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惜清欢(十三)
梅月恒手指轻轻扣着杯沿,神情却依旧自若,淡笑着道:“你想从他那里知道些什么?”
“你明明知道锦瑟垂下眼,轻声道。
“有些事,你从前根本不问,为何如今却非要探究?”梅月恒轻叹一声,“你曾经也说过,有些事,知道还不如不知道,怎么到了如今偏又放不开了?丫”
锦瑟凝眸,脑海中却不断地闪过姐姐失去孩子的情形,那些事,她明明未曾经历,如今,却历历在目。很多时候,她总以为自己是最苦的那个,可是如今―媲―
“因为我想知道,姐姐在死前,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而这些苦难,又究竟是什么人带给她的!”
“如此看来,你心里是已经有答案了?”梅月恒依旧慈祥和蔼的笑着,仿佛便只是寻常人家的外公,慈爱的与自己的孙辈谈天说笑。
有答案么?锦瑟不知道,她只是在听溶月说起姐姐流产之事时,想起了从前许许多多被自己刻意忘怀的事――
譬如,苏然千里迢迢去到仲离,名义上是看她,却更像是为了去那百花园参拜所谓的“桃花仙子”!
譬如,她在仲离初初见到绫罗时,宋恒明明不曾与姐姐有交集,却望着那个与姐姐极其相似的女子脱口唤出“锦言”二字!
譬如,池蔚曾经告诉她,在苏墨的书房,曾经见过一个女子的画像,而画中背景正是仲离百花园中那个桃花林!
还有苏然种种深不可测的似是而非,以及宋恒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
曾经那么多被她刻意忘怀的大事小事,终于在她看见那几幅画像时,尽数汹涌而来――
每幅画都是被人用深爱的笔法描绘,每幅画中的姐姐都是幸福的,每幅画右下角都有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篆书落款――宋恒
她终究没法子再骗自己,那些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了的表相背后,终究存在着令她恐惧的事实!
“外公。”锦瑟终于再度抬眸看向他,“姐姐,一定早就跟外公相认了吧?当初外公待姐姐,便如同今日外公待我一般,是不是?”
梅月恒脸上的笑容略一僵,顿了许久,终究轻叹一声:“锦言……确是可惜了。”
锦瑟猛地背转过身,艰难捂住了心口,闭目良久,才终于克制住自己,终究低声道:“好……外公不必再说了。”
“锦瑟。”梅月恒却从容地唤她,淡淡道,“你比锦言坚强,锦言跨不过去的坎,外公相信你一定能跨过去。”
锦瑟倏地站起身来,仍旧没有转身看他,眼神飘忽许久,终于道:“外公仅仅是想报仇吗?如此,我倒是可以帮外公。”
“哦?”梅月恒似是轻笑了起来,“你如何帮我?”
锦瑟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他:“‘天下志’此物,不知外公可还记得?”
梅月恒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站起身来:“你找到了?”
锦瑟点头:“是。住在那依山里的日子,我找到了‘天下志’。”
闻言,梅月恒脸色竟变了又变,似有千百种心情交织,却不知尽头在何方。
锦瑟看着他:“不过我心中却有疑问,为什么外公身为那依族族长,却不知‘天下志’何在?”
梅月恒深吸一口气,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方道:“‘天下志’在本族,亦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根本无人知晓是不是确有其物
“那我,岂不是很有幸,竟能一窥其真容。”锦瑟说着,似乎忆及了当时的情形,有些飘渺的一笑。
梅月恒望着她,只一瞬,心头再度转过千百个念头,忽而道:“既只有你一人得幸见过,便莫要再向第二个人吐露,让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底罢。”
“外公竟不想要?”
“我要那东西作甚?”梅月恒终于再度笑起来,“得了它,再迂回曲折,花个十几二十年得了这天下,为那依族报仇么?外公老了,等不了那么久。”
锦瑟心底却是一片寒凉:“只怕不是外公老了,而是外公……早已有了更好的打算。”
梅月恒忽然上前,握住了锦瑟的手,锦瑟只觉手心一凉,已经被塞进一物。梅月恒低声道:“锦瑟,我知你只想过安稳平淡的日子,帮外公做最后一件事,然后,外公就带你去金丽国,再也不回来了。”
他缓缓松开手,锦瑟终于看清自己手中,竟是一支一掌长的匕首,精致小巧,宛若孩童的玩具,却偏偏是取人性命的利器!
*
苏墨一个多月未曾回府,近日前方战事稍缓,眼见着众大臣也已因为这场战事心力俱疲,他才终于下令让众人早归一日,而自己也得以抽时间回府一趟。
软轿在王府门口停下,他弯身走出,却赫然看见门前檐下站了一个人,鹅黄的裙衫火红的狐裘,衬着四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好看极了。只是脸上却没有表情,仰头看着头顶的屋檐处不断滴落的雪水,只仿佛那也是一道极好的风景。
一直到苏墨已经走到面前,锦瑟才注意到有人,收回视线停留在他面上许久,仍旧是一片迷茫,直至苏墨微微拧起眉,她眼神才终于逐渐清明。
“大冷天的,站在这里做什么?”他站到她身畔的位置,以她的角度看向那屋檐滴下的雪水,仍未看出任何特别。
锦瑟抿了抿唇:“刚刚送了外公离去,就在这里站了一阵。”
闻言,苏墨容颜微微一冷:“梅先生回来了?”
瑟答了一声,道,“与我说了一阵话,便又急着离去,连陪我用晚膳也不肯。”
苏墨眸色暗沉,却笑道:“那我陪你用。”
屋子里十分暖和,苏墨一进屋便除了大氅,只道:“你这屋子倒比春日暖阳还暖和些。”
锦瑟拾起钳夹拨弄了一下门口的炭火,道:“多亏了王妃照料,方得如此。”
苏墨笑笑:“溶月向来是最周全的。”
“可是……”锦瑟忽然低叹道,“你却是个不周全的。”
苏墨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锦瑟接下来却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偌大的王府却连春联都还没贴上。”
苏墨顿了顿,这才道:“往年都是要写的,今年的确耽搁了一些,好在也不晚。”
说完苏墨便唤人取了春联纸来,挽起袖子,就地泼墨挥毫。锦瑟站在旁边看着他写了十余副,忽然道:“这些我通通不要。”
“那你要什么?”苏墨失笑道。
“你以前的字不是这样的。”她抽起其中一副,“中规中矩,半分意趣也无!”
苏墨心头微微一动:“你还记得从前我的字是怎样的?”
锦瑟看他一眼,忽然自他手中接过笔来,挑了一张边角小纸,低头,循着记忆中的画面,一挥而就。
苏墨低头,却微微怔住了。竟果然是他十多年前的书写笔迹,所书“锦瑟”二字,颇有一番风骨。
他只沉吟片刻,便记起来,微微笑道:“是我从前带你写的字,一晃,都十几年了。”
语罢,他复又从锦瑟手中接过笔,掂量片刻,方落笔,用十几年的笔迹,写下“无双”二字。
锦瑟嘴角一弯,嘲道:“这世间似我这般的女子千千万万,比我好的女子数不胜数。被世人鄙夷嘲讽谩骂,说我恶毒自私矫情做作我就习惯,若有人夸我一句,我可真该捂脸自尽了。”
苏墨搁下笔来,淡笑一声,道:“世间美貌女子千万,每人心头自有无双。世间聪慧女子千万,每人心头亦自有无双。世间痴愚女子千万,某人心头,总自有无双。”
她扬起脸来看他:“无双怜惜吗?”
“无双起于怜惜,却不为怜惜。”
他轻轻淡淡的解释了一句,锦瑟望着他,笑了。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们之间,相谐的日子实在太短,很多话他都来不及说,很多心思都未及表明。她从来不懂的那些,今日,终于似懂了些。
苏墨抬起手来,捧住她的笑靥,同时低下头:“今日你不装聋作哑,不装傻扮痴,忍不住提及旁人却又适可而止,我虽不知你因何突然通透,却甚喜你今日的态度。”
他的脸压下来,轻轻吻住了她依然上翘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