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身为兄长与男人的矜持(二)
早在多年前初中晚自习取消之后,第十五中学的放学时间就调整到了下午六点整。不过一直到六点半,学校里的人也不会全部走光,办公的老师,挨批的学生,补作业的学生,在操场上训练的学生……咦?怎么好多都是学生?呵呵,如果你了解“初中生”这个群体的话,想来这句话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吧?
哦,对了,还有一种情况,叫做“值日生”。
初一五班的教室里,一对少年少女正在一边聊天,一边认真地用扫帚清理着地面上的垃圾。这样的说法可能会让人产生些许误解,那么再补充一句,这对少年少女的年龄不同,级部也不同,甚至连学校都不同……不过,如果少年留级了的话,或许就有相同的可能性了。
十三岁的女孩苏铃,现在正弯着腰把讲桌下面的可乐瓶子扫进簸箕里,同时嘴里叽叽喳喳地抱怨着:
“所以才说讨厌啊……那样的大小姐脾气,一开始还以为她挺有本事,结果全是装出来的!干活儿笨手笨脚的,连涮拖把都不会诶!只不过说了她两句嘛,让她先不要做了,跟我学着做,结果一转头就没影了!哼,肯定是跑回家去了啦!”
“哼嗯,不会是你说得太过火,把人家给气走了吧?”
说话的是那个长发少年,他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正在费劲地清理地上的一块口香糖,同时在心里暗暗地诅咒这个把胶糖吐到地上的熊孩子不得好死。一条柔顺的马尾辫从他的颈后垂了过来,为了不碍事,在脖子上绕了几圈。
少年的名字叫做苏凛,十六岁。这么一听就知道,他和苏铃是亲兄妹。十六岁的少年当然不会和十三岁的妹妹同一年级,事实上,十五中是他的母校,而他今天回到这里,也并非是为了缅怀自己的初中生活,纯粹是因为被小妹叫过来帮忙打扫卫生的。
“我……没有吧……”
苏铃直起腰来,她看向哥哥的方向,眼神里有一丝怀疑,还有一丝慌乱。刚刚扫进去的可乐瓶子又从簸箕里面滚出来了。
“那可是时家的大小姐,嗯……照我想来,应该是每天都要接受礼仪教育的那种大家闺秀吧?怎么可能被我说两句就气走了……再说我说的也没怎么过火啊,我只是说她有些笨手笨脚而已嘛。”
“那可不一定哦。”
苏凛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几下。这是他最近新学来的动作,不是为了装酷,苏凛从来都不需要做那种多余的事情,他只是觉得很有趣才这么玩的。
“我倒是觉得呢,越是这种世家小姐,平时被人捧在手心里面宠到化了,谁都不会忍心去挑她的错儿。偏偏呢,遇上一个刻板而又粗俗的小姑娘,恶声恶气地训了她一顿,大小姐的自尊心当然会挂不住了,被气走也是情有可原的嘛。啊,说不定现在已经哭起来了~”
苏凛这么说着,露出恶作剧一般的笑容。
苏铃眨了眨眼睛,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平日里她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一直都以温柔的好女孩为目标。但是仔细想想,如果自己真的把一个天真的大小姐给气哭了的话,那么责任肯定全都出在自己身上了吧?
苏凛好似没有注意到妹妹的变化,他又问道:“话说,你刚才说什么?时家的大小姐?哪个时家?”
“就是那个‘国际时氏集团’啊。”苏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她叫时莉莉,是时家的小千金。本来那种女孩是不会到我们这种学校来上学的,不过不知道校长动了什么关系,给了个‘两周体验入学’的说法。时家大小姐到我们这里入学,哪怕只是体验一下,也足够打出一个名声了。哎呀,我不会真的把她给气哭了吧?唔……那明天要怎么道歉才好呢?”
“怎么道歉都不会得到原谅的吧?”苏凛装模作样地抚着下巴,“嗯,如果我是那个大小姐的话,回家就去跟爸爸妈妈告状,然后让他们派一大堆保镖来,把那个叫苏铃的坏女孩劈里扑腾打一顿。哎哟哟……想想都觉得好可怜哦……”
也许是他过于夸张的语气终于让苏铃反应了过来。可怜的小妹妹又愣了半天,才发现哥哥是在拿自己开玩笑,禁不住挥着扫帚张牙舞爪地喊道:
“哥哥你混蛋!什么叫‘刻板粗俗的小姑娘’?什么叫‘恶声恶气’?我才没有啊!好好扫你的地吧!我去把垃圾倒了!”
苏凛哈哈一笑,低头躲过妹妹气哼哼地扔过来的可乐瓶,顺手把它丢到脚边,和刚刚扫好的一堆垃圾凑到一块儿。回过头的时候,苏铃已经提着两桶垃圾走出教室了。
“哼。”
苏凛轻巧地笑了一声,打了个哈欠。夕阳和婉的光线透过窗户玻璃的折射,不偏不倚地照在他的身上。苏凛的脑袋又开始旋转起来,他回想起了下午那道没能解出来的几何问题,就在刚才打扫卫生的时候,他又有了新思路,利用两次三角形相似和一步余弦定理,或许就能够拿到那个必要的数值,一会儿再去纸上运算吧。话说起来啊,这些“特殊”的题目放在日常生活中又有什么用呢?如果说只有六十度直角三角形才能够得到“斜边是底边二倍”这样的结论,可是完美的六十度角在生活中不是根本不存在的吗?那样的话,学到这样的“特殊”还有什么意义?
但偏偏,不可思议的是,人类就是靠着“特殊”构造起了整个科学体系。牛顿的三大定律都是特殊条件下的,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需要特殊条件……世上所有的定理定论全部都是由“特殊”组成的,没有任何一种理论——抑或是一句话语,能够扩展到整个宇宙。但奇妙之处就在于此,人类凭借“特殊”解释了所有的一般性问题,多么令人充满兴趣却又无可奈何的话题啊。
思绪在飞散,但他手上的动作还是有条不紊。
苏凛大了妹妹三岁,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本来兄妹俩放学走的路都不一样,可偏偏今天他却接到了小铃的电话,说跟她一起值日的那个女孩跑掉了,哀求自己来帮她干活。苏凛虽然自认为不是什么好哥哥,但是对妹妹温言软语的要求也实在是不好拒绝。于是乎,现在他出现在了母校的教室里。
实际上工作量绝对没有多大,不然也不会只安排两个人打扫卫生了。问题是,苏凛发现像“擦玻璃”和“擦栏杆”这种值日条目上没有,只在大扫除要求里面出现的活计,苏铃也一丝不苟地全部完成了。他有些哀叹于自己妹妹认真的性格,不过也没办法,毕竟她从小在家里就是受着这样的教育。既然如此,作为兄长,苏凛也绝没有逃跑的理由,奉陪是理所应当的吧。
苏凛哼着歌儿转过身去,小铃提走的垃圾桶还没有拿回来,只好先把垃圾扫到门口,等过会儿一起清理。但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面前却好像突然暗了下来。
“嗯……”
一刹那间,苏凛以为是太阳被对面的楼顶遮挡住了,但那却又太过突然。直到他眼角的余光中出现了一双皮鞋,他才皱着眉头,缓缓地抬起头来。
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仅看面孔的话,确实是这样。但苏凛偏偏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一种上位者的气质,至少恍惚之中,他是这么觉得的。苏凛往后退了一步,看清楚了这家伙的全貌。
……
时天允知道对面的少年在注视着自己,同时,他也在注视着这个少年。
长头发,马尾辫,俊逸的面孔,瘦削的身材,老实说,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天允还以为他是个女生。不过没关系,这不影响时大公子发泄怒火。他低声问道:
“你是值日生?你叫什么?”
苏凛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用了零点五秒的时间去考虑要不要回答,接着,答案脱口而出:
“苏凛。”
“苏凛……”时天允皱起了眉头,“苏铃?哦,是苏凛……就是你啊!”
“哈?”名叫苏凛的长发少年歪了歪头,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
怒火中烧,这就是时天允现在的感觉。自己的妹妹被一个臭男生欺负了,尤其是这种长相很俊俏的男生,这让他更没法忍了!时天允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打算最后确认一遍,免得弄错了。
“你知道时莉莉吗?”
“时……啊,那个大小姐。”
“我是她哥哥。”
时天允发现对方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他没有再犹豫,招了招手,四个穿着黑衣,戴着墨镜的保镖从门外走了进来。
……
开玩笑吧?
当发现自己被人包围起来的时候,苏凛的脑子里想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该死的,刚才还吓唬小铃呢,报应来得可真快啊!
这是第二句。
喂,你耍我吧老兄?不会真的要动手吧?会死人的诶!
他看着对面少年的脸孔这样想着,然后,他听到了那句让身体中的冰与火同时绽放起来的话语:
“给他点儿教训,让他明白什么叫做人生的残酷!”
左手扫把,右手长柄簸箕的少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胜过四个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尤其是他现在从头到脚都在哆嗦。苏凛从小就是被养父夜叔叔惯过来的,要什么给什么,因此他从来不会眼红别人;而大姐夜璃儿向来对父亲的偏心很不满意,故而老是寻着由头欺负苏凛,这又养成了他一副半软不硬的性子。总而言之苏凛从小到大几乎没跟人打过架,尽管跟夜叔叔学了两手不专业的搏击术,可却从来没有施展的机会。他唯一记得的一次就是小铃在小区里被几个半大孩子欺负了,他撸起袖子刚要摆架势,璃儿姐姐就冲上去一手一个把那些小鬼头全都放倒在地上让他们哭着鼻子跟小铃道歉才罢休。
那几个穿着黑西装的家伙走过来还需要几秒,在这几秒钟内,足够苏凛考虑很多事情了。
他首先觉得我不能在这里被撂倒了,他们现在是认错了人,万一我挨打的时候小铃刚好回来,到那时候可就是兄妹俩一块儿挨揍了。我好歹还有几两肉,打一顿断几根骨头最多疼几天出不了什么大事儿,再说我也不是这个学校的,在校园里打架也不会管到我头上。但万一是小铃……
苏凛绝对不愿意想象柔弱的妹妹被人虐待的样子。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不论怎样一定要逃出去,如果能甩掉就找到小铃立刻回家去。万一甩不掉,至少也要引出教室,不能让小铃回来遇到他们!
等苏凛想到这里,几个大汉已经逼到近前了,只有中间还留着一个口子,那是几个保镖为了让时天允清楚地看到他们教训这个小子的过程而刻意留出的。苏凛直觉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机会,一般小说电影里面的富家公子哥儿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么?要想冲破包围,只有那一点!
想到的同时,他就已经付出了行动。
搏击什么的早已经忘光了,那一瞬间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居然是黄宏老片《巧奔妙逃》中的那招打下巴。离他最近的那个保镖刚才看这个男生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只以为是个吓傻了的废柴,却没想到自己的下颚会突然传来一阵痛感,上下牙关甫一交错,那个轻灵的身姿居然就这么从他们的空荡之中跃了过去!
一秒之间,一切都已经决断!
苏凛腾空而起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些黑衣壮汉们无力伸出的手,那些手全部都落在了他的身后。现在他的面前只剩下了那个姓时的公子哥儿,他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惊惧神色。苏凛知道自己只要伸手把这个家伙往旁边狠狠一推,然后就可以顺势从教室门口跑出去,他天才般的大脑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空间在他的神经回路之中形成了精准的数据,最终的计算结果是可行!
对,如果,苏凛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的话。
……
在那一刻,时天允的身体真的是完全呆滞的。他并没有想到一秒之内可以发生这么多的变化,他本以为现在这个男生已经倒在地上痛得直哼哼了,可他却腾起在空中,眼看着就要撞到自己的身上!时天允傻了,他这辈子头一次感觉到危险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直到半秒钟后——
“呃啊啊啊啊——!!!”
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名叫苏凛的家伙就好像是突然间撞上了一层挡在自己身前的屏障一样,硬生生被弹了回去。然后痛叫一声狠狠地摔在自己的四个保镖中间,他们已经开始对他进行拳打脚踢,不仅是在为自己的小妹出气,也是在为刚才差点受了惊吓的自己出气。
时天允足足愣了十几秒才明白。他看着倒在地上蜷缩起身体的少年,是他脑后的那根长马尾成为了弱点。在他飞跃起身的同时,自己的一个保镖没能拦住他的身体,却猛然拽住了那根辫子,拉扯着他倒飞了回去。如果他不留长发的话,兴许现在已经冲出去了吧?
他想此时那个少年的心中一定是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的,但这小子却无力反抗。想到这里,时天允俯下了身体,想要看清楚自己的保镖怎样施暴,那个少年如何承受殴打的过程。每个人的心中都存在着对暴力的渴望,这是我们远祖遗留下来的本能。周德东在《一盒录音带》之中写过:如果没有法制,所有人都是恐怖分子。时天允一直深以为然。
但他却失望了。
或许是过度的痛苦和屈辱使得那个少年一直紧闭着眼睛,他的嘴巴上挨了一脚,口腔中有血丝流淌出来。但他咬着牙关,从头到尾都没有哼出一声,那硬挺着的样子让时天允想起老片中誓死不屈的革命党人,这让他有些焦躁,因为这样一来,倒显得他才是站在“恶”的一方了。
时大公子当然不会在乎这种小事,但这种想法却让他有些不舒服。他希望这个少年哪怕哀求一声也好,惨叫一声也好,那都能让他回到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这个男生即便偶尔睁眼,流露出的也都是冷冽和狂暴如同野兽一般的目光,那让他怎么都高傲不起来的视线。
这场暴力持续了将近三分钟,其间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怪异的状态。直到那个女孩子闯进来——
“哥!你们干什么?!我要报警了!放开我哥哥!!!”
看上去和时莉莉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尖叫着站在一旁,却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服害怕得不敢靠近。时天允还没来得及反应。地上的那个少年突然硬顶着拳脚站了起来,虽然姿势仍像虾米一样蜷着身体,却从流血的口中爆发出一阵怒吼:
“走啊小铃!不关你的事!给我滚哪!滚哪!!!”
“哥哥?!!”
少年嘶哑的叫声和女孩的惨呼混合到了一起,时天允迷茫地看着这不知所谓的一幕。他突然觉得帮着妹妹报仇的快感荡然无存,他发现自己好像在这个闹剧中扮演着一个恶人,就是那种警匪片中直到最后还死不悔改绑架人质然后被警察一枪击毙的家伙。他有些想要逃走,他觉得自己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跟这起事件毫无关系就好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柔软和脆弱的一面,那是即便不去认真思考也能够感受到的地方,一开始坚持认定的事情直到最后都是正确的吗?即便正确也有可能伤害到无辜的人吧?以为打着正义的旗号行事的同时,结果真的能够如自己所料吗?
保镖们并没有停下,没有得到时天允的命令,他们是不会违逆他的意志的。但他们的动作却在无形之中软弱了许多,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跑到学校里来欺负一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兄妹,但凡有点羞耻心的人都会犹豫。为首的光头迟疑着回头看向自家少爷,似乎是在期待他同意他们住手。
时天允皱着眉头,他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那个男生管妹妹叫“小铃”?小铃……苏铃?!哦哦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自己的妹妹时莉莉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男孩,而是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流下泪来的那个女孩子,难怪嘛!而且这样娇弱的女生,即便真是她又能怎样?无非也不过只是女孩间的吵吵闹闹而已,结果自己就带人来把她无辜的哥哥暴打了一顿,这个……无论怎么看都有些过分了,更何况自己还是时家的大少爷,做出这种事来……
简直……差劲透顶!
时天允猛地抬起手来,几个保镖同时默契地站到一边,看了看大少爷的眼色,迅速走了出去。大概他们也觉得实在丢人,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了吧。
少女扑到倒在地上的哥哥身边,终于忍不出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吧?自己的亲人被一群看上去就很可怕的黑衣人暴打之类的事情。时天允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他真想跟着自己的保镖一起走出去,坐上停在校门口的兰博基尼逃之夭夭。在这里每多停留一分钟,他就感觉冷汗止不住地冒出来,明明整个教室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女孩抱着哥哥身体的哀哭声回荡,但他却觉得好像几排座椅连着所有的空间都塞满了人似的,每个人都在对着他指指点点,说这就是时家的大少爷,只会对弱小的人施以暴力。他想要大吼出声,可却又怕打扰了那对可怜的兄妹,他真希望这两人把他当成空气就好,千万不要理睬。
但是时家大少爷的傲气,又使得他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既然犯了错误,就要主动去承担,即便他只是个普通人家的男孩子,至少也应该保留着这份勇气。
时天允在短暂的时间内找到了一个最为完美——至少在目前状况下看来——的解决方法。
他决定承担这份罪过,但是,又不能让自己丢了面子。
对,时天允想着,接下来我就对他说,抱歉我打错了人,如果你不满的话,可以过来打我,我保证不会反抗。时天允认为这个少年已经再没有力气和胆量起身做到这种事情了,然后他可以拿出一些补偿金扔在他面前,说这是给你的医药费,高傲地离开这里。从头到尾一定要保持时家少爷高高在上的风度!
于是时天允深吸一口气,他说道:
“不服的话,就过来打我啊,我保证不反抗,也不会再叫他们进来。”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高人一等,却不知怎么控制不住声调中的颤抖。
因为他看到那个少年瘀肿的眼眶中,两道凌厉的眼神如同两把刀子刺了过来,如果不是他努力保持着镇定,说不定都会被逼得后退一步。
说你不敢,或者保持沉默。时天允期盼着。我只等你半分钟,不,二十秒,然后我就要离开了,之后不管什么事情都和我无关,对……和我……
他的思绪凌乱了。
因为少年用惨不忍睹的手臂撑起了身体,缓缓地站直。他没有顾及身旁妹妹的哭诉,仅仅是直视着时天允的眼睛,他的双目中藏着一团火。
他伸手抄起了身旁的一把椅子,拖在身后,踉踉跄跄地朝着时天允走了过去。
时天允看着接近过来的少年身影。他想着你要做什么?不可能的,你不敢动手的!我是说过不会反抗,但我可是时氏集团的大少爷,你怎么敢打我?而且我也没说可以拿武器,你肯定纯粹只是吓唬我的对吧?到了最后一秒,你肯定会收手的!
时天允高傲的心性使得他不允许自己逃走,哪怕仅仅只是后退半步!他就这么看着少年吃力地用双臂扬起了那把椅子,看着那个重物以一种优美而狂野的曲线落下,看着它在瞳孔中的映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
……
后来的事情,时天允其实不怎么记得了。
他比较清晰的记忆,就是两人躺在同一个病房里,每个人的身上都扎满了绷带,绑得简直像是木乃伊一样。作为时家公子,他本该享受着私人医生周密细致的服务。但是叫来救护车的却是那个名叫苏铃的女孩,也许自家的保安还懒洋洋地坐在校门口的兰博基尼里等着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丝毫不清楚自己的老板被人用椅子痛打了一顿现在被绑在吵吵嚷嚷的下等医院病床上呢。
他扭过受伤的脖子,看向旁边那个正在给橘子剥皮的少年,他的双臂看上去还能使唤。
“那是我的橘子。”时天允冷冷地说道。
这是他托护士捎来的果篮。
“嗯,我知道是橘子。”少年淡淡地答道。
“我说那是我的橘子!”
“我挺喜欢吃橘子。”少年又说。
发泄过之后,这家伙的心情好像变好了不少,从他的语气中能明显感受到一股快意在流淌。时天允用无辜的表情看向惨白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这个少年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他听不懂人话吗?他难道就不怕抢了自己的东西再被自己痛扁一顿?
很久以后当他问起这个问题,苏凛哼笑了一声,说我那时候以为我打了时天允大少爷,估计会被人装进麻袋里面到郊外找个坑去埋起来吧?反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差的结果了,那么哪怕再怎么折腾又能怎样?
时天允想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头一次有些搞不清楚别人的逻辑观,他虽然挨了打,但在最初的火气过去之后,却觉得这个家伙从头到脚都充满了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趣味儿,而这种感觉是他在上流社会中的交际中从来都不曾体验过的。
时天允莫名其妙地笑了,他笑起来就像个刚刚跟人拉钩说“我们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哦”的孩子一样,尽管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
“年龄16岁,比你还稍微小一点。父亲余程伟,母亲龙雨昕,还有一个小弟弟叫余浩。”
时天允罗里吧嗦地念叨着余敏儿的资料。
“三围呢?”
“你以为我跟踪狂啊还三围?!”
“哎,不过说真的。”时天允看看苏凛,又看看下面操场上那个马尾辫女孩,“你要是真想追她,我还有个主意:暂时封停她的助学金和奖学金。你知道的,她属于那种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没了那个她肯定会十分茫然十分无助,到那时候你再去接近她,你说这种小事儿交给我就好,然后三下五除二帮她把事情办好,你想想她能有多感激你?肯定这辈子非你不嫁了啊!”
“说得好听,怎么操作?”苏凛哼了一声。
“你傻啊,以我们时家的影响,奖学金你说多说少或者干脆不给,学校还不都得看我们家的脸色?”时天允拍拍胸口。
苏凛白了他一眼:“算了吧,我还想攒点儿阴德呢。跟一个小女生玩儿花招,丢不丢人啊咱们?”
“那你要怎么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喜欢她你就直接去告白啊!以你这条件什么女生还不手到擒来?”
“谁说我喜欢她?”苏凛抬头看天,“我就是……稍微有点儿在意不行吗?我就想看看年纪第一比我还牛叉的人是什么样子不行吗?你们这些人真是烦死了,看两眼就是喜欢来喜欢去的,我才没你们那么肤浅。”
他说着,一手敲着走廊的栏杆慢慢走远,只是视线还有意无意地停留在那个女孩身上。
“切,蹭得累!”
时天允摊了摊手,他就是搞不清楚自己这个同伴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一开始不清楚,现在也同样不清楚,好像从来都没有清楚过。
不过或许,就是这份不可捉摸的性格,莫名其妙的想法,才构成了这个难以猜透的人吧?也或许正是他的难以猜透,才会让他在整个成都1400万人中和自己走到一起,建立起这份平淡而又精彩的友谊呢?
时天允笑笑,擦得透亮的栏杆中映出他傻里傻气的倒影,和不远处敲敲打打的长发少年一起,阳光洒下,染成了一副别致的写意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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