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番外:昭君(七)
兴和二年年末至兴和三年年初的那个冬季,对于娄昭君来说,是个异常难熬的冬天。
那年入冬开始,她的气疾就开始频繁发作,期间更是两次将她疼得险些窒息死去,就连高欢都被吓得不轻。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幼子高济也因为先天体弱被寒气引发了高烧。
娄昭君害怕自己再次经历子嗣早夭之痛,因而病势稍有好转,她便亲自照料起一直病情反复的小高济。
等到小高济的病情彻底稳定下来时,时间已到兴和三年的立春之前。
并且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娄昭君才知道长子高澄又为自己添了个庶孙,且高澄已为那个孩子取名:高孝珩。
她原本打算赏一些珍宝给为高澄生下庶次子的侧室王氏,但不料,送赏赐的人还没出院子,高澄就亲自来找她了。
※※※
“你说什么?!”娄昭君难以置信地望着下首一来就朝她跪下的儿子。
“儿子想与冯翊公主和离。”元善见登基后,便将同父同母的四妹,也就是高澄正妻元仲华晋封为冯翊长公主。
娄昭君紧紧握住坐榻扶手,借此强行压住心中的怒意和震惊,她佯装镇定地问:“给我个合理的理由。”
“公主与我成婚多年,却尚无子嗣,不配为渤海王世子正妻。”高澄用不卑不亢的语调说出早就想好的言辞。
娄昭君险些被儿子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笑,但好在她的理智还有所保留,是以她又问:“那你想让谁当正妻?”
“王氏贤良温婉,又刚为我生下子嗣,宜为正室。”“抬头。”“啪!”高澄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结果就被母亲一掌打懵。
“母亲!”高澄下意识捂住泛着火辣痛意的半边脸颊,吃惊又受伤地望着面色冰冷的母亲,不敢相信已经成年的自己居然还会被母亲掌掴。
娄昭君轻描淡写地说道:“疼就对了,这说明你不是在做梦。所以不要说些异想天开的梦话。”
高澄愤愤不平道:“我有说错吗?!她本来就没有生下子嗣,我后院诸事也是母亲安排的人主持处理的,她这个所谓正室,有或没有,区别大吗?”
娄昭君冷笑回道:“仲华至今无子嗣的原因,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从未与人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如何有孕?高澄,你想得起来你上次与仲华独处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高澄顿时语塞,娄昭君见状,继续说道:“至于你所说的,后院诸事,皆由我安排之人负责处理。这话倒是事实。”
“可你别忘了,你的正妻今年也不过十五岁。”说到这里,娄昭君略有讥讽地看向自己儿子,似笑非笑道:“如若不是我事先就安排好人协助她,只怕如今的她早就在你的默许下,被你的那些‘聪慧可人’的侧室侍妾逼得自请让出正室之位了。”
高澄被说得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愧。他咬住牙,狠狠地说:“在我看来,能对一个自小长在自己身边,相当于自己妹妹的女子产生欲、望的人,才是禽兽。我喜欢不了元仲华!”
高澄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语调也是难得的激越昂扬,可娄昭君却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
她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向大儿子,声音平和而又威严:“高澄,你想差了。”
高澄疑惑地抬眼回望母亲,听她继续道:“成大事者,最该能引发你欲、望的东西应该是权力,而不是女人,抑或是和那些女人产生的所谓爱情。”
高澄怔愣愣地看着母亲说出这一番令人吃惊却又万分符合她性情的话,他的心情与思绪随其千回百转。
他沉默了足有好半晌,才慢慢开口:“在母亲如今的心里,是已经完全将权力视作首位了吗?所以才对已经病了好几个月的姑姑置之不理?”
娄昭君一惊,蹙眉反问:“你姑姑病了?而且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
高澄端详了一遍娄昭君的神情,发现母亲的惊疑与担忧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内情,心中暗道不好。
见高澄闭言不答的同时,他脸上的神情却在瞬息万变,娄昭君也隐隐猜到了一些内情。
她心中怒意不由得复起,语气加重地逼问:“你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高澄清楚自己母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秉性,也明白自己是无法抵抗母亲的连连追问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听完始末的娄昭君脸色难看得紧,她唤来一名侍女,沉声道:“去把邵安年喊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一旁的高澄却是心下微颤,自高欢得势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自己母亲连名带姓地称呼管家阿叔。
可侍女去而复返后,却告知娄昭君:管家邵安年被渤海王唤去了,似是也有要事要相商。
娄昭君双眼微眯,奋然起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高澄赶忙跟上。
※※※
高欢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经历娄昭君第二次不顾仪态地闯门而入,而且这次的气势与娄昭君脸上阴沉的表情居然将他惊吓得身体都在一瞬间僵直了。
回过神后,他强装镇定地问:“王妃,你这是怎么了?”
娄昭君并没有回答他,径直转头看向邵安年:“邵安年,你是不是帮着渤海王隐瞒了我什么事?”
邵安年额上立即冒出细微冷汗,他心中暗道不妙,但面上还是心存侥幸地回道:“我对王妃与对大王同样忠心,怎么会有事情隐瞒王妃呢?”
娄昭君开门见山地说:“常山郡君(高鸢谊)都病了好几个月了,为何我从来不知道?”
两个男人闻听此言,眼中极快地闪过躲闪之色,娄昭君见状,藏在袖中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
邵安年重新稳了稳心神后,向她解释:“阿姊患病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正好是王妃和十二郎君病势最为危急的时候,大王只是怕那时让王妃知道了,会让王妃的病情雪上加霜,所以才命我一同隐瞒王妃。王妃,大王与我只是好意。”
“好意?”一抹诡异的冰冷笑意在娄昭君的嘴边倏然而逝,她继续问:“既然只是暂时性的权宜之计,那之后为何不告诉我?我记得,我和济儿差不多半月前就被医师告知病情稳定了。你们当时也在场,为什么不把常山郡君患病的事告诉我?”
房中寂静了好一会儿,高欢才音调极低地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阿姊是我姊夫的妻子,姊夫会照顾好阿姊的。而且你说过,从此与阿姊不再纠缠的。”
娄昭君勃然大怒:“丈夫的阿姊患了重病,我这个做妻子的,就连知情权都不能拥有吗?”
高欢忍不住露出一抹讥笑:“你说的可真合情合理,但你是吗?”
他抬眼对上娄昭君蕴含浓浓怒意的湛蓝色眸子,一字一句地说:“我清楚你,你直到现在还在惦记我的阿姊。除非我是傻子,才会给你与我阿姊旧情复燃的机会!”
娄昭君这次是真的被气笑了,她都不明白,凭高欢以往对她的所作所为,他是哪里来的底气对自己生出的占有欲。
她长长吐出一口闷气,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高欢:“贺六浑,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让我错估过的,就是你的自私了。”
话音未落,她随即转身,做势要离开书房。
高欢急忙拉住她:“你要去哪里?!”“自然是去青州!既然你不让我知道,那我就去亲自看!”
“我不许你。。。。。。。”“锵!”高欢被娄昭君突然转身抽出他书案上环首刀的举动惊得将余下的话语全部咽了下去。
娄昭君举着刀,脖冒青筋地瞪视高欢:“我记得我还说过,你要是真将我惹急了,我会杀了你。”
高欢瞥了一眼离自己脖颈极近的刀刃,生平头一次这么震惊,喷涌而起的妒火烧得他五脏发疼,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着娄昭君吼道:“我阿姊凭什么让你这么爱她?!”
“因为她有你高欢永远都不会拥有的东西。”说完这句话,娄昭君扔下环首刀,急匆匆离开书房。
而被娄昭君深深刺激了的高欢则不顾邵安年的阻拦,一边吼叫着,一边极度癫狂地劈砸书房,宛如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
一离开高欢书房,娄昭君便让奴仆套了马车,然后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女与大约十余日剂量的缓解气疾的药物,坐上马车,赶赴青州。
马车在娄昭君一路的催促声中快马加鞭,终于在离立春之日只剩一日的时候抵达了青州州城。
娄昭君被侍女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入州府牙门的后宅,所幸娄昭君在最后关头想起让侍女拿上渤海王府的玉牌,不然从牙门前堂到后宅的这一路,娄昭君说不定要被拦下几回。
但令娄昭君意料不到的是,在最后一道门前,她还是被阻拦了下来。
而阻拦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因为高瑰案而与她及渤海王府疏远的元玉和李嫣。
娄昭君双眼泛红地瞪着她们,气息极其不稳地说:“给我让开!”
元玉不甘示弱地与她互相瞪视:“王妃既然已经放弃这段感情,又为何要在此时赶来?是非要见到鸢谊姊姊断了气息才放心吗?!”
李嫣深觉元玉此话有些过激,便悄悄扯了扯元玉的衣裳。
娄昭君咬牙:“这是我和她的事,不关旁人的事!”
怒火攻心之下,娄昭君竟然全然没有想过与元李二人说明自己为何对高鸢谊置之不理数月的真相。
元玉闻听此言,怒上加怒:“可是是鸢谊姊姊让我们来拦住王妃的。鸢谊姊姊已经对王妃失望至极,还请王妃不要在她的最后时刻继续伤害她了!”
娄昭君浑身一震,她难以置信地攥住元玉的手腕,用尽全力地喝问:“什么叫最后时刻?!你怎么敢诅咒她?!”
“王妃!”尾随娄昭君来到青州的高欢这时才踏进高鸢谊的院子,他大声呼喊娄昭君,希望能拉回她的理智。
然而在看到高欢的那一刻,元玉和李嫣却也彻底对娄昭君绝望了。
就连高鸢谊的最后一刻,娄昭君都不愿意独自来送别她,这样的人也难怪让高鸢谊遍体鳞伤。
就在几人胶着不下之际,卧房内突然传来尉景震天的哭喊声:“鸢谊!”
房外四人皆是浑身一震。
高欢大吼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就有侍女从房中跑出来,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喊道:“郡君薨逝了!”
娄昭君顿感呼吸困难,她本能地捂住自己刺痛越来越明显的喉部,额上因为身体的疼痛不断冒出的热汗随着身体的颤抖滚滚落下,有几滴甚至滚到了眼睛中。
眼眶被突然而至的热意刺激得不停流出眼泪,娄昭君几乎是一面压抑痛苦,一面放肆痛哭。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大众广众之下如此狼狈。
娄昭君昏厥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一脸焦急地正向她奔来的高欢。
※※※
娄昭君苏醒时,喉间犹能感觉到一点刺痛与几丝腥甜,原来她竟然呕血了。
坐在床榻边的高欢,见她苏醒,连忙扶起她,同时拿出药碗,想要喂她喝药。
但娄昭君却道:“她真的死了吗?”
高欢抬眼看去,娄昭君微微红肿的双眼如今满是呆滞,可他却觉得这样的娄昭君比之以往愈加冷静,愈加清醒了。
高欢抿了抿唇,轻轻道:“阿姊的灵堂已经布置上了。”
娄昭君轻轻阖上双眼,闭口沉默了良久,然后她蓦然笑道:“死了好,死了好,这样我就不用再放不下她了。”
“昭君。。。。。。”娄昭君睁开眼睛,目光明亮地看向高欢:“这样,你就不需要再担心了,对你也是好事一桩呢。”
高欢喉间一梗,他只觉得是被人在心头狠狠剜了一刀,心里头痛得很,可他又找不出能反驳的话,毕竟他确实说过那样的话。
娄昭君没有管高欢怅然若失的神色,她转头举目看向窗棂,看到了一抹鱼肚白,她轻轻道:“立春了,又是一次新的开始啊。”
兴和三年元月十四日,常山郡君高氏病逝于青州官邸,下诏葬于洛阳北邙山,并授予其子尉粲从三品太中大夫一职,赐爵华阴县伯。
二月初三,其弟渤海王高欢亲送常山郡君棺椁至北邙山,其侄高皇后亲至焚香。
可是没有多少人知道,名义上患病未至的渤海王妃当日其实也在北邙山中,而且也为常山郡君焚了香,送了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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