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老李原创:故乡旧景
故乡旧景
一晃儿,离开故乡的小山村已经三十年了,前些日子,写了几篇怀旧小文,仍觉意犹未尽,就再写几处已经消失的景致吧。
第一个景致是场院。
小时候,最爱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去玩。
场院是生产队的打谷场,在村子的东北角,是一个东西长约三百米,南北宽约二百米的大空场,场院的地面用石碾子压得平平整整,四周是高约两米的干打垒土墙,西北角有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那是看场院老马头儿住的地方,土坯房前有一个四米见方、半人高的土台,土台左边是一个洋井(压水井),右边立着一根四五米高的松木杆儿,上面挂着两只大喇叭。
场院是全村人的活动中心,大人们在洋井前集合出工下地,在土台前听生产队长发号施令,在大喇叭下看露天电影,在场院中间晾晒谷物,在土坯房前扭秧歌、唱二人转。
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儿来说,场院简直就是天堂,因为在这里,可玩的真是太多啦。
春天,白天,我们会在土坯房墙边晒太阳挤香油,在洋井边玩弹玻璃球儿,推铁圈儿,打片叽,在围墙边打尜儿,骑官马,跳格子,……,晚上,在草垛边,我们会在“缴枪不杀”的喊叫声玩抓特务、攻山头儿……
夏天,白天,我们会沿着围墙边草丛,在“妈愣儿(蜻蜓),妈愣儿,你过河,东敲鼓,西敲锣”的喊叫声中捉蜻蜓,有时抓到一只扁担钩儿(一种蚂蚱),也会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的两条大长腿,然后一边叨咕“扁担、扁担钩儿,你挑水,我馇粥”,一边看它象人挑水一般的上下颤悠儿,有时,我们也会抓蚂蚱,逮刀愣儿(螳螂),看屎壳螂滚牛粪球儿,……,晚上,我们会带上一把酸杏儿或几根旱黄瓜,边吃边看演过不知多少遍的《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
秋天,白天,我们会在横七竖八的高粱垛、谷子垛、苞米垛里捉迷藏,脱去鞋袜在软软的苞米皮子里翻跟头,打把式,或是坐在萝卜堆里啃又甜又脆的心里美,……,晚上,我们会在社员打夜战的灯光里,躲在墙边生一小堆火,烧又面又沙的土豆,烤又甜又香的秋苞米、……
冬天,白天,我们会用雪堆起高高的雪人,在雪人圆圆的大脑袋上镶两个圆圆的石头当眼睛,插一根红红的胡萝卜当鼻子,也会在场地中间浇上几桶水,然后在那冰面上打冰尜儿,……,晚上,我们会在墙边放小鞭儿,麻雷子,也会到看场院老马头儿的土坯房里,听他张着没牙的嘴唱千回百转的《月牙五更》或是讲那些与老虎妈子(狼)有关的吓人故事……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儿时的场院,伴着风、花、雪、月,伴着晨风,午柳,夕阳,繁星,伴着声声鸡鸣犬吠,伴着袅袅晨雾炊烟,伴着父母三丫儿、四小儿的呼唤,让人终生不忘。
……
第二个景致是碾道。
碾道有的地方也叫磨房,我们那儿叫碾道。记忆中,村里有两处,一处位于村中间,在当年的生产队队部旁边,是旧时村里贫下中农的专用碾道,另一处在村西头儿,是旧时村里地主人家的专用碾道。
小时候,位于大队部的加工厂(机械磨米、磨面厂
)离村较远,去一趟难免要借用村里的驴骡,而且还要扣除工分,所以,日常零星的磨米、磨面,村里人都去碾道。
人们用的最多的是村中间的碾道,一间小房,一盘直径三米的青石碾盘,上面横躺着直径半米多的青石碾子,将需要碾磨的谷物薄薄地摊在碾盘上,用力推动碾杆儿,那碾子便会伴着谷物“噼噼啪啪”的碎裂声,在碾盘上“骨碌碌”地转起圈儿来。
推碾子是一个力气活儿,如果要碾的谷物较多,人们通常会借用队里的毛驴儿。
毛驴儿力气虽不如牛马,但比马有耐力,比牛快,所以毛驴儿是碾道里的常客。
将毛驴儿带上蒙眼儿和笼头儿,随着“丁铃,丁铃”的脖儿铃脆响,碾子便会一圈圈地转动起来。
谷物经过几番碾压,中间总会停下片刻,一来让驴儿歇歇脚,二来人们也可以扫下上面已经磨得差不多的谷物,面要过箩,米要过筛,然后再将新的或未磨好的谷物摊在碾盘上。
秋冬两季是碾道最忙的时节,有时村中间和村西头儿的两个碾道都会排队,这时候小孩子就充当起了排队的角色,通常在上一家要磨完的时候,小孩子便会飞跑回家通知大人赶紧接场。
老人们常说,碾道里碾磨的米面味道好,一是没有加工厂里的铁锈和机油味,二是碾道磨出的米,颗粒完整,做出的饭有滋味,磨出的面,质地细腻,贴出的饼子更绵软。
在我的记忆中,碾道里有两种味道至今难忘,一是秋苞米刚下来时,用碾道加工成糁子(新收的苞米经手工脱粒儿,再经过碾磨,不用过箩而形成的似米非米,似面非面的东西),再用贴大饼子的方法进行加工,那味道真是好极了,有一种烀新鲜玉米的清香;二是逢年过节,光景好的人家,总会炒上几斤芝麻,拿到碾道,然后伴着适量的大粒盐一并碾上几圈儿,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芝麻盐儿(芝麻盐儿不论拌面条,还是拌米饭,或者代替盐面做菜做汤,都是极好的美味),每每这时,总会有一帮孩子闻香而来,如果碰上主人慷慨,孩子们再帮忙推上几下(其实也就四五圈而已,根本无需帮忙),通常每人都会得上一小把儿,儿时因家离碾道近,再加上鼻子灵敏,每年那个时节,我和弟弟总是能得上几回。
碾道一年劳苦有功,村里人自然不会忘记,每逢农历新年,那碾盘的立柱上便会贴着一个大红的竖联,上书四个大字——“白虎大吉”(做为对应,豆腐房的石磨上会贴“青龙大吉)。
第三个景致是菜园。
村里的菜园在一个叫下洼子的地方,靠近村边的小河,地势低,土地平整,湿润肥沃,是一个东西长约二百米,南北宽约一百米的黑土地,过去那里是地主家专用的菜地,后来被生产队围上一米高的土坯墙,就成了全村的专用菜园。
管护菜园的是村东头儿的四个年长老人,按村里的习惯,他们被称为老张头儿,老刘头儿,老五头儿,老九头儿。
菜园的四个老头儿个个都是种菜的好手,除了冬季,菜园里总是散着生机盎然的气息,春天里有韭菜、蒜苗、小毛葱儿、五月鲜(一种不爬蔓儿的早豆角)、嫩菠菜、小生菜、水萝卜,夏天里有黄瓜、豆角、西红柿、紫茄子、绿芹菜、柿子椒、西葫芦(角瓜),秋天里有土豆、八月忙(一种晚豆角)、心里美(一种萝卜)、地八脆(一种萝卜)、拌倒驴(一种萝卜)、胡萝杯(胡萝卜)、辣菜(芥菜)、雪里蕻、嘎嗒白(卷心菜)、核桃纹(一种绿帮儿的大白菜)、晚黄瓜、窝瓜(南瓜),所有这些,总是让村里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是啊,相对于那些没有菜园的村子来说,这该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啊,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菜园,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村里人的饭桌才被点缀得花红叶绿、活色生香。
菜园分菜通常都在傍晚,夕阳西下,伴着老九头儿几声洪亮的“分菜唻,分菜唻”哟嗬,村里的男女老少便会挎着小筐儿奔向菜园,他们有说有笑,仿佛是要参加一场盛会。
分菜时,量大的菜会按人口分,量小的菜会按工分分,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只有母亲一人挣工分,按工分分时,我家分的菜总是不多,所以母亲会让我和弟弟去,每每这时,爱耍小聪明的我都会等到最后,因为我知道,负责约秤、心地善良的老五头儿总会在约完之后再给我们加上一些的,虽然每次加的不多,几根芹菜,几个辣椒,或是一根蔫黄瓜什么的,总之不管是什么,我和弟弟的心里都是喜滋滋的。
第四个景致是西小山儿。
西小山儿,座落在村西南,是一个小山梁儿,不高,坡也不陡,树木以松树为主,有的地方也会有成片的杨树或柳树,至于七扭八歪的榆树也能看到。
西小山儿的山顶树木稍少些,有一块方圆一里左右略为平坦的草甸子。
西小山儿,是我们最愿意去的地方。
春天,草甸子泛起星星点点的绿色,在枯黄的旧年衰草中,我们会在那儿采挖曲荬菜、婆婆丁、小根蒜、猪毛菜、西莲谷(一种苋菜)、灰菜,撸榆树钱儿,有时也挖一种叫“远至”的药材,挖累了,还会挖几根红根儿(一种野草根),扒去外皮,放到嘴里细细地嚼上一会儿,那嘴里便会有一种甜丝儿丝儿的感觉,如果运气好,我们甚至会捡到几枚带有美丽花纹的鸟蛋。
夏天,树林、草甸会格外热闹,草儿疯长,各色的野花迎风绽放,蚂蚱、蝈蝈、扁担钩儿(一种蚂蚱)、刀愣儿(螳螂)、妈愣儿(蜻蜓)到处飞蹦,树上不知名的小鸟总是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那时节我们会头戴柳树条儿编的圈帽儿在草甸子上追逐嬉戏。
秋天,几场大雨过后,树林下和草丛间便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胖胖的蘑菇来,大白蘑,小白蘑,杨树蘑,粘团子(松树下的一种黄蘑菇),红蘑,马饭包(马勃),地瓜皮(一种类似于木耳的菌类),仿佛斗气儿似的,出了一茬又茬,也会把我们挎的小筐儿一次又一次的装满,至于那些酸酸甜甜的野果诸如豆梨儿、山里红、野菇茑、烟丽豆儿(有的地方也叫天儿天儿),总会把贪吃的我们染得嘴红舌紫。
冬天,一场大雪过后,秋天满山遍野被人不屑一顾的野山枣裹着一层冰晶,如红色的琥珀挂在树稍儿,摘下一颗放到嘴里,凉丝儿丝儿的,甜丝儿丝儿的,那感觉,真好!
有时,在树林下和草丛间的雪地上,常会留下深深浅浅的野兔、山鸡、田鼠的脚印儿,我们也会依迹下上几个铁丝套子,虽说十有八九会落空,但偶尔的得手也会让人欣喜若狂地喊上一阵子。
西小山儿的特产还有荆条,用它编的小筐儿、土篮子、大抬筐结实耐用,也是村里副业收入的主要来源。
西小山儿也有让人害怕的地方,山上常有一种毒蛇,周身艳丽,名为野鸡脖子,我儿时见过两次,一次是我只身面对,未及细看,抱头鼠窜!还有一次,是与胆大的表哥共同面对,在我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中,表哥用一根柳树条子打跑了它。
第五个景致是老庙沟。
老庙沟在村东头儿,是村边小河下切冲积形成的一个河滩地,那里有一个人工拦筑的小水塘,小水塘不大,长四五十米,宽二三十米,深的地方齐胸,浅的地方也能没过膝盖,那是我们儿时戏水的天堂。
听老人们说,在原先筑塘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庙,是一个不大的土庙,没有和尚,当然也没有老道,它也似乎是个万能庙,凡是村里祈福,求雨,住户人家婚丧嫁娶选求日子,都会由大仙儿(姑且称之为神职专业人员吧)到那里举行盛大庄严的仪式。
我记事的时候,老庙沟已经看不到一丝庙的痕迹了,只有一棵中空的百年老柳树立在塘边,据说是当年修庙时栽下的。
老庙沟是村里唯一水草丰美的地方。
春天,塘边老柳刚刚吐绿,蛤蟆便会在水里吐泡儿,有时也会看到几尾小虾儿,或是几条肚皮儿发白的小鱼儿,在水里无拘无束的游着,由于这时我们正在西小山儿玩得正疯,再加上天寒水凉,似乎无人顾及她冷艳迷人的美。
夏天,老庙沟迎来了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过午,塘水经过炎炎夏日的烘烤,温度正好,这时我们会三五成群赤条条地蹦进塘中,狗刨儿,大肚儿漂洋(现在看来应该叫仰泳更合适一些),总是我们经典的动作,在水里泡够了,我们会爬到塘边的烂泥滩里玩“搋大酱”,然后把泥巴涂满全身,在烈日下晒干后再蹦回塘里。
夏天的水塘小鱼儿很多,尤其是一拃长的泥鳅,仿佛总也抓不完似的,有时我们会抓几条用罐头瓶儿养着,有时我们会抓几条喂鸭子或者大白鹅,更有嘴馋的,会抓上很多,一条一条地在房顶晒成鱼干,然后在铁锅里用盐面煲着吃,小时我在东头儿老张家吃过,酥脆鲜香,很是可口。
秋天,老庙沟迎来了一年中又一个休养生息的时节,原因基本类似于春天,天凉了,水也浅啦,再呆在水里面也不好玩啦。
冬天,老庙沟湿气大,空心老柳树的枝头上总是挂着白霜,有时树上也会落几只老鸹儿(乌鸦),在那上面“呱呱”地叫几声,此时,不论是夏天“揣大酱”的烂泥地,还是那水盈盈的池塘,都会结上厚厚的一层冰,象一面镜子,在冬日的阳光里闪着耀眼的白光。
冬天的老庙沟仿佛又找回了夏天的热闹,有时甚至还未等到塘冰完全冻住,我们这些小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将仓房中挂了小一年的冰车拖出来,在冰面上“哧喽哧喽”地滑,没有冰车的,也会穿鞋底光滑的胶皮靰鞡,在上面打着长长的跐溜滑儿,或者一人一鞭儿,在冰面上甩着开花棉袄,上下翻飞地抽着冰尜儿。
老庙沟是让孩子高兴的地方,有时也会发生几件伤心的事。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的一位小学同学钻到水塘里挖泥鳅溺了水,等救上来时,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不可挽回的“大舌头儿(说话吐字不清)”后遗症;还有一年冬天,村西头老刘家的大花猪掉进了冰窟窿,等人们七手八脚的将它捞上来,它已经没了热乎气,害得小脚儿的老刘太太为此哭了好几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