不要出门走动;乳母尽心,她就尽量不要终日哄着瑞哥儿。总之一切都要以身体为重。
叶昔昭对他第一个要求无异议,对他第二个要求只当是耳旁风。不要说如今,便是忻姐儿那时候,她身子再怎么不妥当,也还是尽可能的亲自哄着孩子。
随着瑞哥儿的满月酒之后,她从沉星、落月口中听说了宫中诸事,更是听说了皇上缠绵病榻不见好转,如今所有事宜都已交给了四名辅政大臣,再重大的事,也不需面圣,他们定夺即可。
所谓帝王,已是有名无实。辅政大臣的矛盾却因此愈演愈烈。
叶昔昭听完前因后果,与所有人一样,觉得皇上病得蹊跷。在她看来,这不是皇上用的障眼法,就是另有隐情。
她想弄清楚这件事的原因,因为所有人都在怀疑、非议虞绍衡与虞绍筠。
兄妹两个素来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性子,如今漠视流言不予驳斥,不过是因为还未查清皇上忽然病倒的原因。
叶昔昭让沉星落月想方设法去弄清楚这件事的原因,可是两人因着相关太医对此事守口如瓶,调查的进度很是缓慢。
在沮丧之后,叶昔昭想到了乔宸。乔宸与太医院院使是有些交情的,可是……乔宸若是愿意理会,早就先一步相助告诉萧旬了。
那个一心治病救人的女子,素来是尽量不问世事,因为对一个人了解太多,反倒会让她陷入挣扎——如果知道一个人是奸恶之人,总是会生出踌躇犹豫,其余诸事亦是这道理
由此,叶昔昭放弃了乔宸这一途径。随即,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尝试用置身事外的角度去看待此事。
秦氏女静嫔有喜,秦安槐与罗元华同时位列辅政大臣……皇上病重倒也罢了,若是因此撒手人寰,虞绍衡、萧旬甚至虞绍筠,就算地位不变,因着流言蜚语,怕是也要背上一世骂名……
想到这些,叶昔昭目光微凝,想着此事的突破口说不定就是秦家。是因此,将沉星落月唤到面前,细细交待一番。
沉星、落月并不是简单的善于打探消息的人,随着到了侯府,已经一步步将先前的旧识、故交寻到,能力不可小觑。
得到叶昔昭吩咐之后,落月迟疑地问道:“夫人,若是查来查去,与秦家无关,那么……夫人该尽早打算才是”
叶昔昭听得出这言下之意,不是秦家,也不可能是虞绍衡、萧旬,那么,落月所指就只能是虞绍筠了。
不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上,叶昔昭都不相信虞绍筠会对钟离烨痛下杀手,可如果众人的猜测万一成真,于她而言也简单,帮衬虞绍筠便是——
“若与秦、罗两家无关,与侯府、相府有关,你们要做的就是俱是告知,帮衬侯爷将蛛丝马迹销毁。覆巢之下无完卵,相信你们也明白。”之所以刻意将相府也提及,叶昔昭是了解两个丫鬟的心思——于她们而言,对她忠诚尽心竭力,不过是为了报答叶昔寒与叶昔朗的救命之恩,她与两人的主仆情分是其次。
沉星、落月称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