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回家吧
门德切尔静静地听完泉荒波的所有叙述,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起泉荒波的后脑勺。曾几何时纸祖飞鸟还带着吴先生的戒指来到这里,三个人约好一起去野营,但现在却……泉荒波的护目镜被随便甩在一边,他的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努力维持冷静却难以维持声音的稳定:“对不起……门德切尔先生,我没能……阻止他。如果我早一点……我……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哦,荒波先生。如果是飞鸟先生……或者说牧野,他真的想那么做的话,我们任何人都找不到可以拯救他的方法。”门德切尔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温和,他的手解开了单马尾的发绳,指尖从发顶顺到发尾,又将他的脑袋按在柔软的床铺上,“今天晚上在这里休息怎么样?我快好了,床可以让给你。”
“……不行,不能打扰门德切尔先生,我会先回去……”泉荒波的脑袋在被子上拱了半天,通红的眼眶在已然全部变成莹蓝色异晶的眼睛之下显得格外明显,他深呼吸几下,衣袖擦干湿润的眼角站起身,“……是我没有注意到飞鸟君的问题……我会负起责任的,门德切尔先生,我先回去了。”
“荒波先生。”
门德切尔温和的声音中夹杂出几分严肃,他皱起眉拉住泉荒波的手,迎着他疑惑的目光轻声开口:“太把责任担到自己身上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哦。有些事并不是荒波先生可以解决的,就算你即使发现了,也会因为不能改变他而变得更难过吧?有些时候呢,这样也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毕竟那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难道荒波先生想改变飞鸟先生吗?那样的话,他就不是飞鸟先生,而是别的人了才对。”
“虽然我知道是这样没错,但是至少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泉荒波别开视线,“……现在想来,我看到的飞鸟君,一直都是那副吊儿郎当的逞强的样子,但是还没等到我更加、更加了解他,他就离开了。说真的我都不大敢回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寝室很冷清啊。”
“啊呀,荒波先生在撒娇吗?”
“……并没有,我回去了,请早日休息。”
泉荒波快步走出病房将门关上。走廊的灯灭了好几盏,在检测到人来的时候又迅速亮起,只有地板与墙壁影影幢幢。现在已经快熄灯了,家属和基地的工作人员在各自要看望的房间里又嘱咐了几句也纷纷离开,他偶尔能看到几个熟悉的人,而后——他在大谷文月的病房之前停了下来。大谷文月在整个行动中都没有被发现,而到后来人们才在郊外的一处地方发现遍体鳞伤、被砍去了双腿和双手、舌头被剪断、双眼与双耳也被捅穿的他,经过一系列治疗他的听觉和视觉勉强用代理性神经器官仪器代替,以此达到勉强生存的目的,喉咙则被装上了根据空气振动能够判断出话语并且以机械采集音播报的辅助器,但四肢却因为假肢容易被异晶化而始终一拖再拖。目前从他清醒时给出的口供来判断,他是被纸祖飞鸟出卖了,因而被永生会处以私刑,变成了故事中“人彘”般的存在。如果部队来得再晚一步,说不准他就已经死去或者失踪了。
而石田七濑作为基地中最在乎他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便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从病床上下来找他,在病房里一直守到被护士和医生带走为止,当然这是他昏迷中经历的事情,她也不想把自己意外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看,即使她对大谷文月的心意已经人尽皆知。至于大谷荣月的父亲大谷荣月来看过他,不过具体情况也不大清楚,他们的关系一直有些紧张,或者说有些机械——“大谷老师的桌面都没有摆过和部长的家庭合影之类的呢?不过我有听说过,部长的哥哥大谷雅月几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妻子月野美兔也自杀了,所以说才会对这个仅剩的儿子这么看重吧。”纸祖飞鸟在以前确实和他聊过这样的话题……啊,又是纸祖飞鸟,他只感觉前额叶发晕,提到这个名字心里就有口气,也不知是该吐还是该吞。
他摇了摇头,掠过大谷文月的病房下楼,边上的墙置显示屏显示:还有1分钟27(这个数字在不断跳动)秒医院将锁门,推荐乘坐电梯。泉荒波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加快步伐迅速赶到门口,却注意到了一个瘦小的背影。
川岛莉珂……又是她。
“所以说你不是被三层保护起来了吗?”泉荒波有些汗颜。
“我可以,出来。”川岛莉珂眨眨眼平静回答,好像随意进出对她而言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她双手摊开,“束缚,不行,没有。”
“……那在索多玛的时候你也……”
“时机,到了。”川岛莉珂举起手,“囚犯,心脏病,死掉,逃出来。”
“……你把他的心脏异晶化了?”
“是。”
连杀人都一副平静的样子还真是……泉荒波实在很难去揣测她的心理,但事到如今他已经累得不想和任何人共情了。“所以你来干什么?破坏医院?不想吧?不想就跟我回去休息,小孩子也该睡觉了……”
“……不要。泉荒波,陪我。”
“你要我陪干什么啊……”
川岛莉珂拽着泉荒波的手往医院里跑,泉荒波的力气虽然总要大于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但还是经不住一个劲地拽的动作又不想伤到她,也只能在医院锁门的最后一刻随着她进了医院。现在他就算想回去一个人睡也做不到了,也只能露出苦涩的笑容拍拍川岛莉珂的脑袋:“陪你去看病吗?这么晚已经没有医生了。”
川岛莉珂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的力气有增无减,楼梯这个时候也被全部封锁了,他们就连上楼也做不到,而病房也全都上了认证锁,只有值夜班的护士和机器人在。川岛莉珂猫着腰,平静的目光一瞬变得锐利,转身将他带进离图书室很近的大厅,而后伸出手——墙壁有森绿色的光隐隐发亮,她往墙壁中一撞,身影居然大半隐入墙壁中,泉荒波想尖叫又连忙捂住嘴,身体也一同进入了墙壁。紧接着在他眼前显现的是一个森绿色的空间,森绿色,墙壁破破烂烂却设备齐全,有书架和床还有大桌子,还有……一个人?只是勉强能看出是人的轮廓,扎着单马尾,围着围裙……看起来倒是无害的样子,和之前见过的同晶子完全不一样。
“这是……”
“家。”川岛莉珂脱下鞋子鞠了一躬,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变成了森绿色的和服,就好像是古籍里记述的座敷童子,她向那个人样的同晶子介绍,“我回来了,妈妈。泉荒波,我的朋友。”
“……啊,什么……啊、好,你……您好……?失礼了……”
泉荒波有些没跟上脑回路,但还是半信半疑地鞠了一躬,将鞋子脱下放在小小的皮鞋边迈入房间,被川岛莉珂叫作妈妈的同晶子上前将他带到房间中间,地板中间升出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压根不可食用的月见团子与两杯热茶——只在书和电视剧中出现过的画面。川岛莉珂盘着腿双手捧住茶却并没有喝下(不如说也喝不下),而是晃着脑袋轻声问:“泉荒波想知道什么?”
“……什么我想……不,做成这样又是为什么?”
“曾经,是家。”
“……曾经。”
“爸爸……”川岛莉珂的目光不住往母亲身上飘,又将脸埋在水面不会起伏的茶水中,“……妈妈不要,爸爸要,神子,打,……妈妈,这样,永远。我,妈妈,喜欢,离开,讨厌……”
“……爸爸让妈妈变成了这样,然后你把妈妈……呃,搬到了这里吗?”
“嗯。”
川岛莉珂点点头,双手搂住母亲的腰肢,像是个真正依赖母亲的孩子一般,而母亲也抬手抚摸起了她的发顶。
“泉荒波,很怕。”她突然说。
泉荒波摇头:“我不怕。”
“不是妈妈,是,纸祖飞鸟,和……和,牧野大人,爸爸,很怕。……灾难,时机到了,来了,所以。”
“……是吗,让你发现啦,不过就算是告诉你了也没关系……不过,明天要回去哦,回到三层那边。”
“……我明白。”也不知道川岛莉珂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但是她确确实实有在认真点头。她抬起手,桌子变成了一个纸芝居剧场,里面是三个小人,看上去像是一家人。父亲留着小小的胡子,母亲有着温柔的笑容,而女儿则有着短短的头发。背景是一堆人,上面画着歪歪斜斜的s。
“以前,爸爸和妈妈,我,大家……大家,很幸福,好好的,然后,然后……我,要变成神子,妈妈不要,所以……”川岛莉珂的表情中莫名多了几份难过,“……后来,牧野大人……然后,我们一起……我,讨厌这样,但是,爸爸想……大家都想。”
“……”
泉荒波沉默着拍了拍她的脑袋。分明已经十二三岁,现在却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讲不出口,只能靠比这更幼稚的语气勉强描述自己的处境。这样的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呢?他完全无法想象,当然也不敢去想象。使者说不定是为了拯救她这样的人才存在的吧——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这么想。即使川岛莉珂是罪不可赦的永生会的“神子”,但是说到底……
……说到底,她也是被害人之一。今天也是,是觉得寂寞才来到这里,还是觉得同样被甩在身后的“自己”很寂寞呢?
这么说起来的话,吉高和庄司她们在做些什么呢……他也完全不清楚,之前一直被冲昏头脑,连去关心同伴这种事都没能做到。如果现在的神经还在紧绷着的话,说不准也会这样一直想不起来吧。泉荒波又叹了口气。。
泉荒波抬手时指尖的异晶凝聚成的长马尾的小人,在森绿色的异晶光芒之下显得有些发青,但好好地站在了纸芝居之中,然后又是长发的胆怯小人,高马尾得意洋洋的小人,卷发的温和小人,以及……他想了想,还是将乱头发的小人放在了最角落里。
再回过神时,川岛莉珂已经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