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蛙与蛇
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一只硕大的虎纹青蛙从案台上的竹笼口猛力一跃,啪哒一声掉到了大厨房潮湿冰冷的地面上。刚刚重获自由的它还没来得及用凸凸的眼睛细看下这陌生的世界,凌空出现一只大脚踩住了它极为粗糙的背部。一个身高体壮的青年男子轻松弯下腰,异常熟练地用左手食指和拇指从匹克运动鞋底捏起它,起身放到案台中央。青年重新操起右手的厚背厨刀,砰地一声就剁掉了青蛙那扁扁的头部。
青年男子继续熟练地把这只虎纹蛙剥皮、开肚、去脏,剁四趾脚尖,显然已经做过无数次的样子。他下意识的瞟了一眼边上那装了上百只青蛙的大竹笼,隐隐觉得里面的那些家伙比往常要骚动不安了许多。
一只青蛙一生要吃成千上万只害虫,野生的青蛙按照国家法律是不能捕捉的。所以酒店的青蛙来源多数时候都是合法养殖的产物。只是酒店生意很好,很多时候因为合法养殖的货源不够,对有些贪财的人送来的偷捕的野生青蛙,采购经理在拿了不菲的回扣之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让这些青蛙有了合法身份的待遇。
消费者们在这件事情上粗看并没有损失,因为通常饮食业的以次充好都是拿人工养殖的食材冒充野生的,现在发生的却是相反的情况。不过细想之下,其实还是让酒店消费者吃了暗亏,这个亏不是吃在经济上的,而是道德上的。
青年男子名叫卫起,去年从一所杂牌大学毕业,在南方这个沿海大城市里高不成低不就地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工作,可这年头,大学生找份称心的工作比农民工可不知道要难上多少。虽说卫起也能算得上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可他那张杂牌大学的文凭不单拖了他的后腿,连后腰、后背、后脑都扯进去了。到处碰壁之后,他本来就不鼓胀的荷包很快就瘪了下去,眼看到了山穷水尽之际,无奈之下,卫起只好大幅度地降低自己的择业标准,并且是一降再降,到后来就成了这家大酒店的厨房水台,而且一干就是大半年,每天重复干着屠杀青蛙一族的活。
由于水煮田鸡是这个酒店的最出名的一道招牌菜,酒店的顾客多数会点这道菜。所以这大半年来,卫起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只青蛙了。于是卫起不单刀工确实长进了很多,长时间的干重体力活,他的身体也强壮了许多。在同事的眼里,卫起算得上相当的踏实肯干,从来没见过他叫苦叫累的,干完了自己的分内活之后还经常给同事们搭把手。所以连厨房主管都已经透露出将要把这个很能吃苦耐劳的“高材生”从水台升为砧板的意思了。
水台几乎是每一个大厨房里最低级的工种,不单又苦又累,平均工资也是最低的。能在这岗位上坚持下来的,都是那些能吃苦又有耐性的人。不过水台如果做的好,就有很大的机会升为砧板,那就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砧板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厨房的灵魂。因为它不但要负责对各种食材进行深加工,而且要把关材料质量,对材料进货数量也有很大影响力。可以说一个厨房的出品好坏和利润高低都由砧板影响了一大半,更何况砧板还有进阶管理层的机会。
如果卫起真能从水台升为砧板,他的月工资将从2600块上升到3200块。别小看这多出来的区区600块,有了这600块,也许卫起就有胆量试着做以前从来就不敢做的事情。比如答应一次酒店漂亮女服务员的约会。虽说有些酒店同事戏谑地称呼卫起青蛙王子,可还真有不少姑娘对他颇有好感的,其中更有两个主动来约卫起的。可是卫起那点工资,扣除房租、伙食费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就剩不了几个子了,他怎么敢出去约会,就算安排的再经济,一次约会的费用也起码要一两百块钱的。不要说和姑娘约会了,就算想去买下那几本他已经眼热了很久的好书,那也得花不少钱。所以能不能升级到砧板并且得到加薪这件事情,对卫起的重要性是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的。
这世上所有打工的人最常做的梦就是能得到加薪,梦醒来之后就是暗暗表决心:如果给我多加多少多少工资,我就一定出力多干多少多少的事情。却很少有象卫起这样的明白人能知道:这两个内容的位置顺序应该互换一下才可能实现,你只有先多干多少事情,然后才会有多少工资加给你。
卫起一边做着升职发财的美梦,一边伸手到竹笼里抓下一只受死的青蛙。不知为何,今天笼子里的青蛙们反常地到处乱蹦,卫起连着掏了两把都没抓住一只青蛙,左手就加上了三分的力气,沿着竹笼底部迅速地一探。突然,他的手背处猛地一疼,有一物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背上的肉。卫起迅速把手缩了回来,只见自己黑黑的手背上居然紧紧咬着一条更黑的尺长的小蛇,那纤细的蛇身还在空中不停扭动。他不加思索地把左手连带小黑蛇放到案台上,右手迅如闪电地一刀就把小蛇的小脑袋在七寸处砍断。
手背上本来剧烈的疼痛感好像消失了,卫起这才吐出一口长气。表面上他似乎在享受自己临危不乱的精彩表现,心里却已经在大骂采购经理的娘了。也不知道那个贪财的家伙从谁那里进的货,野生田鸡也就罢了,那大竹篓里居然还捎带了一条野生的小蛇。他伸出右手去掰那个依旧死死咬在他左手背上的小小的蛇头。这时候卫起猛然发现那蛇头虽然小小的,外形却是不折不扣的一个三角形。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几乎在同时,一种无法抗拒的眩晕感满上了他的脑海。卫起在失去意识重重的倒地之前,心里只来得及闪现了一个想法:我只怕是要挂掉了。被这毒性比三步倒还剧烈的蛇咬了,也许该当机立断砍掉自己的手而不是那小黑蛇的头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当卫起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情况异常古怪,他居然正站在一处非常大的殿堂内,此处虽然金碧辉煌,却还是掩不住一股阴深深的寒意。殿中大案后坐着一位,头戴金冠,身着蟒袍,腰围玉带,乃是阎罗十殿之一殿殿主秦广王。
那秦广王发出“嗝”地一声,喷出一股劣酒之气,开口道:“凡人卫起,本殿实在有些过意不去。黑白无常先前和本殿喝多了些酒,他们两个醉酒上班,做事情很是糊涂,出了不小的岔子。他们本该去你处拘那笼子青蛙的魂魄的,结果误把你和那小黑蛇也给拿来了。可是本殿发现你们两个阳寿未尽,命不该绝。本殿处事向来公正,既然是我的手下出了这等岔子,本殿自当设法补偿你们。”
说实话卫起此刻还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可秦广王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切,周围的一切事物又都是那么清晰,实在不像是在梦里的样子。卫起很快注意到那条咬死自己的小黑蛇就在自己身边的地上。蛇生性怕寒冷,在地府这等天底下最阴冷之处,小黑蛇早已经冻得缩成一团了。卫起见这小黑蛇如此可怜,其实也是和自己一样误丢了性命的倒霉鬼。他又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就是已经做了鬼了,反正都是不用再怕蛇咬了,就俯身捧起了小黑蛇,放到了胸口处。他当真没有做鬼的自觉,此刻他的身上,哪有什么阳气可供取暖。
秦广王见此,奇道:“看来年青人你和这小黑蛇真是不打不相识,它咬你一口,你砍它一刀,倒是结下了缘分。那就让它和你一道转世吧。”不等卫起答话,秦广王就拿起朱笔在案上一本厚大的册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文字和数字,然后随意一挥手,站在大殿上的卫起就和他怀中的小黑蛇立刻如同一股轻烟一般一起消失了。
秦广王自言自语道:“年轻人,看在你心善的份上,我就不让你去喝孟婆汤,让你能保留前世的记忆,这就算本殿给你的额外补偿吧。也是那孟婆太多嘴,若是让你经过下她的手,保不准本殿的这个不大不小的过失就瞒不下来了,传了出去必然要影响本届的阎罗最佳殿主的评选。”这小小麻烦解决了,秦广王的心头顿时一宽,伸了一个懒腰,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很快就伏案沉沉睡去。
其实那秦广王先前醉的不轻,他的酒意还是似醒未醒。因为他一点都没发现,刚才他在那册生死簿上写字的时候,他给卫起和小黑蛇安排的转世新身份后面,那几个代表阳寿长短的数字后,被他多画了好多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