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153章 阋于墙外
第153章阋于墙外
“佥宪,城东有五个村子为了抢水打起来了。”
“教苏州卫的军士去拦一下,能拦尽量拦,拦不住……就再说吧。”
县衙上,宁玦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村里这种争抢水源的事情,没有什么对错可言,以前只能靠邹望调节,这会压不住了,百姓自然是自己解决。
那家丁低头道:“佥宪,城南那还有几个村子,听说是几代人的血仇了,早先是那邹望强压下去的,现在听说也要打。”
“甚血仇?”
顾可学这才开口道:“无外乎就是哪个村多占了几尺地,同姓相帮,异姓相攻,口角几句打出人命来了,事情越闹越大自是血海深仇。”
一时间连宁玦都有些无语。
“没成想邹望多少竟也有点用。”
顾可学亦是苦笑道:“是啊,平心而论,邹望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是真,但忽然没了这么一个人,终归是要生乱子的。”
“这会去厘田,那些缙绅怕是连拦都顾不得拦了。”
旧的秩序已然崩塌,所有人都想趁乱多占一些,也好在下个纪元多占些优势。
宁玦闻言遂捡起乌纱帽道:“机不可失,赶紧趁乱没人搭理咱们出城厘田去。”
“喏,佥宪,刚好县衙的衙役们都回来了,争抢着要带咱们厘田去呢。”
“他们也主动厘田?”
顾可学头也不抬的脱口而出道:“他们带你们厘的都是邻村的田。”
看着宁玦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顾可学亦是不由得一阵叹息。
“可再这么闹下去,弹劾你宁克终的奏本也要进京了啊……”
顾可学自书案上拿起一份装裱好的奏本递给顾清弄道:“清弄,将这奏本发往金陵,让家里帮我递上去。”
顾清弄只看了一眼奏本便是脸色一变。
“老爷也要弹劾官人?”
“所有人都参,我一个无锡人我不参?这不就等于告诉天下人是我帮宁克终厘的无锡田吗?多我一本少我一本,无关他宁克终的死活,但关系到老夫的身家性命。”
“这种时候,我必须冲锋在前,咱们得先自保。”
听到顾可学这么说,顾清弄这才不情愿的离开了县衙。
邹望活着的时候,是东南巨富,眼下邹望一死,这百万贯的家财,就成了东南的一块肥肉。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想过来分一杯羹。
“邹望”一死,城里城外一片大乱,所有人都盯着自家门口新仇旧恨,厘田的阻力亦是小了不少。
——
无锡米市甲天下,而邹望的发迹却正值布码头初成气候之时。
邹家含金量最高的资产,也正是在无锡北门莲蓉桥南的百余家布行铺面。
而就在次日,衣衫凌乱的邹来鹤兄弟二人也出现在了莲蓉桥上。
“爹生前说的清清楚楚,这些铺面都是你我兄弟对分,凭甚伱我各五十家?”
“不各五十家还待如何?难道每间都砍一半给你?”
“不然呢,每间布行的生意各不相同,这布行的生意平日里都是你在打理,你如何证明没有偏心?”
“那就全都发卖了!得了银钱咱们对分得了?”
“如何不能?卖就卖谁怕谁?!”
邹来鹤方过而立之年,邹来鹏则是堪堪二十岁的年纪,兄弟二人相差十岁,却是打了个平分秋色。
莲蓉桥上已然聚满了百姓,津津有味的看着昨日无锡实打实的两位公子哥,今天为了自家老爷子的家产打的鼻青脸肿。
一个时辰之后。
莲蓉桥南第一家布行之中,华家的几个账房终于拨弄完了手中的算盘。
邹望次子邹来鹏顶着自己兄长打的乌眼青起身激动的问道:“多少银子?”
为首的掌柜径自伸出了一只手掌。
“十五万两?”
“五千两。”
邹来鹏闻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僵在了原地,双拳紧握,久久未能做声。
这不仅仅是莲蓉桥南的这百十家铺面,还有这些布行的生意、织机、存货。
十五万两已经是邹来鹏心理极限了。
万没想到华家竟是只愿给五千两。
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见到自己兄弟情绪似乎是有些不对劲。
邹来鹤赶忙上前拱手作揖道:“有劳各位了,各式契约我都已然带来了,找个时间我们去县衙交割便是。”
“邹公子说笑了,小的们应该的。”
待送走了华家的账房,邹来鹤一回头,却已然不见了自己兄弟的身影。
寻找一番之后,才从柜台后找到了邹来鹏。
此时的邹来鹏就像个孩子一般环臂抱膝蹲坐在账台后,低声啜泣着。
“哥,咱爹辛苦三十年攒下的家业,咱们几日光景这便败光了……”
已然打遍了全城的两个不孝子,关起门来,兄弟二人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邹来鹤见四下无人,随手从袖中掏出了两张地契。
“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爹生前都交代好了,这些都是浮财,咱们兄弟二人留不住,不如拿来换个平安。”
“十年前,爹在太湖边围了一块滩地,从地到湖堰,都花大价钱打理过了。”
“再旱的年份,这五千亩地里也不可能缺水,再涝的年份,这五千亩地里的水也有地方排。”
“咱俩一人两千五百亩,爹都没往自己名下落,直接给咱们分好了,这是你的。”
“放心,这些田也早就厘过了,都是上上田。”
看着手中的地契,邹来鹏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了下来。
邹来鹤端起一杯茶感慨到:“等处理完了爹的后事,那些宅子什么的,咱们也都不要了,全都发卖了,全家直接搬到那边去住。”
“你那三个侄子,必须至少得有一个中进士,咱们家才能翻身。”
“爹不可能给咱们遮一辈子风雨啊。”
沉吟许久之后,邹来鹏这才低声开口道:
“哥,我也去读书吧。”
南北官道之上驿卒来往两京络绎不绝。
就在顾可学吹响了弹劾宁玦的号角声后,两京南北科道言官一齐发力,借着无锡乱象,开始将宁玦的形象重构成一个酷吏。
等到无锡大乱,断了今年的皇粮之后,他们便可以就势将一切矛头对准新法。
——
暮春三月,春雷滚滚,一场场连绵不绝的小雨席卷了江南。
“老祖宗,下雨了,咱们要不要上岸?”
麦福放下了手中茶盏,摇头道:“不上,咱家这船,稳当的很。”
“邹员外,你可看明白了?”
看着城中发生的一切,邹望眉头紧锁。
“至少值二十万两银子的布行生意,他华麟祥给我五千两就打发了,简直是欺人太甚啊!”
“这都是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啊!”
“这帮畜生!畜生!”
“公公,我想明白了,全都想明白了,以后我就跟着您……”
邹望肉疼是真的。
但其余的事情,就没那么真了。
只是跟麦福这些人比起来,邹望的演技还差了些。
不待邹望说完,站在麦福身旁的一个内侍便直接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架在了邹望的脖颈上。
“邹员外,咱家建议你好好说话,不用玩这些有的没的。”
邹望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僵在原地连声道:“公公,是,我是装的,别,别动刀。”
麦福瞥了一眼身旁的内侍。
“行了,把刀收了吧,邹员外心里也不是滋味。”
“看着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打拼的家业就这么没了,谁能甘心啊。”
邹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麦公公明断,我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可我也还记得,当年我邹家的家业,有一大半也是这么自无锡安氏手上得来的。”
“若是今日在这船上的是他华麟祥,我也会如此行事。”
麦福闻言一笑:“看不出邹员外,人还怪好哩。”
“没办法,草民一介商贾,能得利时一起赚银子,不能得利了,便各自飞呗。”
“心里不是滋味归不是滋味,谁让我邹望栽了呢。”
“再者说,这天下哪有什么针扎不烂,枪挑不破的朋友。”
听着邹望的感慨,麦福忍不住一竖大拇指。
“通透!”
“官场商场,实则一般无二。”
麦福缓缓站起身来,悠悠道:“人们总说什么固若金汤,固若金汤。”
“但要咱家说来,这天下就没这个叫金汤的东西。”
邹望赶忙道:“公公高见。”
“天下没有金汤,也就没有金汤一般的朋友。”
“既然本就没有金汤,自然也没有金汤一般的河堤,金汤一般的堰口,你说是吧,邹员外。”
邹望连连低头附和道:“是,天下怎会有金汤一般堰……”还没说完,邹望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公公!您是说……畜生!老子跟他们拼了!”
说罢,邹望便径自朝着画舫外跑去,却硬生生被内侍拉了回来。
“蠹虫!跗骨之蛆!”
“麦公公,你让我亲手宰了这帮王八蛋,老子给他们卖了这么多年命,他们要断我邹家的根啊!”
任凭邹望怎么呼喊,麦福也只剩下了一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邹员外稍安勿躁。”
无锡的雨。
愈发的大了。
而在邹望精心给自己的儿子们准备好的那五千亩良田的湖堰处,也出现了一队操着外省口音的人马。
连阮弼、华麟祥都不知晓这伙人的存在。
这堰,邹望当初恨不得用青砖堆砌。
这田,邹望甚至是不惜走门子撂荒了五年专门派人日夜伺候只为恢复土壤肥力。
这些都是一时半会儿拿钱买不到的东西。
总之,这湖堰决了,而且决的湖堰并不只有这一处。
因为无锡的好田不止这一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