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岁花相似 5
叶家杭意味莫明地笑了笑:他在金国便得无数小娘子的青睐,怎会看不出珠瑶对他的那层意思。
但他心中另有风景,那里,他可以找到自己的安稳与欢喜,不必理会,红尘世相的纷扰和迷离。
叶秋娘盼望爱子尽快摆脱失恋的煎熬,明知他对乐乐情有独钟,仍然试图劝说:“珠瑶娇娜俊俏,亦懂诗书礼仪,你要不?试着和她处处。”
“阿爹曾对我说,世上佳丽万千,乱花迷眼,但他自从遇上你,便再无他念,我对乐乐亦是如此。”叶家杭的眸子明亮而透彻:何况,岳三虽然占得先机,但他诸多羁绊,绝难和仇家女儿喜结连理。
至于珠瑶,乐乐的翁翁权焰熏天,除去公主,还有谁能在她面前时不时地流露出高高在上的优越?
昔日宋朝旧都沦陷,赵氏上至皇后下到嫔妃都被掳到金庭为妾为奴,大多终身未归。
如此耻辱,定是赵构不可触碰的伤痛,才会割地赔款也不愿两国和亲,嘿嘿,我才不去趟这一池浑水。
“你若无意,便不必强求。”叶秋娘看着窗外,无数烟花绽放,照亮了她倾国倾城的容颜,几丝恍惚,几丝淡然。
爹爹专宠阿娘,她却似乎并不喜欢。叶家杭暗叹口气,轻笑:“你儿子我英姿朗逸,疏阔通达,若是娶不到妻,天下男人怕都要打光棍了。明日我们去上香,祈愿阿娘福寿绵长,欢欢喜喜看我儿孙满堂。”
他估摸着珠瑶会找上门来,懒得和她纠缠,阿娘信佛,带她上寺庙住几日,一箭双雕。
次日清晨,当珠瑶兴冲冲地带着年货到客栈时,叶家杭母子早已走得不知踪影。
小公主转到闹市看得半晌热闹,又将太医寻来,借口复查伤势,昂首挺胸,名正言顺地守株待兔。
此时,深居庭院的秦乐乐却无半点她的轻松,心神不定地,对着铜镜慢慢梳洗。
昨晚她与岳霖情深意浓,良久缠绵,寅时方才各自回房。一夜辗转反侧,梦里梦外,全是迤逦依偎时,他痴迷的眼神,他有力的臂膀,他热烈的亲吻。
三哥哥悦我,便象赵家哥哥悦芊芊。少女的心千回百转,起伏宕荡,亦羞亦喜,甜蜜绮丽,却也惆怅幽怨。
素服清颜地出门,与早等在檐下的男子含情带怯地对视片刻,才捧起经书,带着花果,檀香,清水等供品,来到供奉岳帅父子的祭堂。
进入中厅,即将跨过内室的瞬间,她忽感害怕,止步,低睫,颤声问道:“我,在佛堂念经,可好?”
父帅和大哥生前驰骋沙场,身经百战,免不了杀业深重。岳霖停在门槛,看她,她的神情,紧张而惶恐。
到底是娇弱小娘子。他暗叹口气,抚抚她的长发,目光温暖如春日烟光一般:“好,累了便去歇息。”
转身走得内室,恭恭敬敬地上供,礼拜,打开经书,清朗平和的声音缓缓升起: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秦乐乐在外间侧耳听得半晌,寻到绣垫,全心全意地修持梁皇宝忏:缘起,皈依,断疑,忏悔……
字字句句皆至诚忏悔,每一跪拜都倾力祈愿:是我秦氏对不住开国府,诸佛菩萨请慈悲为怀,保佑岳帅父子沉冤早雪,英灵安息,三哥哥平安如意。
佛坛的青灯,光影交错地照着她的容颜,虔敬痴绝,仿若已经求了千年万年。然而,世间情爱的尽头必然是伤,花信年华的少女,她不曾领悟。
岳霖在初二黄昏时出关,很快发现她行走的姿态失去了平素的轻盈,卷起裤管见她膝盖青红紫色,心疼与感动,无法言喻:她明知前路血雨腥风,却心甘情愿地,跟随我,悲欢共,生死同。
沉默地将人抱回书斋,沉默地为她处理伤势,最后取出贴身玉佩,放在她的掌中,慎重托付:“此乃父帅留给我的唯一纪念,他说君子比德于玉,要我每日三省。将来我若忘恩负义令你伤心,你只管碎了它便是。”
岳帅一生光风霁月,财色不染。秦乐乐凝视着那羊脂润白的壁玉,以及男子沉毅坚定的目色,明白他是以父亲的在天之灵,发誓此心不改,此情不渝。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秦乐乐捧着尚带体温的玉壁,哽咽着正要说出心中挣扎已久的秘密,却听他问:“乐乐,你说有要事相告。”
忆起彼时幽香盈鼻,温软满怀,自己意乱情迷的场景,岳霖的脸红到耳轮:“我,现在,想听。”
“三哥哥,我刚到小筑时,并不知晓你”秦乐乐回眸凝泪,停顿几息,准备短话长说,让他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不料起头就被急切的敲门声打断,夹杂陈猛兴奋的粗嗓子:“秦娘子,京城来消息了。”
岳霖为爱侣理好衣衫,扶她坐到外间茶室,开门迎客:“侍卫长请进。”
当陈猛将手中之物小心地置放在案几,岳霖的笑意顿然凝固:父帅用过的青锋剑,读过的孙武兵法。
轻微颤栗的手指摩挲半晌,沉声问道:“敢问,侍卫长从何处寻得?”
陈猛悄悄看小女娃一眼,按她事前吩咐作答:“有禁军在,在抄贵府时偷藏的,这些年他欠弟兄们银两,逼得紧了,拿来抵债。”
乐乐幼时接济过陈猛,他知恩图报,如此做法,定因乐乐曾经谋划过。
岳霖目光流过深坐不语的少女,眼中薄雾悄然浮现,施礼致谢:“多谢侍卫长。”
打扰人家好事是要被雷劈的。陈猛搓着大掌嘿嘿憨笑:“三公子客气,那个,我还有事,告辞。”
出门溜得比兔子还快:小女娃这厢交待了,公主日日早出晚归,也未见到六皇子,老子的耳朵快和脑袋分家了,得先找地方藏起来。
室内,岳霖的动作却极慢,安静地拭擦完长剑,一页页地翻书,许久,拥着情人,耳鬓厮磨:“原来是要送我大礼,卿卿深意,三郎何以为报?”
秦乐乐定定地看他,他的微笑,苍凉,却有流光在闪动,那是,历经磨难,却有爱与被爱的幸福。
柔情和忧伤如水一般在她心里流淌:三哥哥难得欢喜,我,先过完年再说罢。
靠在他的胸前,语音清柔有若梦呓:“我知你肩负使命,有许多的事要做,可仍是忍不住地痴想,你能放弃所有,带我到一个没有金国,大宋和义军的地方,象我阿爹和娘亲那般,轻舟纵马,采菊东篱,琴曲以和,书画相伴,该有多好。”
她微闭的双眸,在跳动的烛火中,悠悠远远,说不出的神往。
岳霖全身一震,不祥之感蓦然升到脑海:大哥入狱前,大嫂曾对他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这是情到深处,由爱生忧。他镇定一刻,修长的手指,插进那万缕青丝:“待年后有空,我带你去义父清修的地方住几日。”
南窗夜月,飞花弄晚,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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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书中岳霖诵持的是《金刚经》,大乘佛教般若部经典之一,被尊为经中之王。佛在经中阐述了一切法空,指出万法本体皆具空性,行者应在“不执著一切”的基础上生起菩提心,广度众生。注意,经中的“空”与“无我”,并不是“没有和不存在”的意思,而是指没有固定的自性。据说此经具有强大的开智慧,断恶运的能力。
2,梁皇宝忏:南朝梁武帝的皇后郗氏去世后,托梦给丈夫,说她生前害死过他的妃子,以此恶业而转为蟒蛇,日夜被虫子啮咬,煎熬难忍,求他救苦。武帝便请高僧为她作经。据说,此经抄录《法华经》和《华严经》等佛经中的佛号编成,能与冤亲债主解怨释结,也能除病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