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此刻,安徽所属地界官道上,浩浩荡荡走过一队人马。
早前不久才吃过流匪的亏,驿丞们不敢大意,扒开了门仔细张望,这支队伍和匪患组成的散兵游勇不太一样,约莫上千人的急行军,竟然井然有序,穿戴着统一的武甲头盔,手持兵器,步伐整齐,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可见是个正统军队。
再往前看,为首仪仗上正高挂着亲王府的藩旗。
跨坐在最前头枣红大马的挺直身影,赫然就是元兆安。此时的元兆安,每走两步就要往后催一催行程,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到景德镇去。
他心急如焚地祈祷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只是快一步进城,或许就能解救她于水火之中了呢?
毕竟、毕竟她不惜一死也要行那违逆之事,定然十万火急了,不是吗?
这事儿要说起来,得回溯到太后寿辰那天。
因着北地作乱不断,又有匪患南下,太后不肯大肆操办,皇帝也没办法,只能顺老娘的意,在后花园置下家宴,邀请部分近臣同乐。
各地礼单早就呈送过来,太后也都看过,唯独对江西敬上的观音瓷有几分好奇,原因无他,实在是皇瓷珠玉在前,景德镇也因皇瓷打出了名头,这会子再送贺礼,又是陶瓷,不免摆在一起比对比对。
于是皇帝特地叫人把观音瓷抬过来,让大家伙一起凑凑趣儿。
元兆安是皇室子弟,姑祖母生辰岂能不到场?因着观音瓷是梁佩秋的手笔,他不免多看几眼,然而红盖头掀开的一瞬间,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千手观音的成像通常有两种,一为四十二臂观音立像,二为四十八臂观音坐像,而眼前的这一尊,却是四十二臂,观音坐像。
等于四不像。
这是大不敬!
这绝不是梁佩秋会犯的错误,想当初母亲去求观音像时,因不懂此中关窍,她特地解释了许多,提到四十二手、二十五有,即包括在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组成千手千眼的寓意,详尽到他一个外行人听着,只觉她对观音瓷研究颇深。
当时母亲想要一尊观音坐像,好方便供奉于内宅小佛堂,可又撇不开四十二手的千机,两人就佛法探讨了许久。
何况这尊观音像,交融了汉、藏两种佛教文化,对于一力扶持汉传文化的太后而言,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果然,还不待他作出任何反应,太后的脸就沉了下来。
千手观音最早时期受正纯密教崇奉,唐代开始传入中原,并在藏传文化里进行了深度融合,因此中原地带对藏传佛教多有推崇,这一点无可厚非,可这些年四海皆不太平,国运也日渐衰落,这个时候汉家文化举足轻重。
说得直白点,弘扬汉家思想,更利于倡导国土统一,番邦团结,尤其关乎宗教。
哪怕是除百病的千手观音,太后也没有任何迟疑,当即拂手扫开,以此力证对汉家文化推崇到底的决心。鸿胪寺、礼部和与会官员们见此情状,吓得跪满一地。
不过,随着那尊瓷的裂开,藏在坯胎里的东西也露出了一角。
元兆安从开始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直死死盯着那尊像,第一时间发现猫腻,也第一个冲上去,捻碎了瓷土,将一张张极细极薄和瓷土几乎融为一色的羊皮纸刨出、拼凑,组成一封百人按下血指印的讼状。
讼状里提到,孙旻为侵吞文定窑,伙合地下钱庄老板居九给文石挖坑,令其输尽家财,无力为天下第一窑口作出一搏。
出于私怨,孙旻还令居九收买张文思,捏造冤假错案,害死江西豪杰徐有容。事后,在徐有容之子徐稚柳追查到当年细枝末节时,故技重施,利用安十九杀害徐稚柳,并对当年参与此事的张文思、王进,居九等一干人等赶尽杀绝。
十数年来,孙旻利用职务之便,伙合上下官员只手遮天,侵吞万寿瓷、冬令瓷、夏令瓷等钦银达数百万至千万,私库可敌半个国库。
……
若说在此之前,皇帝对所谓“江西土皇帝”还没有十分具象认知的话,那么,在半个国库出现后,他已十足清醒了。
这时候越级上告什么的都要往后排,首要验证的就是这一纸诉状的真实性。
元兆安去过景德镇,对安十九的种种恶行可谓张口即来。为了最大程度抵消梁佩秋的罪过,他把情况说得要多夸张有多夸张,什么超出规制的千亩私宅,私自豢养府兵,勾结流匪作乱图谋不轨等等,听得皇帝火冒三丈。
自古以来,帝王与权臣之间就无几分真情,何况国难当前,自己都过得抠抠搜搜的,那帮地方的狗奴才,居然背着他吃香的喝辣的,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仅这几句话之间,皇帝对孙旻连带安十九在内的一众江西官员已经深恶痛绝,连同对大伴刚刚生出的一点点恻隐之心,也全都消失殆尽。
皇帝不是蠢货,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好在事发于内花园,列席之人多为宗室子弟,朝之重臣。
事关江山社稷,轻重自知,他一个个指过去,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但凡谁走漏了一点风声,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于是就在当日,送去两广的密信和受命前去调查的总督巡抚都匆匆上了路。因着元兆安对景德镇有几分了解,也被恩准一同前往。
眼下他和总督分作两拨,由他直奔景德镇擒拿安十九,总督和两广巡抚则包抄南昌府。
不过,他刚刚进入江西地界,安十九被围剿而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随之一起的是安庆窑的小神爷为了揭露太监恶行,身先士卒,危在旦夕。
元兆安眉心直跳,再不犹豫,一把扯过头发花白的太医,夹紧马腹,甩开膀子,朝着景德镇狂奔而去。
/
另一头,孙旻一直在等京中的消息。
这回他倒不指望观音瓷令太后心悦,为自己回京争取机会了,只希望观音瓷无声无息地过去,不要引起任何风波。届时有一个算一个,他再好好地跟他们算算总账。
不过,还没等到京中来信,景德镇爆发罢工、起义大游行的消息就传开了。
盖因景德镇当下无人做主,才给了宵小生事的机会,左右景德镇也不是第一次举事了,他并未放在心上,随便打发了饶州府知府前去镇压,不想,没有几日传来了安十九的死讯。
那太监死就死了,偏死之前发表一通狂悖之言,煽动性极强,闹得各府都不太平,眼下在暗处蠢蠢欲动纠集闹事的民窑瓷行一大把。
且在这时,前去桃花村探查的人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徐稚柳的踪迹,却找到了参与当日行动的一个匪徒。
那匪徒说,在峡谷被冲散后,秦方虎本带着大批人马直追徐稚柳而去,徐稚柳却提醒秦方虎,向外突围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江西大官。
这事儿不需撒谎,秦方虎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年纪摆在那里,光是肉眼看,孙旻就比徐稚柳更像大官,何况哪有把大官留下殿后,小官先往外冲的道理?是以秦方虎立刻调转马头去追孙旻,留下二把手解决徐稚柳。
二把手带领的人马一路追杀徐稚柳至峡谷深处,徐稚柳自知退无可退,主动投降,又说自己年纪轻轻,哪是什么官员,分明就是大官麾下一名幕僚,被用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罢了,杀或不杀的,用处不大。
他们都是绿林草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耍心机,徐稚柳三两句话就挑拨了二把手和大哥的情义。
这一路过来,收获的人马个个对大哥秦方虎礼敬三分,轮到二把手,却总有几分看不上眼。
老二老二,谁愿意只当个老二?
那二把手本就对大哥有些怨念,一看大哥去追那江西最大的官,保不准功劳要被大哥一人贪没,顿时坐不住了,徐稚柳表示他有办法,愿为其效力。
二把手虽然不至于是个傻的,但也抵不住当老大的诱惑,被哄着给他松了绑,谁知徐稚柳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头领一死,原本就是乌合之众的队伍,更如一盘散沙。
徐稚柳那仅剩的几个死士,便一路护送他杀出重围,直到战死力竭,而徐稚柳也就此失去了下落。
后来听说秦方虎被人射杀,流匪们跑得跑,散得散,自然没人再去追究当日峡谷发生的事。
这一耽搁,周齐光就被传成了死人。
周齐光死了不要紧,徐稚柳若还活着,才是心头大患。
孙旻得知此事,再一想当日景德镇被耍的种种,一刻都等不了,连观音瓷都顾不上了,即要召集人马,全省部署,捉拿徐稚柳,不料还没出门,宅邸就被团团包围了。
来的人他都认识,两广的,总督府的,都是朝廷派来的人。
当是时,孙旻脑海中闪过了一人。
一个他素未谋面也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女子。
若然今日事变皆由观音瓷而起,那么,那个女子就是祸首。一个女子,竟是一个女子?孙旻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半生戎马,竟毁于一个女子之手。
他不由地大笑出声。
随着那慨然的、却又哀戚的笑声传出一道道高墙外,孙旻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