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135章

此时此刻,黄家洲渡头。

洲滩上不少人都见过张磊,知道他是湖田窑的大管家。因着昔日和苏湖会馆的斗争被徐稚柳横空插了一手,洲民们对湖田窑多少有点怨怼,见着张磊虽不至于口出恶言,但眼神都不太友好,尽管张磊一路垂首,行事低调,还是惹来不少目光。

张磊忽而平添几分懊恼,今日行动仓促,实非他所愿。

徐忠欲要联合梁佩秋举事讨伐太监,此事攸关生死,加之孙旻遭流匪围堵,新官下落不明,里外皆不太平,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左右就这几日,景德镇将生大乱,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也不是他想选黄家洲渡头,实在是景德镇大大小小的渡头中,唯黄家洲这一片和湖田窑来往交易最少。

他想潜逃,哪能选熟人多的地方?回头叫人发现,一打听不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这事若放在平时,借着北上或南下走商,计划周翔一些,凡入江河,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任凭梁佩秋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难找到他。

坏就坏在事发突然,他没时间准备,也无法再干等下去,每多等一天,危险就添一分。

况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张磊眉宇深拢,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巷口,疾步奔向洲滩后的芦苇荡。短短几瞬,人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时年喘着气,举目眺望,周遭皆是半人高的芦苇,一丛丛一簇簇扎得密不透风,甭说人影了,便是想从那随风而动的芦苇摇曳声中,辨出一点特别的、不属于周边环境的声音都极为困难。

他一拍大腿,骂了句娘。

左右找不到人,空等也不是办法,他正要转身离去,忽而一道尖锐女声划破上空,时年猛一回头,见某处扑簌簌飞起两只灰鸟,连排的芦苇正发出异乎寻常的动静。

他眼睛一眯,二话不说朝那处奔去。

走到一半脚步回转,绕至高处看了看远处地貌,尽头似是一尾小船,他几乎没作任何思考,直往小船的方向作拦截。

张磊隐约看到面前扑过来一道人影时,已来不及回头,直接和人撞上。

时年早有准备,趁撞之际,借力快速跳到身后,将其双手往后一剪,再击后膝,将其掼摔在地。

蒲苇被压倒一片,随身包袱也散了开来,时年定睛一看,目眦欲裂:“好你个张磊,竟偷走东家这么多宝贝!”

张磊咬牙:“你休要胡言,这些都是东家赏我的。”

“我呸,你白天做人晚上做鬼,也好意思受这些恩赏?”

“你——”

话没说完一声痛呼,时年直将人扭成麻花,膝盖压在对方脸上,直将其压得变形,原本沧桑褶皱的老皮,显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吧?公子放在暗格的书信不翼而飞,梁佩秋想要上告为公子正名却被人阻拦,甚至公子出事当晚,窑工们莫名其妙腹泻,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累到一起,我们是有多傻,才不会怀疑家里有鬼?可是……”

时年的声音略微哽咽了下,继而爆发出压抑已久再难克制的怒吼,“可不管是我,梁佩秋,徐大东家还是阿鹞,我们都从未怀疑过你,你可知为何?”

张磊下颚紧绷,不发一言。

“因为我们都以为,你待公子视若己出。你怎会出卖他?”

怎可能是张磊?在所有人心里,答案都是不可能。

他到公子身边时张磊已在,看他们相处,俨然父子师徒,情义深厚。

公子代替徐忠全掌湖田窑的那几年,里外走动,壁垒森严,很有几分少年掌权人的威势,便是徐忠偶尔也觉忌惮,唯独对张磊,公子记挂着低潮时点点滴滴的恩情,疾言厉色之下总有特别的礼遇,那是其他管家乃至徐忠都没有的。

旁人看在眼里,都说公子待张磊与众不同。私下里拈酸嫉妒的不在少数,有些跳得欢的甚至还跑到他面前挑拨过。

好在他拎得清,自觉小孩子家家一个,当个玩伴好了,陪在公子身边,主内操持,张磊主外,分工恰当,没什么好忌讳的,也没必要忌讳。

这些年来,因着公子的特别礼遇,他非但不敢也不能嫉妒张磊,待他更是十分敬重。湖田窑上上下下,不分工种,俨然将其视作三把手,地位仅次于大小东家,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背信弃义害了最信任他的公子!

时年已不觉得失望,满腔痛心,为徐稚柳叫冤:“你当真是黑心!当年公子待你多好,打赏必不用说,每年所得布匹衣饰,哪回不是分作两份,一份寄回瑶里老家给母亲,一份同等分量给你?他知道你家里困苦,妻子劳累,还有儿子要养,事无巨细都放在心上。”

那些布匹银钱放在豪门大族或许并不起眼,可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足以令他们衣食无忧,过上很好很好的日子了。

“公子待你如师如父,对你们一家人掏心掏肺,你却如何待他?长在他身上,吃他的,喝他的,吸他的血,回过头来还把他杀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我……我……”

张磊屡次开口,不知如何自辩。事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一切皆成定局。他闭了闭眼,哑声问道:“你怎会发现?”

时年见他终于承认,面上一阵哀戚。

这几日徐忠和阿鹞总不在家,似乎在刻意躲着他密谋什么事,他直觉不对,原想去找张磊探探口风,不想正撞见他行色匆匆收拾包袱。他常有公务外出,这倒没什么,意外的是,“我在你行囊里看见了一缕翠缨。”

那缕翠缨是什么,不言而喻。联想前后,时年顿时醍醐灌顶,被莫大的可悲和可笑席卷。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竟然是你!”

张磊陡然泄了气,不再挣扎,瞥见不远处包袱里隐约的一抹翠,浑身虚软地一笑:“那你怎不问我,为何什么都处理干净了,偏要留下那缕翠缨?”

“你是何心思我不在意!”

或许他对公子并非全然无情,或许那些年的相伴也曾让他徘徊挣扎过,可那又怎么样!他满心都是在见到翠缨时满涨到快要溢出的愤怒和悔恨,为从未起疑过他的大意,也为公子历历在目的特别。

那一刻,他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即便如此,也不能告慰公子亡灵,消解心中余恨,“你终究害了他,是你害了他!不是旁人,而是你,公子最信任、最敬重的人……”

说到这里,时年不由地五指发力,张磊被缚住的手显出明显的红。

“他将你视如父师,可你呢?你非但出卖他,你还引狼入室,亲手害了他!”

“我……我没想到安十九会杀他。”

“你放屁!你岂会不了解安十九的为人?休要再为自己的不仁不义找借口!”

“刀没有架在你亲人的脖子上,你当然义正言辞!”张磊察觉到时年的激动,试图安抚,“若然有的选,我岂会、岂能向少东家下手?时年,扪心自问,若你与我同样境地,你也会……”

“我不会!”

不待张磊说完,一丝凉意抵住后脖。

时年端着匕首,仿若鬼刹,字字珠玑,“若我双亲尚在,他们必会与我共进退,誓死效忠公子。只有你、你们这帮贪生怕死之辈才会负他。若非你们,公子怎会死于非命?”

他的公子,以身殉窑,受尽非议。他生平为窑业、为民权,为清白公正的人世呕心沥血,换来的是什么?时年忽觉面热,眼眶涌起一股泪意。

公子,公子,你若在天有灵,就请保佑那晚的月亮吧。

说着,他举起匕首,狠狠挥下,即在那电光火石间,又一道女声刺破天际:“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

生死较量往往只在眨眼间,时年只觉一道劲风掠过耳畔,等到反应过来时,那股凉意已穿透胸膛。

他无力地仰面倒在芦苇荡,瞳孔微微皱缩,任由口中呕出一滩又一大滩血。

张磊由上而下俯视着他,苍老的面庞上显见岁月痕迹。对他而言,死亡只是一个结果,而不是过程。可是,他尚有家人在,如何能死?

“时年,我负了他,此生终难回头,只你不该……不该逼我。”

时年的所有感知都在退化中,声音远去了,眼睛模糊了,意识低迷了,唯鼻间翕动,一股梨花淡香始终萦绕四周,经久不散。

他只是喃喃的,要一个回答。

“你悔吗?”

悔吗?

/

是夜,周元拖着疲软无力的身体回到安十九为他置办的一处小宅时,已过了子时。他随手褪下衣衫,打发了前来送水的奴仆,也不掌灯,就那么往椅子里一瘫。

坐了不知多久,他忽而感觉哪里不对,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气息。那气息仿若腐朽的龙脑香,乃是上等人玩剩的残次品,常常出现在不受宠的嫔妾和受宠的奴才身上。

他浑身一凛,汗毛倒竖,往黑暗中看去。

一道朦胧身影在月色中忽明忽现。

他吓得跪爬过去:“大、大人,你——你怎么回来了?”

“先生看到我似乎很惊讶,怎么,连先生也以为我不敢再回景德镇了吗?”那夜之后,饶州府地界尽知他杀了孙旻的人,然而凭证何在?有人亲眼见到他杀人了吗?

什么都没有。

何况,安十九从不当逃兵。

“倒是先生,深夜方归,去了何处?”

那样大的动静,满镇子都在议论,想必他也听闻了吧?周元的思绪不知不觉跟着飞向远处。

下午湖田窑倾巢出动,扑向各个渡头,动作大到即便他坐在家里,消息也会插上翅膀飞到面前。没有多久,几乎全镇的大夫都往湖田窑去了,进进出出好不热闹,都说徐大东家得了重病才有此阵仗,而今全镇大小窑口坯户都在观望,徐忠会否一命呜呼。

继王瑜之后,徐忠是天下第一民窑榜上唯一的霸主。若他殒命,即意味着一个群贤毕集的时代就此陨落。

要知道徐忠王瑜全盛之时,正是景德镇陶瓷广受推崇,走向南北海川之时,那个时期的三窑九会可以说云英荟萃,空前绝后。坯窑釉烧,奇思妙想,无一不精。

可叹世事变迁,日异月殊,短短几年景德镇平生变故,若说其中没有太监手笔,谁能同意?

周元隐约感觉这事透着古怪,一股阴谋阳谋味儿,正盘算后续,忽然不知打哪闯进几个人,二话不说将他掳了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徐稚柳生前故居云水间,而今藉由死人打掩护,变作一帮狂徒密谋之所。更让他惊掉下巴的是,狂徒之首竟是梁佩秋!

他们毫不顾忌地将“打派头”一事搬到台面上议论,从人员队伍到接头细节,无一错漏。待到人群一一散去,梁佩秋闲庭散步般走到屏风后,问他意下如何。

他刚要开口,梁佩秋又道:“这是我为先生谋划的后路。”

他只觉可笑:“什么后路?口口声声打派头,实际串谋起义,击杀朝廷命官吗?你可知这是对王法的蔑视,会引来杀身之祸?”

“总要死得其所。”

她那么说,他就知她决意已定,只是为何拉他入局?

“你想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安十九确切的行踪。”

“他至今未回景德镇,或已潜逃也说不准。”

“那先生为何不走?”

正如他所说,倘若安十九因“黄雀在后”事败,担心被孙旻报复,早早畏罪潜逃,那么作为幕僚的周元哪里能落得好下场?不走,通常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周元被其猜中心思,一个咯噔:“你……”

“安十九会回来。”

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叫周元感到恐慌的正是这份肯定。安十九那堪比亡命之徒的做派已经快要逼疯他,梁佩秋对安十九的了解更让他毛骨悚然。

她竟然能够这么确信这么笃定安十九会回来,且提前在此布下天罗地网,瓮中捉鳖。如此心性,竟是一个女子。

周元反反复复打量面前的女子,她仍作旧时装扮,一身素净,清白面孔,然眉间清寒,若六月飞霜,冰冻骇人。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梁佩秋。

联想今日湖田窑种种状举,定是发生了什么。

他不想也不愿意蹚那个浑水,谁知她说,“先生,你已听到了我们全部密谋,即便我想放你走,你也走不远。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这里,至少能得个全尸。”

他悚然一惊,谁想死?死在谁手里不是死?若非安十九是那种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叛徒的狠人,他早就跑了。

“你不必威胁我,落到你手里,我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先生,你尚有亲人在世。”

“你说什么!”

“你的亲人还在等你。”她淡淡说着,面上没有一点温度。

直到那时,他才真正地、不敢轻视地、正眼看待那个女子。

没想到那个曾经被他一箭三雕视作傀儡的柔弱少年,哦不,柔弱女子,有一日竟会化身阎罗恶鬼,缠得他透不过气来。

想到这里,周元不免叹了声气。

他认命地走上前,躬身附在安十九耳畔。

良久,久到寂夜中浮现微茫,熹微柔光覆上太监的白面皮子,安十九恍如一场大梦将将苏醒般,嘴角噙着笑,兰花指绕到眼前,清唱一句:“想当年桃花马卜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届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最后一段戏词,出自京剧《穆桂英挂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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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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