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染
周末,程见烟起早回了趟家。
她住的职工宿舍和夏竹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虽然同在京北,但就算坐地铁,路程也要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特别特别远,平时不方便走动——
是程见烟刻意选择的工作地点。
她接近两个月没回家,期间除了接过程锦楠和房青的几个电话,也没什么多余的交流。
其中房青的电话,百分之九十还都是为了苏轩打来的。
无非就是问她这个恋爱谈的怎么样,什么时候打算结婚之类的话题。
甚至比起询问,房青的语气往往更像命令。
程见烟起的很早,坐的是第一班的地铁。
大概因为九中那里是起始站,所以即便是在京北的早晨,她也能在地铁上找到座位。
程见烟找了一个能靠到墙的边缘座位,然后戴上蓝牙耳机。
悠扬的钢琴曲中,她妄图进入浅睡眠。
毕竟一会儿就要回‘家’了,那个家对她而言是个应付起来很疲累的地方,养精蓄锐才足够有备无患。
甚至,程见烟今天还特意把脸上的假面装扮的更丑一些。
她知道,房青就喜欢看到她灰头土脸。
靠在车上的女人穿着灰色的运动套装,没有打理过的短发有些粗糙,皮肤黑黄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
完完全全一副被生活□□的社畜模样,从头到脚都是那么的平凡,没有一处是独特亮眼的。
程见烟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
临下车前,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形象’。
夏竹站出来就是一条青石板路,她走了十八年的地方,每一处都很熟悉。
程见烟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家里,即便是她上了大学后就很少回来。
时隔两个月走进老小区,程见烟两只手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拿的爬到9栋3层,就这么回了家。
不需要准备什么礼物,因为在房青眼里,带礼物回家的行为是‘虚伪’的。
她在大一那年寒假回家时犯过这个错误,被狠狠教训了一通,过后当然不会再犯。
程见烟提前跟程锦楠打过招呼说自己今天要回来,所以敲了三声门后,她就听见薄薄的门板后传来的跑步声。
“小烟。”给她开门的男人身材清瘦,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朴实的无边框眼镜,笑容温暖:“来啦,快进。”
“爸。”程见烟打了声招呼,弯腰换过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手。
房青有很严重的洁癖,屋子里时时刻刻的要求就是一尘不染,她自然不能当那粒‘灰尘’。
洗完手出来,房青也正好做完了早餐,正和程锦楠一起从厨房把碗筷捡出来。
程见烟想去帮忙,被她看也不看的挡住了。
“不用你。”房青淡淡地说:“坐下吃饭。”
程见烟无话,顺从地坐下。
一家三口在桌上吃饭的时候,从来都是很安静的。
直到一餐饭临近结束,房青才打破沉默,有些讥讽地问程见烟:“你在苏轩面前,也打扮的这么灰头土脸?”
后者擦拭嘴唇的动作一顿,镜片背后的双眼平静地看着她。
“快三十岁的人了,”房青嗤笑一声:“该怎么打扮还用我教你么?”
“您想我怎么打扮呢?”程见烟睫毛一颤,看着她的目光趋向于无奈:“我这样的妆容,服饰,不一直都是您的要求么?”
一直以来,她都是以房青的意志和要求而活着啊。
“你这是在跟我顶嘴么?”房青情绪突然就炸裂了,她狠狠的一拍桌子,厉声呵斥:“我是要求你不要过于张扬,但也是对小时候的你有要求,不希望你被人觊觎,我有说过你长这么大了还需要这样打扮吗?!”
“如果你连保护和要求这二者都区分不了,就没资格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
……
保护?这真的是程见烟听到过最可笑的一个词汇了。
房青分明是把她所有的阴暗面和枷锁都加注在自己身上,而事到如今,居然能用‘保护’这两个字来诠释她所做过的事。
程见烟觉得可笑,又可悲。
可悲的是她没办法据理力争的反抗,在看着房青明显头晕目眩的情况下。
“那您要求我怎么做呢?”她看着正在被程锦楠揽着安抚情绪的女人,声音轻轻:“我在苏轩面前不是这个样子,有好好打扮的。”
房青刚才冲上来的火气没那么容易降下去,此刻看着程见烟都觉得心烦。
她干脆别过头,充满着阴郁情绪但依旧能看出来很清秀白皙的侧脸眉头紧皱,嘴唇也是抿着的。
胸口上下起伏,不知道是说不上话来还是不想说。
程见烟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次不速之客。
看着程锦楠忧心忡忡的眼神,她垂下眼睛,低声道歉:“妈,对不起。”
“您别生气了,我和苏轩相处的很好,你也知道我们都互相见过家长了。”她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等下个月中旬,我带他来家里吃饭。”
刚才恍惚的顿住那一瞬间,程见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季匪。
很奇怪,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帮着收拾完早餐的碗筷后,程见烟拿着包离开。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吃这么一顿饭的时间,也待了才一个小时左右。
刚走到小区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程锦楠的叫声:“小烟——”
程见烟一愣,连忙停住脚步,回头望过去。
“小烟,你怎么打声招呼就走了,我刚从卧室出来就没看见你人影了,幸亏你还没走远。”程锦楠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了,骤然跑了这么一通就是绷不住的气喘吁吁。
程见烟看着好笑,伸手帮他顺了顺后背,回答的很简单:“留下也没什么事了。”
“那也得打声招呼。”程锦楠把这口气儿缓了过来才重新开口,叹了口气:“别怪你妈,她最近病的越来越重,我刚给她打完胰岛素出来的。”
“上个月去复查,医生说不是没有并发症的可能。”
程见烟一愣,瞳孔有些闪烁:“怎么不告诉我?”
“只是可能,又不确定,就没想着说出来让你操心。”程锦楠笑笑,伸手揉了揉她蓬松的发顶:“毕竟我们小烟可是高中老师。”
“高中班主任有多忙,你老爸我还能不知道么?”
程锦楠以前也是高中班主任,这两年是年龄大了,而且家里有病人要照顾,所以才调到主任岗到办公室工作的。
早年的事业编还是很牛的,就连他们现在住的房子,都是程锦楠所任职的中学里给分的学区房。
听到程锦楠幽默的安抚,程见烟才笑了笑。
只是笑意里也带着愁绪,显然是因为他刚刚的话——虽然她和房青的母女关系不算和睦,但她也是真的担心她的病。
房青一身的病,长年累月纠缠的糖尿病不算,最让人烦恼的还是她在精神上的症疾。
强度的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
这些虽然属于心理上的疾病,但久治不愈,终归都会反噬到身体上。
“小烟,我也知道你妈很过分,但是…”程锦楠莫名说不出‘是为了你好’这几个字,尴尬的顿了下,只能说:“她也是为你操心的。”
程见烟勉强抬了抬唇角:“我知道。”
房青确实为她操心,甚至过度操心,只是这并不源于一个母亲爱孩子,而是…她恨她,程见烟一直都知道房青是恨她的。
看着女孩有些迷茫的眼睛,程锦楠试探地问:“你和苏轩的事儿……”
“爸,我们有在好好相处。”程见烟知道他是在敲打自己,便笑了笑,说出他想听的话:“放心吧。”
“嗯,你一向让人放心。”程锦楠勉强笑了笑:“你妈的意思是如果感情状况稳定的话,就在年前把事儿办了吧。”
-
这个周末,程见烟过的并不算舒心。
虽然马上就要二十八的年纪是该结婚了,而且和方方面面条件都很优秀的苏轩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对彼此的为人,工作和家庭都有了知根底的了解……
但就算有这么多的理由存在,程见烟还是清晰的知道自己不想结婚。
尤其是不想仓促的,在过年前的几个月内就结婚。
但房青的病情和程锦楠的请求都让她很难拒绝这桩看似很“圆满”甚至高攀的姻缘,她到底该怎么办?
程见烟忍不住把脸埋在小巧的手心,有些难过。
大脑正混沌着,放在旁边的手机就不安分的响了起来。
程见烟看了一眼,是路芙。
“小烟。”路芙的声音在电话对面,显得有些兴奋:“你在家么?我去找你啊。”
程见烟有些懵:“找我干嘛?”
“……今天是周末啊。”路芙无语:“你不会忘了同学聚会的事了吧?”
。
她还真忘了。
被这么一提醒,程见烟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同学聚会这件事。
早在半个月前,路芙就已经提醒过她了。
“呃,好。”纵使一点都没有参加这聚会的兴致,但程见烟也不想扫了好友的好心情,应承下来:“你一个小时后到我家,我现在回去。”
“啊?回去?你出去啦?”
“嗯。”程见烟没有在电话里多说的打算,抬手招出租车:“等见了面再说。”
自己现在所住的职工宿舍地段不好,还是老楼,平日里到访者并不多。
除了一些趁着周末来答疑的优等生以外,也就只有路芙会去找她了。
程见烟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把厚厚的假面洗掉,看着清水变成染上深色粉底液的浊色,心中郁结难消。
路芙在这个时候登门,手里拎着一个网纹瓜,见到她就愣了一下。
“谁惹你了?”她边换鞋边问:“脸都皱起来了。”
多年好友,一个表情在对方面前就能泄露情绪。
程见烟没有辩解自己是不是心情不好,只是说:“我今早回了趟家。”
就这么一句,路芙就明白了。
“呃。”她微微一怔,有些尴尬地问:“伯母身体怎么样了?”
“不还是那样。”程见烟讽刺的扯了扯嘴角,抽出一张洗脸巾擦了擦滴水的发梢。
短发好洗,她向来是洗脸的时候就顺便洗一下了。
用毛巾随便擦擦,在夏日炎热的空气里就能风干。
此刻她一头漆黑的短发软趴趴的,刘海搭在额前盖住一半眼皮,小巧精致的巴掌脸都被乱糟糟的挡住了大半。
只是露出来的一个尖下巴既白又秀气,线条柔柔的流畅。
可惜程见烟并不在乎自己的容颜和表情管理。
她慵懒疲惫,还有点情绪化,堵着气的模样像是刚被家长训斥过的高中生。
“小烟。”路芙看着她,若有所思:“今天别伪装了,就这么去参加同学聚会吧。”
程见烟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为什么?”
其实她也不一定就会糊着厚厚的假面去同学聚会,因为刚刚苏轩给她发了微信,说是等聚餐结束后要去接她——在他面前,她倒是一向用真实模样出现。
但是,她很不理解路芙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嘛,季匪回国了啊。”
提到这个名字,路芙有些戏谑地眨了眨眼:“他八成也会来参加的,你不想让他看看你真实的模样有多漂亮吗?”
……
程见烟听了只觉得无语。
“我为什么要让他看看。”她觉得怪不可理喻的:“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连熟人都算不上。”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路芙挠了挠头:“你们高中的时候不是很熟的吗?我记得季匪最护着你了……”
“阿芙。”程见烟连忙打断她,耳根都不自觉攀上一抹热:“你别胡说。”
路芙笑:“我哪有胡说啊。”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整整高中三年都和程见烟一起玩儿,当然知道她和季匪之间的那点过往。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程见烟把毛巾蒙在头上,两只眼睛藏在绒布下,把所有情绪也一并藏了起来:“那个时候年纪小,大家都…不太懂事。”
“以后也别提起那时候的事了,尴尬。”
“我和苏轩快结婚了。”
晚上苏轩来接她,也是想谈谈什么时间让两方家长正式见个面的事情。
“结婚?”路芙吓了一跳,眼睛都微微瞪大了:“怎么这么快?”
“不快。”程见烟答非所问,声音淡淡:“我都二十八了。”
再不结婚,她会被房青逼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