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风云变
夏日,仲子府廊桥,萧葛兰一身轻衣站在阴凉中。
果真是树绿荫浓,耀眼的阳光倾洒在上方本是苍绿的叶子上,褪了深色、映了浅色。下方如斑斑点点驳杂,一阵微风吹过,掀起浮在空中的一层热气。萧葛兰却不甚感到闷热。
身旁心腹侍女览宁、述宁虚扶住她,起风的时候,是她们最需注意的。二人站在萧葛兰身旁却不见她道一句话,知她或许有心事,也恐扰了她的心绪,只得轻轻劝着。
萧葛兰的手抚了抚腹部,语气有丝丝惆怅:“你们说,他可曾将我放在心上?”
览宁一惊,近些日子有关二位主子相处的碎片瞬间浮上脑海。在她眼里,或许公主初嫁之时仲子对她总是淡淡的,或说是客客气气的,而那时正是公主最低落之时。可自打公主有孕,仲子的态度渐渐便不一样了——自己都是可以看出来的。现在的仲子,对于公主还是颇为理解与关心的。
览宁与述宁相视一眼,述宁柔言劝道:“夫人勿要这样想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卫仲子对于夫人很好的,他也是爱夫人的。”
萧葛兰如何看不出他这些时日的转变,当下却只得苦笑道:“但愿吧。”
卫骅其实并未来到许久,他仅是恰巧路过,见微风吹着,萧葛兰却立在那里不动,背影清冷。览宁和述宁见卫骅负手站在身后,忙要行礼,卫骅却示意她们不要说话。二人见状,便知趣地退到一侧。
“起风了,我陪你到房里坐坐吧。”卫骅道。
萧葛兰惊诧地转头,对上卫骅那双眼睛,心中莫名几分愧疚,暖意却瞬间升上心头。
她未说话,轻轻将手扶在卫骅的臂上,二人一同顺着廊桥走去。览宁和述宁走在身后,相对露出会心一笑。
半月后,圻殿,太令杞夫来报:“骊军犯我边城。”
萧铿锁眉。这绝不仅仅是骊王一人的拍案决定,云贺的势力亦是参杂其中,在这背后又是荎骁那样有谋有略的人在操控着棋局。此次,萧铿实是犯了难。继位十三年,西骊与云贺从未联合刁难过他。
为何他亦从不与西骊、云贺任意一国结盟?只怕是收拾掉其余的一国,先前与其结盟的一国会陡然变得更加棘手。只怕是到彼时,连缓解之墙都被自己亲手推倒。
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已是时过境迁,却还是三国在争雄?只因大琰和云贺,谁都不愿意首先将矛头指向骊国。
萧铿冷冷地想,荎骁此人果真聪明,暗中出手却能坐收渔利。
他立即传令下去,召卫原、雍齐进宫商议。二人接到消息亦是片刻不歇,着了官服、携了舆图便乘上马车赶往宫门口。
就在这最紧张的时刻,仲子府中却传来一个令人暂展愁眉的消息:卫仲子得一子。
满府欢庆,府中的上等女医芸里将孩子裹入襁褓抱给半卧在床上的萧葛兰。萧葛兰的力气也所剩不多,此刻只得半眯着眼睛望向女医怀中婴儿嫩嫩的脸庞。此刻还看不出眉眼似谁,但这都不甚重要。萧葛兰的幸福来源于,她于心底明白,这是她与卫骅的第一个孩子。
卫骅倒是进来得快。他轻轻接过芸里手中厚厚的襁褓,臂弯的感觉令他心头一颤——初次抱起婴儿的感受总会记忆许久。他人退下,卫骅抱住婴儿坐在床沿,初为人父的笑是甜甜的。
“谢谢你,为我带来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孩子。真像你。”卫骅笑道。
萧葛兰只是微笑着轻摇摇头,卫骅忽然感到先前对于这个妻子的对不住。婚后她对自己的方方面面悉心照料,而那时自己心里从未有过她,至多是些许感动。甚至在他得知她有了这个孩子后,还是心属璴里的。而这数月下来,她的辛苦渐渐令她走进了自己的内心。
但这两种情感,是不同的。卫骅或许不会忘记璴里,但这并不影响他与萧葛兰的夫妻之情。
“给儿子取个名字吧。”萧葛兰望着卫骅,微声道。
卫骅转着眼睛思考,竟把本已十分疲惫的萧葛兰逗笑了。
“有秩斯祜,绥我眉寿,黄耇无疆。单名一个‘秩’字,代表我祝愿他一生平平安安,不求建立卓著功勋,但求健康福泽、无病无灾。”卫骅经过慎重思考,最终才道。
萧葛兰却打趣:“这是你的长子,你难道不需寄托上希望吗?”
卫骅一怔,复笑道:“瞧你说的。平安是第一位,只有身体好好的,才可去建功立业啊。”
萧葛兰本就是无意,卫骅如此一解释,她也只是微笑不语。
不旧,萧葛兰却闭目睡去,卫骅惊得方要唤芸里,站在榻头的小医已上前一步道:“夫人本就年龄小,此刻也是过于疲惫,脱力睡去,过些时辰便好了。”
过些时辰?是多少个时辰?
见芸里匆匆而来,从自己手中接过婴儿交给乳娘,便知她是无事的了。卫骅隔着纱屏向榻上望了一眼,隐隐望到她那睡颜,心怎也是不安的。但芸里在一旁柔声劝着,他亦只好留了览宁和述宁在房内守候,独自走出房门。
连卫骅此时都不肯想象,他的长子未来将会是何样人也。
卫骅长子降生并赋名“秩”的消息是在卫原与雍齐即将离宫时传来的,此时二人已分别乘上马车,心中却不免是同样沉重。此消息是侍公告知于卫原的,他听得不禁心头一震。君臣齐划策之时,他的首个孙辈就这样来到世界上,道这是巧合,却又是一种吉兆呢?
“现如今情况如何了?”卫原忙问侍公。
侍公回道:“此时孩子由乳娘抱着,仲子夫人脱力睡去,但过些时候便会醒来。”见卫原低头思考,他顿了顿:“卫令现在可是要去仲子府?”
卫原道:“驶回令府,将这些东西放下,更一身常服便去仲子府。”侍公服侍他多年,这些事是放心同他说的。
侍公却不知,卫原选择先回令府,实则是在犹豫。
令府中,卫原的一系列动作都显得僵僵硬硬的,侍公不停歇地为他打理着,却见他心中似有他事。但侍公不好过度揣测主子的意思,只得时常给予轻声提醒。卫原的确思考了许久,但最终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还是吩咐着去了仲子府。
夜晚,圻殿众烛齐亮,萧铿闭目,由侍人官井轻揉着双肩。
萧铿嘴角默默溢起一丝微笑,而官井却是看不到的。萧铿满意地道:“官井,你的手法可是愈加纯熟了。本王还记得,你是本王十三岁时被父王派到身边的。你第一次服侍本王时……”他不继续说下去,笑声却更为明朗。
旧事重提,官井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他记得初次服侍萧铿时,自己还是那副笨手笨脚的模样,当下也只得轻笑着。
正当这室内的气氛轻松到极点时,萧铿忽然蹙眉,弯腰狂咳起来。这已不是第一次,官井熟练地用手轻拍着他的背部,后遂吩咐小侍倒了杯热茶水来。
“人至不惑,疾病更是渐来啊。”萧铿抚着心口叹道。
官井心中一塞,劝道:“您还是要早些休息。”圻殿的灯火总是亮到夜分,主上彻夜劳形,这如何行呢?
萧铿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声音发自心底坚定:“父王留给本王这万里河山,本王就要给它一个稳固,给大琰百姓一个宁定。”字字是决心——这是一个君王的誓言。
官井心中苦楚,却知不得再劝,只得收过萧铿手中的茶杯,暗叹。
次日正午,长子府。
璴里的侍女信秋慌慌张张地提着裙子跑进璴里的房间,见璴里正阅一简,神色平静,忍不住跪倒,哀声道:“夫人,不好了。”
璴里放下竹简,思绪忙聚到信秋身上:“出了何事?”
信秋抬头,道:“如今整个大京城都流传着一野言,讲是近来大琰与骊国的边境不稳,王长子或许要被派平乱……”
璴里的身子一抖,幸而格香眼疾手快。她揉揉头部,心头竟感到闷堵,莫名升上来的愁绪使她说不出话来。信秋半跪不语,看着璴里的样子实是担忧,也一跃起身,同格香一起搀扶着。信秋与格香对视一眼,二人欲将璴里扶至榻上休息。却不料璴里双腿一软,晕晕沉沉地,在二人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辟芷院,卫氏得知消息不禁惊声:“璴里晕倒了?”
兰谷面色凝重,点头。
瑰里闻言,焦急地忙抓住卫氏的手臂:“我们进宫看望阿姊去吧!”
见卫氏紧锁双眉,兰谷忙将瑰里抱开,柔声道:“容主母考虑考虑,近来形势紧。”话音一落,就听得卫氏的声音:“还是进宫吧。”
瑰里本该欢喜,可如今心中却再也欢喜不起来。她向卫氏颊边轻轻一吻,嘴里讲着“母亲最好”,卫氏无奈地笑了笑,心中却苦楚万分。她的女儿日日夜夜生活在深宫那样虎狼丛中,她实在是不知她是否能至新朝启还身心无恙。若是出了一个微小的差池,就恐她功亏一篑了。
启衡十一年以来,瑰里实则在许多方面都同先前不一样——卫氏又岂会不知。只是瑰里今日忽然听说将会进宫看望阿姊,无意地将心底最为真实、原始的一面显露了出来。
仲子府,萧葛兰正逗弄着身旁的婴儿,不胜欢喜。这孩子天生生得健壮,卫骅的“平安”之意,此时更显得喜上加喜。方才守在门外的述宁神色紧张,对览宁耳语一番,览宁大惊。此刻浸在幸福中的萧葛兰也不以为意,仅仅是笑道:“怎么了?”
览宁禀道:“长子府传来消息,长子夫人方诊出有孕两月有余。”她不知萧葛兰会有何种反应,但感自己内心是有些许不安的。
萧葛兰心中一凛,然漾出一副四月春风般的笑容,声音柔和却欣喜:“览宁,今日你替我到长子府给阿兄道道喜,再送些我今日新做的桂花糕作贺礼。”
萧葛兰的内心深处,却是怎也不肯相信这个事实的。她不希望先国将大小姐生活顺坦和乐,但大小姐此时更是自己的阿嫂,这个孩子也是阿兄的孩子。无论他们二人如今的生活是怎样的,她都不好在此时做错事。相反,她还要尽力保护他们处于风口浪尖的孩子。
眼前的览宁接意,整理了几碟桂花糕放入木匣便行礼而去了,述宁将婴儿递与乳娘,与奴婢备宁一同服侍萧葛兰睡下了。
夜晚,蝉鸣不歇。璴里半卧在榻上歇息,目光伸向窗外,眸子略显幽冷。她接过信秋手中的药碗,以匙搅之,丝丝苦意被搅开来。她是喝惯了药的,即便是再苦,喝下去也不感到苦了。
门外格香来报,道是萧长霖在圻殿议策方毕,此刻也是刚刚进府,更罢衣便来到了她的寝殿。璴里是理解的,当下挥挥手:“快请他进来。”
但见萧长霖大步向她走来,长衣翩翩,室内的风似包绕四周。侍人尽数屏退,信秋、格香也在璴里的旨意下把守房门。
方才扑面而来的气息,璴里从中感到了萧长霖今日的劳忧。萧长霖坐定后微微一笑:“你放心吧,那些流言是假的,此番我不需出征。边境的镇守使也出自宗室,自小受到良好的军事教育,此番定会清尽边患的。”
璴里敛下神来,轻轻点点头,半晌室内静然。她或许是想主动握握他的手,堪堪接触就不由惊呼:“如何这般冰凉?”
阵阵暖意从双手渗至心间,被璴里一握,萧长霖周身都温暖了起来。从小到大,他仅有幼时曾被母亲这样暖过手,这样的情景,似已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久远到他几乎忘记……
耳畔忽然传来璴里那轻柔的声音:“夫君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璴里将萧长霖拉回现实。萧长霖笑了:“若是男孩,我希望他驰骋不息,英雄勇猛;若是女孩,我则希望她深宫不离,一生无忧。”
璴里漾出微微的笑意,心间却是半苦的。
既然注定与卫骅有缘无分,那便只将这份年少的回忆存于心底,化作最后一丝飘渺;既然她如今已有了第一个孩子,那么他和孩子就是她一生的羁绊;既然一年前主上与母亲将这掌国妇一位默默交与她,这一年,她就已经不再是闺阁小姐。
她身上的使命,如千钧。这个孩子的到来,或许是她不知何从的生活中的一丝甘甜。
萧长霖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无意间对上璴里的明眸,微微叹气。
边疆不宁,国人皆虑,大京内外之气氛更是不同于寻常。瑰里叔公之子萧思成在朝为官,同许多重臣一般,此刻骊人犯境,他落家的次数大大减少。萧海斤是萧思成的独女,比瑰里大两岁,此时便经常遣人约瑰里游东市。
卫骝更是与之相同,他不但约瑰里、定南相游,甚至常常恳求叔叔卫翌一同前往。卫翌国务缠身,三番五次遣人送了他些小手工或是蜜糖等,温和地劝着待他闲些定不负相约。就在卫骝即将放弃之时,身边的小内侍转交予他一封卫翌的亲笔信。当叔叔那素来稳重的字跃然纸上时,卫骝欣喜若狂。
于是,一个和煦的下午,几人前前后后走在东市之中。
瑰里询问了许多有关如今形势的问题,卫翌亦答亦不答,但他能通过与瑰里的对话感受到,这个出身宗室的女孩拥有极高的天赋,稍加点拨便能悟出他自己都为之震惊的道理。
但这也因瑰里读了不少书的缘故。
“几百载春秋都过去了,为什么天下还是纷争不断?为什么不能安于现在,发展自己的国家,而是去同别的国家争抢?”瑰里问道。
“分久必合啊。”卫骝先一步答道。
“那若是合久必分呢?”瑰里反问。
卫骝语塞。他读了这么多的书,了解的都是统一之术,可从未见过若瑰里的想法这般“另类”的。卫翌更是一时感到大脑空白,好一会才理清思路:“因为这片土地,终归是要统一的。如今世道,群雄逐鹿,成王败寇,输赢仅在一瞬间。为了我们的国家和我们能够活下去,撑过这一时,才有国祚延绵、宇内承平。至于合久必分,若是后世知晓这天下曾被大琰所统一过,就是吾等之傲。”
瑰里的心头被重重一击,久久不言。群雄逐鹿、成王败寇、国祚延绵、宇内承平……她在朦胧中了自己未来的方向,她是萧氏之女,拥有的是荣华富贵,但始终是流着王室的血液。
今日的体会记忆历久弥坚,让她首次脱去孩子的天性,体会到江山与柔情相契阔的沉重。阿姊,也或许就是这样才另嫁他人的吧。
卫翌,她一生感谢。
深夜,卫翌求见卫原。卫原本是以为今日卫骝淘气生事了,却不承想卫翌深深一礼:“若是可以,未来阿兄之叔子当娶先国将季女为妻,成就大琰之霸业、卫氏之荣耀。”
卫原大惊,忙将他扶起:“翌弟,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况且,那还是个未明事理孩子啊……”
卫翌道:“原兄当日愿将大小姐作为二公子之妻,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同样会将她的妹妹作为三公子的妻子。”
卫原声音沉重:“翌弟,你的意思我明理解。大琰要夺得霸主之位,卫氏一族也需要振兴。卫氏夫人是明白的,只要阿骝喜欢二小姐,我必会将她作为我的儿媳。”
灯烛跳动,卫原的心中,已隐隐有念。
半月后,骊人退,边疆宁。萧铿再一次走对了道路。
次日,萧铿大大封赏有功之臣。封雍齐为大将军;封卫骅为肃侯,顺带封萧葛兰为齐国公主;提拔辅国令府。出于王子不得封侯,提拔长子府。
谕旨一下,众人皆喜。
璴里休养许久,胎位已稳,便放心地时常由侍女搀扶出宫寻母亲与弟妹去了。每每阿姊来到辟芷院,瑰里便迎上去聊长聊短,璴里掩口笑着,妹妹还是个孩子,便是要作姨母的人了。
距那次冬日宫宴,瑰里一年多未见雍黎。再遇她,已是给雍齐将军道喜之时。父女二人长得很像,给雍齐行毕礼后,便见其女雍黎从内室跑出来,热情地挽上她的双手,携着她去内室玩了。先前,瑰里本思考了数遍如何与她相见。但如今,她仅觉得啼笑皆非:果真是个直性子的人。
瑰里不知雍黎是不计前嫌、还是从父母之命,但她觉得,至少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