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摊牌
“竟然是盛肇毅的女儿,”皇帝看起来有些惊讶,挑高眉。
堂下立着的长庆殿总管太监、四品司正石宝顺转过身,从小侍手里接过一副画卷,递上去,回道,“是,这位初初……小姐,是盛肇毅四夫人柳氏的女儿,柳氏曾是盛大人最宠爱的妾室,其貌美如花,声名远播。那盛大人是风雅之人,曾亲笔绘画了许多副柳夫人的画像分赠他人,奴婢寻得一幅,圣上请看。”说罢将画卷铺展开,一幅美人月下赏荷的形象现在燕赜眼前。
“唔,”弘德帝看着画中人纤美的身姿,动人的眼波,忽而摇头笑笑,“不像。”
“是。”石宝顺应道,他见过初初,在他眼里那女孩子和这画像中人足有□成相似,但皇帝嘴大,他说像就像,不像就不像,自己不值为这等小事反驳皇上。
“我知道了,”弘德帝道,“你下去吧。”
“是。”石宝顺看皇帝神色,见并没有留下画卷再欣赏的意思,上前将画卷卷起,躬身退出。他走后不久,和梨子进来禀告,“皇上,申大人来了。”
“谁?”燕赜停笔抬头,警醒的神情如从中猎豹。
“中书侍郎申鼐申大人求见。”和梨子重复。
申鼐!自天佑元年起便无论何事高高挂起的申鼐,虽贵为五辅臣之一,但既不阿附邵秉烈,也不追随天家的申鼐!皇帝亮如冷星的眼中现出精光,他搁下笔,沉稳地坐正,“宣。”
丞相府的夜宴,云集了第一等的朝臣、第一等的美人,和第一等的骚客。今天是值得欢乐的日子,就在今天,称病数月的中书令邵秉烈终于携病入朝,年轻尊贵的皇帝亲自下阶迎接,携着老宰相的手将他引到赐座旁。前一日,户部尚书江中威辞职,皇帝将其官贬一级,发到云南任太守,作为他办事不力的惩罚,接替江中威的,是邵秉烈年前即推荐的原广西道太守丁寸。
此一回合帝相斗法,邵秉烈大获全胜,皇帝丢局输人。
看着宴上众人的欢乐,老相邵秉烈却感到一种由衷的疲惫,趁热闹,起身更衣。
吏部侍郎赵光耀是有心人,见丞相久未再现,也悄悄起身,追随出去。
庭外,月色静谧,偶尔有虫在草中鸣叫,浑然与厅堂内的热闹判若两个天地。赵光耀看见邵秉烈立在堂下柱前,走过去,邵秉烈望着半空悬挂的明月,轻喟一声,“春月朦如雾,朽目看不清。”叹息自己老目昏暗,竟看不清楚月色。
赵光耀赔笑道,“春夜月色本美在朦胧,不独大人看不清。”
邵秉烈再一声轻叹,“你说的也有道理。”话锋一转,“如今的朝局,你怎么看?”
赵光耀心中一动,莫非老相说的不是月色,而是指复杂的时政?他已有意会,不过仍做出欢快的样子,为老相打气,“学生以为是明朗的,皇帝离不开能够真正为他办事的人。”
邵秉烈没做声,半晌道,“光耀,我一向喜欢你的实在……”话未说完,就听大厅内突然一阵喧哗,吵嚷声甚大,邵秉烈沉下脸,不再说话。一忽儿一个侍卫跑出来,跪下道,“大人,没有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卫嗫嚅着,“是窦大人的公子想要轻薄一个舞姬,那舞姬不从……”
“胡闹!”邵秉烈陡然发怒,“窦章在哪里?把他给我叫来!”
一会儿,吏部尚书窦章小跑着出来,还有新任的户部尚书丁寸等人,见老相严酷着脸,一个个耷下脑袋站到旁边,赵光耀随邵秉烈一道,老相鲜少发怒,又是事关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立在一旁,十分不安。
邵秉烈指着窦章,“跪下!”
这些人,几乎都是邵秉烈的故旧、学生,邵之于他们,一半是上级,一半是恩师,是以他们怕他比怕皇帝更甚。当着同僚下属,窦章虽深觉无面,但自知理亏,两腿一弯跪下。
邵秉烈道,“我有什么?我并没有子嗣,即使明天不再这个位子上,我并没有什么留恋的。你们呢?”他一双老目森厉非常,从一个个人身上刮过,最后又到窦章,“你的混账老婆把那个逆子纵成什么样了?和孟显章争一个叫什么婀奴的青楼女子,胡闹,再这般下去,迟早毁在你们手里!”不再理会他们,拂袖而去。
申鼐长着一丛漂亮端庄的胡须,又长又密,一直垂到胸前。燕赜记得小时候,曾经爬到这位大人身上,揪他漂亮的胡须,那时候的申鼐笑嘻嘻的抱着他,“哎呦小殿下,不能再揪啦,揪下来就不长啦!”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现在,他看着这位沉默的大人行动缓慢得在地上叩拜,恭恭敬敬得站起来。燕赜耐心受了他的叩拜全礼,问道,“申相的左腿,现在还疼吗?”
申鼐曾任太宗燕承王府长史,虽为文官,却在战火中曾为掩护太宗家人左腿受伤,他见皇帝上来就提这个,十分有心,不无感激道,“阴雨天还会疼痛,平时没有甚么。”
燕赜点点头,吩咐赐座。
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自朕登基,除去朝堂之上,你于此处一共面圣二次,一次是天佑元年宣布五辅臣之时,一次是天佑三年庚申之变除魏王、丁琥之后,你皆随邵相、俞相一道,从未单独来此见朕。朕,没有记错吧?”
申鼐面有惭色,低声说是。
“为什么?”
“老臣,不敢。”沉默多时,他轻声道。
“哈哈哈,”燕赜大笑,双目灼灼有光,“申叔叔,朕虽然年轻,也知大门常开、面向诸臣之理。凡有忠之士、有能之士、有才之士,朕的大门,莫不向他们大开!你若真心向朕,天理皇皇,有何不敢?”
皇帝年轻锐利的锋芒,刺痛麻木世故的面貌,申鼐坐不住了,起身重新跪下,“皇上,”他渗出冷汗。燕赜把手一挥,“以前不去说他,朕只问你,今日为何而来?”
申鼐伏地半晌,突的一下直起身子,“臣忝居相位,辜负先皇托孤之信任,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老臣知罪!如再此以往尸位素餐,则臣为相一日,罪多一日。老臣无能、无力、无心,请陛下辞去我相职,给新人让位!”
不独春月,初春的风也是潮润朦胧的,阳光细洒,初初微笑看着前面与小侍们奔跑玩耍的小皇子,唇边现出笑容。邱汉生是皇子的伴随侍卫之一,两个人并肩前行。
邱汉生刚刚丧母,头七之后第一天当值。初初安慰他,“都会过去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需要多久呢?”十九岁的少年眼波茫然,显然还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楚之中。
初初摇摇头。“你知道吗,其实最绝望的并不是失去他们,而是无论你现在多么痛苦,你总会忘掉。”她停下来,抬头看向细暖的阳光,“所有的那些,他们说话的声音,笑容,袖子里的香味,她看着你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那么不真实,好像都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一样。”而真实的有哪些呢?她看着身侧的邱汉生,自己所处的皇宫深处绚烂的花园,前面奔跑着的正在欢呼跳跃的小皇子,初初轻声道,“然后时间会冲淡一切,你总会忘记他们。”
少女坚强中透出的无助落寞,两人之间一时无声,邱汉生胸房中自己的痛楚突然间退却,代之以对眼前绝丽少女的心疼,他一时忘情,想拉去她的手,初初却回过神,转过头冲着他莞尔一笑,“邱大哥,这样的话,邱大人必要催促你的大事了吧?”一年之内是热孝,邱汉生已十九岁,如果不在热孝中成亲,就要拖到三年之后,邱汉生的手缩回到袖子中,胀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初初,你知道我……”
初初转过身,邱汉生不是那等浮华少年,但他对自己的照拂关心,还有那种隐约的好感,她是感觉的到的,可是……
前面奔跑的小皇子转身,向他们跑来,初初连忙上前,脱开方才的尴尬,小皇子摇摇晃晃地跑到跟前,扑到她怀里,“初初!”初初见他玩的欢,额上一层细汗,拿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拭,“小殿下出汗了,奴婢给您擦擦。”小皇子仰起小脸让她给自己擦拭,嘴里道,“初初,你给我做个草笼子。”伸出握紧的小拳头到她眼前晃晃,忽而抬起头,甜甜的向后唤,“父皇。”脱开初初,扑到皇帝的怀里。
初初转身站起,向皇帝行礼,退到一旁。燕赜问小皇子,“大郎手里拿的什么?”小皇子忙献宝一样的把拳头举高,“是蛐蛐儿,我让初初给我做个草笼子!”
燕赜的眼睛移到初初身上,语带惊奇,“皇儿居然识得你。”
初初抬起头,“奴婢天天陪小殿下玩耍。”不知道他惊讶的什么。燕赜失笑,这小宫女安安静静的,衬得自己大惊小怪,笑道,“太后识得你,皇儿识得你,朕的侍卫们识得你,好像就只有朕不认识你。”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初初道,“皇宫里这么多奴婢,陛下总不可能全都认得。”
燕赜想说,你与他们不同,但他贵为天子,何曾讨好过谁,不消说对方只是一个宫婢。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初初楞了一下才想到皇帝或许是问自己和邱汉生,淡淡道,“回皇上话,没有什么,邱侍卫母亲刚去世,我劝他不要太悲伤。”
小皇子不耐烦了,扯了扯她衣角,“初初,给我编草笼子。”她遂再向皇帝行礼,牵着小皇子的手离开。
燕赜方才刚见到她时嘴角的笑容淡去,他差点儿忘了她是盛肇毅的女儿,而盛家阖族,皆死在自己的朱砂之下。
太后听说初初上午又遇见皇帝,特将她叫来,并遣其他宫人退去。“皇帝上午从没来过,今日怎么会来?”初初摇头说不知。太后问,“他跟你说了什么?”初初迟疑了一下,将原话复说了,任太后轻哼,转而看向她,“你是个聪慧的人,应不会存傻念头。”
盛初初小脸微红,“奴婢不知道娘娘说什么。”
任氏直截了当,“你应不会,不过那一位。呵,你不知道他,性情骄毅,心肠毒辣,一百个人也不及他的心思。你与他不是良配。”
初初脸色恢复如常,低下头。太后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以后如果他有什么非分之举,你不用怕,告诉我。”
大宫女余香与初初一道出去,对她道,“太后是为你好。”初初道,“我知道,谢谢余香姐姐。”余香看着她婷婷的身影,若有所思。
回去,任太后问她,“你看她怎么想的?”
余香摇头,“初初是聪明人,太后岂不比奴婢明白。”
任氏道,“我只怕他手段多,少女几个不怀春?况那样的身份,被迷了眼也是有的。”
余香道,“其实,如果就把她给了皇上,岂不也很好?娘娘养了她那么久,总该有点用处。”
“不行!”任氏一口否定。“给皇帝不妥,不如给哪个王爷大臣,对咱们和她自己都好。”余香知道,皇帝太聪明了,恐非美色所能拿捏,叹道,“但是皇上已经见到,只怕不容易放手。”
太后笑看她一眼,“你也太高估了男人的痴心。去把那帐子放下,我要眯一会子。”
下午,一顶小轿,悄悄将早已退职的原吏部尚书、五辅臣之一的许安国接进皇宫。
位于皇宫东北角的静麓斋,皇帝喜爱在这里习字、看书,最是静谧,许安国来过这里多次,落轿后,匆匆随小侍进屋,燕赜果然已等在那里,他忙上前要行礼,皇帝止住他,“许公请坐。”
“皇上匆忙召见,不知为什么事?”
“打扰了许公的清修,”许安国现在清心研修道教,一年倒有一多半时间住在京城北面五十里的山城观,燕赜将前日下午申鼐的来访之事说了。
“哦?”许安国胡须稀疏,他下意识拈住,问,“皇上观他情态如何?”
“动了真情。”想到那天,申鼐在自己激压之下说出请辞言语后,涕泪齐下、伏地痛哭的模样,燕赜叹一口气,“当下也并非你死我活的情境,申鼐于本朝有功,他如今不愿陷身倾轧,朕不勉为其难。”
“皇上仁慈。”许安国斟酌道,“陛下心胸宽广,许多人不能及,但恕臣直言,在户部任职一事上,陛下有些狭隘了。”
弘德帝眉间一动,“许公但说。”
“是。”许安国欠欠身,侃侃道,“丁寸虽是邵秉烈的人,但公平来说,其资历、才干、考核的成绩,都比江中威更合适户部尚书的职位。皇上尝云,凡天下间有才、有能、有德之士,皆可为国所用,又何必因为他是邵秉烈的学生拘泥顶气呢?”
燕赜有些不忿,“举朝上下,邵相门生故旧如云,怕他皆甚于怕朕,长此以往,天下还是朕的天下吗?”
“皇上,”许安国微笑摇头,“用人不在于占位,而在得当。况您是天子,我等都是臣下,邵秉烈无从染指军权,您大可以高高在上,不必事事争讨。”
弘德帝有所领悟,“但从辅相之下,除去谢苍沈恭等人,个个对他俯首帖耳,总不爽快。”换言之,军政上有贺、沈为靠,再倚借任太后家族,邵秉烈无从窥探,朝堂上,却少一个能与其对抗的足够分量的人物。
许安国道,“所以说,此次申鼐自请致仕,是在给陛下腾位。”
弘德帝心中一动,“许公是说——”
“培养储相。”许安国一双老目迸发出精光,“皇上,若臣没有料错,如那申鼐是有心之人,此次来,想必为陛下推荐了人选。”
燕赜赞许笑道,“许公不愧是多年的吏部尚书,深谙用人之道,不错,申鼐推荐了两人,一人是集贤殿书院直学士何明清,一是史馆判事裴义。”
许安国脑筋一转即明了,“何明清曾是齐王门下长史(注:齐王燕继,燕承弟,死于皇位之争),裴义侍奉过先帝,脾气耿直。这二人都曾因前事,虽有才干,不被重用,落到并不显眼的部门。好,好!申鼐终究不是全无良心之辈。”
与许安国的一番交谈,扫空了连日抑郁之气,燕赜起身兜转两圈,“好,朕这就着申鼐入宫,让他再任半年,待时机成熟允他致仕。”
从静麓斋出来,天色已经擦黑,弘德帝心情甚好,直接吩咐摆驾沐辉宫。正值膳食,和梨子吩咐将晚膳摆到太后宫里,燕赜教育儿子两句,把眼四周一顾,妆作无事问任太后道,“怎么不见那一名叫初初的宫女?”
太后还未答话,小皇子代为答道,“初初晚上从来不在这里。皇祖母午睡后,她就去整理书卷去了。”转身问任氏,“阿奶,我说的对不对?”
任太后虽才二十六七岁,早已习惯了为人祖母,点点头,赞许孙儿,“大郎说的是。”小皇子得到夸赞甚是高兴,低头继续吃饭。
燕赜笑道,“怪不得我日日来母后殿里问安,从来没见到过她。母后真是有心。”讥讽她私藏了一个美人儿,故意隐瞒。
太后皱起眉,“皇帝是在责怪本宫吗?”
燕赜道,“不敢。”却抬起头与她对视,那年轻炯炯燃烧的目光,分明像一只皮毛斑斓的雄性动物乍开鬃毛,那女孩,朕要了!
太后命宫人将小皇子带下,冷笑,“为一个宫婢,也值皇帝向予撂话。”
燕赜也笑笑,仍是那一脸的漫不经心,“为一个宫女,也值母后遮遮藏藏两年,生怕给朕看到?”
太后道,“皇帝诛了盛家九族,便予不将她藏住,你又想怎样?”
弘德帝心中一凛,缓缓道,“君让臣死,况他本就有罪。”
太后冷呬,“按照国法刑律,她本该去做官妓。好了皇帝,初初以后的路予已有安排,请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