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
大火烧了起来。
李裹儿坐在大明宫最高的屋檐上,撑着头看着那逐渐被火吞噬的华美宫殿,表情有些无聊。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原本是曾祖为高祖老年休养所建,但是建到一半,高祖就驾崩了,于是工程就拖拖拉拉的停下来,只是被当做皇家离宫使用。
直到祖父在位,才重新修建,然后成为李家人最重要的居住场所,始称“东内”。
叔父就是在蓬莱宫里的含凉殿出生的。
那会儿父亲7岁,已经记事。他说祖父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大明宫,只是他抠搜,不想花钱修房子,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大明宫只是养病之处。
龙朔二年,祖父患了风痹,祖母知道他早想换房子却没说,为省钱把自己弄出病来,气不打一出来,当下就要重新营造大明宫。
那个女人一出手,便是雷厉风行。谁能想到李家住了两百多年的房子,只花了十个半月就建成?
看看底下那些四处哀嚎逃窜的公卿和瑟瑟发抖的小皇帝,李裹儿撇撇嘴。
如今这副窝囊劲儿,也不知道随了谁。
呵呵,多半还是李旦的种不好。
如果换我当了皇帝。
李裹儿敲着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
如果我当了皇帝……大约也不会好。
她只会吃喝玩乐,哪里懂什么治国。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最后再看一眼大明宫。
刚死的那些年,她是恨的。
虽然是个阿飘,但也天天跟在李隆基身后,恨不得将那老小子咒死。
然而就像是祖母说的那样,“我活人尚且不惧,何况鬼乎”
自己活着的时候斗不过李隆基,做鬼也拿他无可奈何。
李隆基活得很好。
杀韦氏族人,杀上官婉儿,杀太平公主。
逼父亲禅位,圈禁兄弟,一日杀三子。
一路鲜血染红了宝座,却也描亮了整个大唐。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可惜,有些人最大的错误就是活的太久。
李家的男人不长命。父亲活了五十五年,叔父五十五,祖父五十六,高祖五十二,偏偏这个祸害活了七十八年。
他被饿死的十三天后,他那个病弱的儿子就随着去了,想必那孩子在黄泉路上都走的愤愤不平。
熬了那么久,怎么就只长了十三天呢。
看过安史之乱,李裹儿对大唐的感情就从恨变成了忧。
她虽然被废为悖逆庶人,但她的存在是无法被抹杀的。
这是她的大唐,她的珍宝,她见它煌煌天朝,万国朝拜,哪里受得了它沉疴缠身,任人欺凌?
那些年,她没少在大内转悠,在那些或睿智或昏庸的后辈们耳边念叨,这是忠臣,当重用。这是奸佞,应远离……
只可惜,就像她的诅咒无人理会一样,她的提醒也无人听到。
她终于明白了,存在太久是一种残酷的惩罚。
她看着大唐这驾破马车,一路向败亡中驶去。
所有的期待和热情,也在时局的一次次动荡中,被碾为灰烬。
最后只剩下麻木的旁观。
她离开过,但最后还是回来了。
天下之大,
只有这里是她的家。
她母亲死于此,她父亲死于此,兄弟姐妹死于此,丈夫孩子死于此,
连她自己,也葬身于此。
如果有一天,她将彻底消失,也该是在这里。
看着宫殿在火光中倒塌,李裹儿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
结束了。
她这一辈子罪有应得,却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唯一的念想就是去奈何桥见一面父亲。
她想告诉父亲,
那块饼不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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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陵道上,宛如长蛇般的行军队伍已经停了下来,最大的一辆车厢旁边已经用厚厚的毛毡和锦缎搭成了一间临时的毡房,不时有神色焦急的侍女们端着水盆等物进出。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撕破了沉闷的空气。
“快,孩子出来了。剪刀准备好。布呢?包孩子的裹布?”一个年长女性的声音语速飞快的下令道。
“没,这里没有!”一个小姑娘带着哭腔的回复,“御医说娘娘还得两个月才生产,是以准备的物品并没有随身携带。”
“那还不赶快去取!”老妇人愤怒的训斥道。
“已经派人去取了,但是这是在路上,咱们的辎重太多,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找得到。”
“你!”老妇人愤怒至极,但还没来得及骂,就听到一个男人打断了她们的谈话。“拿我的衣服去吧。”
“殿下,你怎么来了!”老妇人的声音惊恐,“此地污浊,您赶紧离开。”
“她们是我的妻儿,有什么不能来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解开腰带,脱了外衣,将贴身的里衣脱下来递给产婆,“这里没有比我的衣服更合适的东西了,拿去用吧。”
产婆犹豫片刻,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抗拒,但最终还是低头,双手接过了男人递来的里衣,折叠好包裹住刚出生的婴儿。
若不是旅途中物资匮乏,这孩子又怎么会早产。
如今也只能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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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裹儿在意识混沌中,感觉自己被“生”了出来。
小婴儿太虚弱了,她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包住了自己,原本不耐烦的挣扎,却被捆了个结实。
是丝绸的质感。
作为一个以“骄奢淫逸”出名的公主,她对各种高档布料可太熟悉了。
原本想要闹的,但感受到了这块丝绸来自于宋州。
这可是她最喜欢的布料之一。
她已经两百年没摸过了。
李裹儿蹬了蹬腿,砸巴砸巴小嘴,睡了过去。
等睡醒了再闹吧。
她太疲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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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
李显在外面只听了两声孩子的啼哭,便听不到了,顿时有些慌。
原本就是早产,就是在山道中这种艰难的环境下,让人心忍不住就揪了起来。直到婢女出来禀报,道郡主是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
“这真是,这真是……”李显念叨了两句,摇了摇头,原本苦着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是个心大的。”
“郡主吉人天相,必然能逢凶化吉,福祚绵长的。”旁边的太监机灵的宽慰道,可吉利话也没敢多说。
毕竟从长安到均州,再从均州到房州,这一路上,谁也不知道他们这条命能留多久。
话不宜说满。
但谁都知道,他们这三百多人的性命,都系于这男人一身。
他活着,大家伙儿还有希望重返长安。他若没了,他们这些人要么殉葬,要么就老死在房陵了。是以一路上,上至王妃,下到洒扫的宫女太监,无不温言软语,只盼着这位心情好些。
李显只笑了一会儿,又难过了起来,声音带着些哽咽,“这孩子命苦。不说重照出生时,父亲不仅大宴群臣,还大赦天下,更改年号,朝野为之庆贺,就是玉瑶仙蕙她们,也无一不是在宫殿里出声。就她,生于道边,连一块儿好的布都找不到……”
李显越说越悲凉,到最后竟然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殿下,殿下,”小太监见状赶紧劝着,但无奈李显这个人,一旦哭起来就自我沉浸的不能自拔,最后还是韦氏在车上听到了,派身边的宫女过来请他给孩子起个名字,才将这段岔过去。
于是,李裹儿在熟睡中,再次获得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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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婴儿的日子是无聊的。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整天除了吃就是睡,唯一比做鬼好的就是,她能靠触觉感受各种东西,于是她碰到什么都想抓两把。
“小郡主可真奇怪。”负责照顾李裹儿的奶妈小声讨论,“竟然能分得清丝绸的品质。”
这是她们在伺候这个小主子时候的发现。
李裹儿总得来说是个好照顾的婴儿,该吃了吃,该睡了睡,除了饿了和拉了会啼哭两声,大部分时候就是静静的躺在奶妈的怀里望天。
是的,是怀里。
因为李裹儿出生之后,被意外早产耽误的迁徙队伍,又开始朝房州出发。
太后虽然没有规定到达的日期,也没说什么失期当斩的话,但谁也不会拿自己脖子上的人头玩儿,于是拼命的往房州赶路,生怕因为态度不虔诚被斩。
韦氏这个孕妇,和李裹儿这个新生儿,也不得不在马上度过绝大多数时光。
为了避免马车摇晃伤到孩子,只能由奶妈轮流抱着。
“要不说是天生的贵人呢。”另外一个奶妈小声嘀咕道。
她们是李显被贬到均州后,才因为韦氏怀孕待产送到身边的奶妈,所以在见识和规矩上就差了许多。
不提谨言慎行,恪尽职守这种道德层面的缺陷,在实际工作中,她们认不出贵人使用的各种布料,就是个大麻烦。
那些统称为丝绸的东西,细分起来,有几十种之多。锦、绫、罗、纱、绡、绮、缯、帛……,大类之下又有更多分支。
虽然郡主是婴儿,用不了太多工艺复杂的面料,但纯素色的布料,哪些是里衣,哪些是外衣,对于这些乡下人来说,更像是一场灾难。
前头服侍的人觉得,一个小婴儿,随便裹裹也就糊弄过去了,她又不会告状,还能怎么着。但没想到的是,她们的行为遭遇了婴儿的激烈反抗,素来不爱哭的小孩子几乎哭的惊厥过去。
这个错误惊动了庐陵王夫妻,所有太医会诊,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庐陵王本人发现孩子衣服次序穿错了,这才终止了郡主的哭闹。
结局就是,那两个奶妈被送回了均州,这两个备选奶妈趁机上位,获得了服侍小郡主的资格。
当然更直接的后果是……庐陵王李显,忽然变得热衷于亲自带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