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生不同衾

泪落无声。

苍吟月微微抬眼，看着这个隐忍了半辈子，却终于是在最后关头护下了女儿的人。

这是十三公主的亲生母亲。

而同时，也是一国之后，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天朝皇帝陛下的结发妻子。

对于这么个女人，苍吟月明白，说她错，她是错了，十多年来都没有给予过十三公主多少的母爱；说她对，她也是对了，她理解苍年的想法，她配合苍年也是为了天朝上下的繁荣。

所以，不论是从情感还是理智上来说，苍吟月都不怪她。

毕竟，一方面是因为原主所留下来的情愫和古籍之中，似乎最受原主看重的，一个是白言，一个便是皇后。而另一方面，皇后能为原主做到如此，在苍吟月看来，也已经是足够了。

至少，皇后从没有光明正大的利用过十三公主，皇后所表达出来的关切和爱意，也都是出自真心的。

“十三。”

皇后哭得几近哽咽，似乎要把这辈子对十三公主的愧疚全都哭出来一般，语调都是泣不成声：“十三，母后对不起你……你出生的时候，母后没能护住你，现在你要死了，母后也救不了你……一切全都是母后的错，这都是母后犯下了罪孽，上天在惩罚母后。”

她脸颊贴上了苍吟月的，泪水就顺着苍吟月的脸淌进了脖颈里，冰凉凉的，仿佛是能凉透人心。

苍吟月微微敛眸，不语。

让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在刚出生的女儿被人掳走之后，从病榻上爬起来去救女？

让一个全部都被禁锢在了皇宫这个牢笼里的女人，在得知女儿中了无解之毒后，跑去自己根本就不清楚底细的江湖势力里求药？

苍吟月明白，原先的十三公主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原主从未怪过皇后。

她，自然更不会去责怪皇后。

“十三，母后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入皇陵，你什么都不要担心，若是日后缺了什么，便托梦给母后……”

说到这里，皇后突然不说了，又喃喃道：“不对，你这么怨母后，你怎么可能会托梦给母后……”

她终于是哭得歇斯底里：“十三，母后对不起你，是母后对不起你啊。”

苍吟月眉头微蹙，心下在思索着什么。

前世她父母死得早，她自己又是从小在组织里培养长大，所以亲情这种东西，她并未有那个机会好好体验一下，甚至是朋友之情、伙伴之情、恋人之情，在她出任务失败记录为零的条件下，她也并不是多么的在乎。

可如今在这里，却是不一样了，她有一个在悔恨中度过了半辈子的母后，有一心只忠于她的属下，有无条件对她好的白言，更有……

那个每次一出现，便是能引得她情绪波动异常的墨澜。

眼下身负十三公主的这个身份，今晚的假死已成定局，她不仅是按照原主的意愿，更是遵从了本心的意志——无论如何，都要摆脱皇宫这个囚笼，外面的世界，才是原主，以及她所向往适合的地方。

所以，这样一个母后，不论是原主还是她，都注定是要选择，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辈子隐瞒下去。

这也就是说，她以死遁离开皇宫后，从此天朝里便是再没有十三公主这么一个人。

“母后。”

苍吟月闭上眼，轻轻开口，白言给她的假死药的药性已经开始发作了，她此刻也是感到了昏昏沉沉，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母后，苍吟月此生，无悔。”

不再是自称十三，而是自称苍吟月。

不是以十三公主的身份来说，而是以苍吟月的身份来说，更是以原主的心意来说。

走到如今这一步，无憾，亦无悔。

只是，可惜了这样一个真挚对待女儿的母亲啊。

皇后怔怔的听着，良久，感到怀里的女儿浑身开始冰冷起来，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放声大哭了起来。

“女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外殿，听到里面皇后的哭声，皇子公主们神色各异，宫女们跪了一地，太监的声音也是远远传了开来。

“十三公主殿下薨，十三公主殿下薨，十三公主殿下薨……”

不远处，正焦急地踏月而来的人，听到宫里敲响的丧钟，身形一滞，竟是差点摔下房檐。

他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望向传出十三公主死讯的宫殿的方向。

苍吟月……

他不再掩饰身形，以最快的速度朝皇后寝宫里冲过去。

……

十三公主中毒暴毙而亡。

这个消息飞快的从京城传向了天朝的四面八方。

传言里，说十三公主之所以丑颜，是因为皇后怀孕期间被人下毒，是以十三公主出生之时脸带异斑，正是将皇后所中的毒，全数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传言里，说十三公主之所以暴毙，是因为毒药潜伏在身体深处，随着十三公主长大后，终于是在某日里毒性发作了，十三公主便也因此香消玉殒。

传言里，说十三公主其实并不如同以往所想象的那般懦弱无能，真正的十三公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亦不在话下，甚至连歌曲舞蹈也是精通，端的是博学多才，真正的佳人。

传言里，说十三公主才是真正的能人，忍常人所不能忍，强常人所不能强，为了保住自己的母后，硬是拼掉了自己这条性命。

传言里，还说……

“十三，母后给你的名声彻底辨清了。”

皇宫祠堂里，白帐翻飞，前来拜祭十三公主的人跪了一地。一片哭声之中，皇后一身孝服，头簪白花，跪坐在金棺的旁边，不顾规矩和世俗，一遍遍的抚摸着苍吟月如同沉睡般的脸颊，眼神空洞而茫然，然而嘴角却是微笑着的，如同普通母亲面对着自己的女儿一般，关爱温柔全都表现了出来：“十三，你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开心？”

棺中少女自是无法回答。

皇后继续喃喃自语：“母后知道，其实你根本不在意名声如何。可是你是个女儿家，生前名声那样不好，总不能死后也还要背负着。母后不能为你做什么，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这样了。”

她就那般跪坐着，从昨夜十三公主死后，便一直没有合过眼，一直到现在，整整一个昼夜都是没有歇息。

许多人都是不忍再看下去，但也不敢上前将皇后拉下来。

直到了晚间，滴水未进的皇后终于是晕厥了过去。

同样在一旁守孝的诸位殿下之中的太子见状，立即命宫女将皇后带回寝宫去。

很快，前来拜祭的人也都离开了，祠堂里只剩下了皇子公主们。

殿门被关上，又没有外人，各位殿下们便也懒得再装了，纷纷都起身来，有的还抱怨跪了这么久，腿都麻了。

八公主苍恋花也是站起身来，目光似深沉似复杂地直直看着那盛放着十三公主遗体的金棺。

看出苍恋花似乎是有些不对劲，一直在观察着她的九公主苍流雪不由开口了：“八姐姐，你不就是一心想要苍吟月死么？如今她死了，怎么八姐姐反而还不高兴？”

难道不是吗？

自从十三的脸被八姐姐看到之后，八姐姐就再也不与她来往，每次碰到了也免不了一番喝斥辱骂，到后来直接是拳打脚踢了。任是谁，都能看出八姐姐是极为厌恶，甚至是怨恨十三的。

只是为何十三已经是确定毒发身亡了，遗体也将不日葬入皇陵，八姐姐却一点都不开心？

“你知道什么！”

苍恋花突然怒斥道，扬手便是狠狠甩给了自己妹妹一耳光，后者白皙的脸庞上立即浮现了一道手印，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可见苍恋花是下了重手的。

九公主苍流雪被这一巴掌打得头脑嗡鸣，先是感到一瞬的麻木，而后便是猛然袭来的剧痛。

她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抚了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苍恋花，眼眶都是通红了：“八姐姐，你打我？你怎么舍得打我？”

其余殿下也都是侧目，诧异之极。

老八这是要做什么？

“本宫怎么不舍得打你？”

苍恋花怒极反笑，杏眼里闪烁着的满是凶戾：“你以为你是谁，你可是本宫的亲妹妹，本宫如何打不得你？本宫连十三妹妹都敢下毒害死了，本宫难道还打不了你？”

说着，苍恋花逼近了一步，不去管周围的兄弟姊妹听到自己的这番话，各自都是怎样想的，她只盯着苍流雪，浑身所散发出来的残暴的气息，惹得苍流雪连连后退了许多，恐惧地盯着这个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似的姐姐。

“十三妹妹生前只能由本宫来评断，死后也只能是本宫的，你休想在本宫面前诋毁她。”苍恋花说完，随后又是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毫不留情，“八姐姐这个称呼，只是十三妹妹能叫的，以后本宫若是再听到你这样喊本宫，本宫就将你的嘴缝起来，双腿剁了喂狗吃。”

两掌过去，一番话落，祠堂里一片寂静。

仍呆在祠堂里的殿下们都是错愕不已，谁曾想，那所谓八公主想要置十三公主为死地的背后，竟然是隐藏着这样的真相。

骂十三，打十三，甚至是毒十三，害死十三……这些全是苍恋花自己一个人的独有欲？独有到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能染指？

这该是怎样一种可怕的**。

深知自己这个同胞妹妹的性子，七皇子苍擎风皱眉走过来，一手将苍流雪拽到一边后，没有劝解，直接道：“本宫不管你要做什么，六日后，十三必须按时入皇陵。”

苍恋花闻言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而一拂袖，竟是踏上了金棺所在的高台。

没有人去阻拦她。

殿下们都想看看，她到底是对十三处着怎样的心思。

而后，在这一祠堂皇子公主的众目睽睽之下，苍恋花不复刚刚的凶残暴戾，动作轻柔地抚上棺中少女的面颊，然后便是微一低头，丰润的红唇直接印上了少女仍佩戴着面纱的侧脸之上。

底下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她喜欢自己同父异母的十三妹妹？

这，这……

唇瓣缓慢地在那面纱上厮磨缠绵，仿佛刻骨一般。她睁眼看着这正被自己亲吻着的少女，那双杏眸里，此刻竟是溢满了浓浓的宠爱，直让人一眼望过去，就能溺死在里面。

“你都不知道，本宫有多想再听你唤一声八姐姐。”

她突然低低说道，嘴唇仍是贴着苍吟月的脸，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小时候别的皇子公主都嫌弃你，没人肯跟你玩，你也不在意。后来你见到本宫，就开始缠着本宫，让本宫和你玩。本宫那时对你极好，你也对本宫极好，甚至连九妹妹，都是比不上你在本宫心中的位置。

只是到了后来，本宫终于见到你隐藏在面纱下的脸。你都不知道，本宫当时没有觉得你丑，独独感到本宫被你欺骗了。你那样单纯，那样美好的人，却是隐瞒着本宫，你有着那么一张与众不同的脸。

你将最重要的欺骗了本宫。

本宫多么心高气傲啊，怎能容得下你欺骗本宫？所以本宫自那以后，见到你不是骂你就是打你，本宫不是为了泄愤，本宫就是想看看，在本宫这般的施压之下，你那戴着的单纯面具，能否被你亲手撕裂。

本宫知道你性子倔，所以在骂你打你的前提之下，本宫开始给你下毒。是了，就是昨日让你没了命的半月梦。可你太不听话，临死前，也不肯将你的面具摘下。

你不肯认错，本宫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只好就让你死了——你死了，才能安安静静呆在本宫身边，让本宫亲自看看，你没了面具，是不是还一如当初那般天真无邪。”

苍恋花缓缓地诉说着，细嫩的手指一点一滴地自棺中少女的脸颊上滑过，微微上扬的唇角隐约透露出一丝满足。

“到了今日，终于，你是属于本宫的了。只有你一人能唤本宫八姐姐，也只有一人能值得本宫如此对待。”

说完，她的唇角有着一缕鲜血淌下，竟是先前服下的毒药发作了。

——她将十三妹妹害死，她便也将自己给害死。

她要跟十三妹妹一起。

“老八！”

七皇子苍擎风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妹妹，素来锋锐的眼里有着深深的震惊之色。

他知道自己这个八妹，小时候经历过一场宫闱哗变，可以说如果没有十三缠着她，她早就已经自杀了。

十三是她的救赎。

如今，救赎被她亲手害死，她也就等同于没有了救赎——没了救赎，也就是没了信仰，她早已存了必死之心。

“老八，你何苦……”

“七哥哥。”苍恋花打断他，唇角抿起微笑着，神情天真烂漫得如同不懂世事的少女一般，“望七哥哥能告知父皇，将十三与我合葬一室。”她说完，翻身进入金棺，躺在了少女的身旁，爱怜地看了少女一眼，随即便喟叹一声，闭上眼睛，神情安详得仿佛是入睡一般。

“十三妹妹，你是我的。生不同衾死同穴，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止我。”

她爱了苍吟月许多年，也恨了苍吟月许多年。

她爱苍吟月在她满目黑暗之中的救赎，恨苍吟月用美好来掩盖的丑陋。

苍吟月是她生命之中的唯一火光，她亲手将火光禁锢起来，让火光熄灭，却也在火光熄灭之前的最后一刻，让自己投身入了其中。

不能同生，便要共死。

她只愿这道火光，能够真真正正的永远陪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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