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冒险
二十七,天晴,温州菜市口。
无数百姓挤做一团,看着高台上的一幕。
陈文龙端坐中间,旁边军兵环绕,押着诸多人犯。
看差不多了,陈文龙高声道:“本官钦命御史中丞,今奉诏审案。带罪人陈元行,苦主陈十二。”
原本精神矍铄的陈元行此时如同枯枝败叶,被两个军兵架着,看着就知道命不久矣,而另一个中年人陈十二则激动中带着畏惧,苟着背走到了高台上。
陈文龙温和地说道:“陈十二,说你的遭遇。”
“相公。”陈十二磕了个头,说道:“小人状告陈元行指示下人抢夺民女,逼杀人命。”
事实并不复杂,不过是陈元行指使家丁抢了陈十二女儿,并且杀害了而已。
证据包括陈十二诉状,陈元行家丁、家眷口供,陈元行供养的游方道士的口供,起获的尸骨一百三十二具,各种作案工具等。
七十多岁的陈元行对女色有心无力,但是为了长生,居然听信鬼话,以少女心尖血炼丹,前后杀人过百。
“杀了这老贼!”人群爆发出怒吼。
“杀了这老贼!”怒吼立刻汇成一片。
此等恶人,实在是历朝罕见,难怪群情激奋,要杀老贼。
其实,陈元行行事称不上肆无忌惮,却也不是太隐密,不然不会轻易被翻个底朝天,周文枕之所以没查,因为其是陈宜中叔祖。
“如此恶劣,即便无关系,左宰亦当去职,何况乃是叔祖,实有包庇之嫌。若不加训责,中枢权威何在?何以安黎庶?”陆秀夫说道。
“左宰宣抚流求,虽无元虏之危,却有波涛之险,如何能够莫名受牵连?”刘黻说道。
“且其为元老重臣,为国事操心劳碌,何至于在乎一个区区叔祖?此非包庇放纵,甚至说不上管教不严,实无牵连的道理。”
“若无左宰之势,陈元行焉敢如此?”陆秀夫说道。
赵昰听着两人争论,翻看着收缴而来的账本。
本来得知案情,赵昰也是气炸了肺,但是看到账本后,突然就消了气。
仅仅陈元行一家,便缴获良田三万两千二百余亩,粮六千八百余石,钱七千余贯,可以供应大军半個月所用。
见陆秀夫与刘黻不再争论,赵昰看向江万载,问道:“太师以为如何?”
江万载说道:“不责无以警官吏,当去职!然其母事国以忠,当嘉以诰命。”
赵昰认真思考了一阵,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
为了朝廷权威性,陈宜中必须要处罚,但他是元老重臣,朝廷的门面之一,而且还肩负着查探流求的重任,肯定不能让他本人和其他人寒心。
当初元军大兵压境,陈宜中提桶跑路,谢太后降诏召回而不奉,乃是其母劝诫后方才返回。
陈宜中有孝心,其母明理爱国,正好嘉奖其母以安陈宜中之心。
“既如此,便去陈宜中左丞相之职,加其母一等国夫人。”赵昰又说道:“籍陈贼田三万余亩,可否以此行公田法?”
“不可!”
不论是刘黻陆秀夫还是江万载,都是异口同声,意见出奇的一致。
赵昰说道:“当初贾似道行公田法,虽有颇多害民之处,然用度增加确是实情,如今我等弃害而取利,有何不可?”
“公田法”,大体是向官绅豪强赎买超出一定量的土地,再由官府租给农民耕种,可以算是土地国有化加限制个人拥有土地上限的集合。
虽然贾似道因此风评大坏,但是确实是极大的缓解了朝廷用度不足的困窘。
赵昰以为,只要保证执行过程的公平公正,这个政策还是很有前途的。
“贾似道夸功言公田法收获颇丰,其实不过增发交子之利,公田法收获尔尔而贻害无穷,不足取。”陆秀夫说道。
刘黻说道:“当初贾似道以交子支付,后因交子滥发而作废,如今朝廷无钱亦不能引发交子,无力收田,若强征,反者必众,局势将彻底糜烂。”
江万载说道:“贾似道能行此策,乃是朝廷安定,如今强敌在侧,若朝廷行公田法,官绅豪强必因利益受损而投元虏。”
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打消了赵昰不切实际的念头。
理宗时朝廷有信用、有武力,可以肆意增发钞票,如今的朝廷可没这个能力。
没钱,自然谈不上赎买,只能抢。
问题是理宗的时候蒙元威胁未及根本,大家不得不捏着鼻子忍了,如今形势不同了,再抢的话大家可以拍拍屁股投靠蒙元。
赵昰叹了口气,问道:“如今钱粮不足,可有良策?”
“清吏治,劝农桑,振商贸,节用度,唯此而已。”江万载说了几句很正确的废话,却是缓不济急。
而陆秀夫、刘黻等人保持沉默,显然没有好办法。
赵昰扬起手中账本,问道:“若彻查豪强,但凡不法尽皆追究到底,籍没其家财,可能应急?”
江万载回道:“此乃下策,非迫不得已不可取,否则朝廷所至,遍地反贼,复国难矣。”
“此时局势大坏,何妨更坏?”赵昰说道:“便以此间论,朕以三万亩地安三千户,募三千兵,不抵一豪强乎?
为保护家里田,军兵岂不拼命?再教以家国大义,谁人可敌?
但凡朝廷控制一地,巩固一地,所得之兵皆忠心不惧死,区区反贼何足道哉?
此时我等非是守江山,实乃打江山,然无论守还是打,不过争夺民心而已。
民心在我,则可复国,民心弃我,赵室自亡,然,何为民心?
天下黎庶万万,官绅豪强者不过十一,我收豪强之地分与黎庶,约定分成,再免苛捐杂税徭役等负担,终是以九击一,焉有不胜之理?”
忽必烈和赵匡胤差不多,倚重的都是官绅豪强之辈,基本不把底层百姓放在眼里的,如今赵昰打算反其道而行,以底层打高层。
当年贾似道带头献田,如今赵昰没田没钱,直接就开始明抢。
“天命者,民心也,民心不在,天命自失。陛下有此见识,堪比太祖太宗。”陆秀夫叹道。
刘黻皱眉想了片刻,说道:“陛下设想极好,只怕尚未实行便被卖了。”
“太师以为如何?”赵昰问道。
江万载问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陛下死,臣随后。”
“臣请主理此事!”陆秀夫请命。
“善。”赵昰点头道:“全权托付于陆相公也,陈文龙副之。”
刘黻犹豫片刻,问道:“若有遵纪守法之良善人家,如何处置?”
赵昰笑道:“如此人家定知忠义,劝其减租减息以助朝廷安定民心,朝廷从中选纳人才授官以报,而不愿者岂无奸邪事耶?”
“叛乱定然迭起,若元虏又至,必死无葬身之地也!”刘黻叹道。
“正如太师所言,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也。”赵昰笑道。
赵昰想的很明白,寻常方式很难跟蒙古人打的,必须剑出偏锋。
这将是一场大冒险。
不然呢?
赵昰不认为以蒙元的人力和物力弄不出火药来,当双方武备拉平,拼的的就是意志和民心,谁能占据民心,谁就能获得最终胜利。
好在随行的军民都是忠义之辈,而且基本一无所有,不用担心他们发动叛乱,这大概是乱世下的唯一好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