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斗
人间,海洋。
当晨曦泼撒而下,海水就如同掺了金沙。
一个巨大的海螺漂浮在海上。九溟坐在螺壳上,冰蓝色的裙裾长长拖曳入海,整个海洋都是她的裙摆。她身边放着一个白色的圆罐,圆罐上面写着“蜜语记”三个字。
九溟从圆罐中掏出一颗金黄的蜜饯,放到嘴边。
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她似冰雕玉琢般无瑕。
海族从四面八方取影成像,这次的主角,自然那罐子蜜饯。
“神女都爱吃的蜜饯”,就为了这几个字,蜜语记这老字号可没少花钱。
好在海族干这些事,早就得心应手,也不用多交待,影像已经完成。
九溟仍坐在海螺上,不愿回去。
——不知道太古神仪还在不在。
她有家不能回,索性趴在海螺壳上,双手撑着下巴发呆。海螺壳晶莹剔透如宝石,而她是宝石上的明珠。路过的海族觉得很漂亮,又掏出法宝,开始取影。
海族经常会摄制一些她的日常影像,交给鲛王统一安排。
鲛王会挑最好的流传出去,供信徒们疯抢珍藏。
是以,海妖们人均取影大师。
九溟没有乱动,任由它们寻找最佳的角度。
海妖们很喜欢她,一边取影一边围着她叽叽喳喳,分享今日的趣闻。
“少神,今日五源神族共同发布了帝子沧歌的影像,她力战九幽界的长庚,还和悲问剑主过了两招。真是好厉害……”
“沧歌是很厉害,但还是没有我们家少神厉害!”
“那是自然!”
……
海妖们七嘴八舌,九溟单是听到这一两句,已经心中透亮。
五源神族想为帝子沧歌扬名,为册立水神造势铺路。
提到沧歌,九溟当然想到自己白白挨的那一掌。不过神族势大,少仓帝要想为自己帝子开道,也不是她这样的小小蝼蚁可以阻挡的。
再说了,水源能够确立新的主神,说不定水质会好转。这倒是件好事。
九溟伸了个懒腰,昨晚跪了一夜,到底是有些累了。
“也不知道太古神仪走了没有。”她喃喃道。
此时,玄穹殿。
眼见民意如沸,少仓帝召集五源神灵,准备册立水神之位。
仓颉古境五行相生,水源衰变,影响的是整个古境。
是以,五源神族期盼多年,此时也就来得格外整齐。
等到五源灵尊、主神以及诸位上神齐聚殿中,大殿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屠疑真君小声道:“陛下,众神已到齐。”
少仓帝王座居中,五源灵尊法座分列左右。水源灵尊法座仍然空缺。
“水神一职,秉轴持钧,不可儿戏。”少仓帝缓缓道,“孤两千年苦寻,终得一位人选。请诸卿陪孤共同决议。”
话这么说,乃是客气。
众神都懂,同时拜道:“是。”
少仓帝也不再多说,他一抬手,示意屠疑:“将帝子的自荐奏表呈上来。”
屠疑答应一声,沧歌的自荐奏表水源已经准备多时。他正要打开,突然,一个声音温和道:“诸位请慢。”
……谁啊?
诸神震惊!
不仅诧异有人竟敢打断廷议,更诧异的是——何人闯殿,竟无人示警?
这可是玄穹殿!
众神转身,齐齐向殿门口望去!
然后,他们就见一男子缓步入殿。
他五官完美若玉雕,一身羽白,身不染尘。其脑后有一光轮正徐徐转动,内中似有古怪字符,但难以辨认。
这个人,有人记忆深刻。
“太、太古神仪……”别说诸神,即使四位灵尊也惊得站起身来。
诸神听得这四个字,顿时再难以保持平静。
“太古神仪,是凤凰衔书台的圣器吗?”
“他老人家前来玄穹殿做甚?”
诸神再顾不得仪态,殿中一片窃窃私语。
少仓帝端坐不动。
他注视一步一步靠近的太古神仪,语声沉缓,问:“圣器到此,有何贵干?”
诸神顿时一片安静,等待着答案。
太古神仪,哪怕对许多上神而言,都是传说之物。众神目光胶着,几乎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就是寰宇之中,所有天骄皆渴盼一生的圣器吗?
太古神仪来到殿中,他向少仓帝拱拱手,温和道:“陛下议事,吾本不应打扰。但吾不得不前来,还请陛下见谅。”
这、这神器居然还很懂礼貌!
众神心思复杂,少仓帝道:“圣器请讲。”
太古神仪当着满殿神灵,仪态温润若春风,他说:“日间,吾在海洋抠藤壶时,听海鱼说起,陛下要确立水神之位。”
“但水神浮月尚有一位少神,正在海洋。为何陛下却只提沧歌,不提少神?此举不公,最近吾正要展示一番自身争斗力。所以欲一争公道,请陛下莫怪。”
殿中轰然一声,诸神如同炸开了锅!
“圣器为何展示争斗力?难道是得悟天机?”
“圣器所言,也颇有道理。怎么说如今浮月果位还在,她依然是水源主神。”
“难道九溟也是天道所向?圣器这才给出这番启示?”
……
……就算是把满殿神灵剁碎了,用来焖猪脚,大家又怎么可能想到,这东西是为了求偶呢?
殿中议论纷纷,但少仓帝目光一扫,诸神同时噤声。
王座上,玄穹共主少仓帝语声沉缓,问:“那么,依圣器之见,该当如何呢?”
太古神仪客气地道:“依吾之见,水神之位当由少神九溟继承。但沧歌乃是陛下弟子,陛下恐怕也不甘心。不如就让她二人共同竞争。公正公平,无可非议。”
少仓帝冰冷地注视他,半晌方道:“圣器亲自前来,孤愿意让步,给予这份公正、公平。”说完,他仰靠在椅背上,吩咐道:“来人,前往海洋传孤法旨。命少神九溟准备自荐奏表,与沧歌共同竞争水神之位。”
诸神静若寒蝉,太古神仪点点头,欣然道:“谢陛下。”
少仓帝面无表情,责令司封神使道:“速去。孤与诸神立等!”
司封神使哪敢耽搁?飞一般领命而去。
太古神仪竟然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一眼看见水源灵尊的法座空着,便客气地问:“陛下,此座无人,吾可暂坐否?”
众神一凛——看来,他真是感应天道,为水源正统而来。否则为何一开口,便占据水源灵尊法座?
少仓帝并不拒绝,只淡淡道:“可。”
太古神仪于是落座水源灵尊位。而他乃天地真法,甫一落座,水源灵尊法座立刻泛出蓝色辉光,直如灵尊驾临一般。
诸神目光都快粘在他身上,但见少仓帝阴晴不定,也不敢吱声。
海洋。九溟趴在海螺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海妖们说话。
突然,天际仙乐飘飘、云彩凝光。
湛蓝晴空突然垂落一道虹桥,一人傲立于虹桥之上,手捧一卷法旨。
他注视九溟,道:“天帝有旨,请少神跪接。”
天帝法旨,怎么会下到海洋?
九溟眉峰微皱,却不得不起身叩拜。
虹桥光耀四方,无数海妖乃至过往商船都被惊动。
虹桥上的神使也不驱赶人群,反而声音洪亮,道:“天帝法旨,水源少神九溟和帝子沧歌皆乃水源之璧。水神册立在即,着二人共同呈表自荐。以备候选。”
他不避人群,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悄声的议论。
神使注视九溟,道:“少神接旨吧。”
说话间,法旨如一团清光,飞落九溟手中。
九溟心中诧异,问:“敢问神使,自荐奏表何时呈递?”
神使这会儿知道放低声音了,他说:“请少神立刻呈递到玄穹殿。”
说完,虹桥光芒大盛,转瞬消失。
“这……五源神族这是何意?”九溟看了一眼法旨,心都提了起来。
她带着法旨回到天牝宫,鲛、鲸、鲨三王已经闻讯赶来。
“少神!”三王围着她,神情皆十分担忧。
鲛王道:“听说方才玄穹殿降旨了?”
九溟嗯了一声,将法旨递过去,说:“天帝命我摄制一份奏表,立刻送到玄穹殿。”
鲛王大怒:“如此重要之事,今日降旨,即刻呈递,岂不是如同儿戏?”
九溟轻笑了一声,道:“可不就是儿戏嘛。”
鲸王道:“我认为这并非好事。少神你万万不可轻信神族。且不说凝华上神执掌水源两千年,单说那帝子沧歌乃是何等人物?整个神族人人偏向,少神若卷入其中,恐怕凶多吉少。”
九溟心中本就猜疑,闻言道:“放心吧,我也不敢去。随便摄一个奏表交差吧。”
鲨王是头独臂鲨,他闻言,右边袖子空荡荡的一甩,长吁一口气,道:“少神这么想就好了。虽然水源一族,您才是正统。但那沧歌轻轻一掌,差点把您打死啊……”
“鲨叔……”九溟无语,“这事咱就没必要再提了吧!”
说完,她转头吩咐海妖:“都过来,为本少神摄制一份自荐奏表。”
“好嘞!”海妖们考虑得却不同——自家少神本就是水源正统,竞选水神有什么好奇怪的?它们伸胳膊挽袖,跃跃欲试。
三王眼看着少女被海妖们簇拥着离去,神情却渐渐凝重。
她这样的年纪,在神族原本还应在父母膝下,被父母师长庇佑着,仙丹灵药地喂养着长大。
可这么多年,她努力像个大人一样,挡在他们三个老家伙面前,庇护着整个海洋。
“少仓帝此举到底有何用意?”三王忧心忡忡,甚至越想越惊惧。
海面上,九溟随便找了块礁石,一边取影也一边琢磨:“玄穹殿这法旨来得真是既突然,又奇怪。是存心拿我陪衬沧歌吗?但是帝子沧歌,战力非凡,哪用我这样的花瓶陪衬?该不会是少仓帝想要除掉我吧?”
真是,越想越让人害怕。
不远处,海妖们已经在招呼她:“少神,向这边看。”
九溟心中许多想法,面上却仍是配合着它们,很快便摄了一段影像。
鲛、鲸、鲨三王派了一只海妖将九溟的奏表呈递往玄穹殿。随后,三王一脸严肃,鲛王道:“少神,我们想清楚了。如今少仓帝突然改变主意,只怕对你不利。你还是离开仓颉古境,出去躲一躲吧。”
鲸王也道:“少神,上次帝子沧歌突然下界,对您痛下毒手。玄穹殿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您留在海洋确实已经不再安全。”
鲨王沉默了许久,还没说话,却先红了眼眶。他抹了抹眼角,道:“少神乃水源正统,是我等无能,才让您受这些委屈。”
他这么一说,揭开了所有人的伤感。
鲛王握住九溟的手,道:“这些年,海洋一直拖累少神。我等却无力回馈,反而要让少神颠沛流离。世道不公至此,真是令人寒心。”
他这么一说,九溟也是心中酸涩,道:“鲛叔这说得什么话,我装了一千多年神女,难道就真把自己当成神女了吗?”
四人心痛如绞,却不得不为接下来做打算。
鲸王说:“我为少神收拾细软。”
鲛王也道:“乾坤之大,总有地方可以容身。少神可有想去的地方吗?”
九溟也湿了眼眶,咬牙道:“鲛叔说得对。凭我的谄媚,总能找到一个去处。”
鲨王干脆直接取来寰宇地图,大家开始为九溟谋划出逃路径。
“可宇宙茫茫,有多少未知凶险。咱们少神手无缚鸡之力,又要吃多少苦……”鲸王压着地图一角,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想到别离就在眼前,几人一片愁云惨雾,几乎抱头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