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七夜子
安邑城外。
白云,绿树。
几只鸣蝉在树荫里发出冗长而单调的叫声,消磨着炎热的夏日。
安邑城内。夏宫。
夏启的眷夫人七夜凭栏远眺,目光所及,却是高高的城墙。那高高的城墙遮住了她家乡的方向。
她有的时候喜欢高墙,她站在上面,可以感到俯视一切的快感。可更多的时候,她又恨不得推倒这四四方方的高墙。她感觉这些高墙简直就是笼子,而她便是那笼中可怜啜泣的百灵鸟。纵然她拥有最动听的歌喉,拥有最曼妙的舞姿,拥有最美丽的容颜,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深居王城的孤独的女人。
她的寂寞和孤独是难以言说的,没有人愿意相信夏后的女人是孤独的。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对于很多他们不愿意相信的,纵然是真的,他们也只字不提,仿佛那只是遥远的不真实的传说。
有词为证:
闲愁还似潇湘,也无人惜清露坠。远乡傍郭,忖度仍是,无别有思。百转柔肠,惺忪睡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孤帆去处,又被黄莺唤起。
不恨鹧鸪飞尽,恨高墙,愁思难寄。新来雨霁,烟波何在?月华如洗。柳色三分,两分雪絮,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飞花,点点是黯然泪。
夏后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应该是凤身边的凰,是日旁边的月,是树脚畔的花,更是剑外面的鞘!
有时候七夜也安慰自己,她已经是夏后妃,应该像空谷幽兰,静默含笑。可每次都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的眉头微颦,犹如那故乡河畔的水仙,就这样从黄昏看到月斜。
正是:
高墙深锁帝王家,几曾着眼看梅花。
一曲相思常颦蹙,鹧鸪声里望月斜。
而这时一个年轻的的男孩便会远远望向七夜,他的母亲。他是七夜最小的孩子,却并未受到母亲过多的偏爱。
他隐约听夏宫人说,他出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头后出来。
他的父亲说,这男孩以后筋骨结实,是练武的好苗子!你的名字就叫武观吧!
可武观的母亲,也就是七夜,却愁眉不展,每每想起都感到后怕,三个月都没抱过他一次。
从武观懂事起开始,他就发现,母亲对四个哥哥有微笑,但每到看到他的时候,就消失了笑意,目光中多了几分冷冽与寒漠。
母亲,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年幼的武观总是在背后远远望着七夜,这个熟悉而又神秘的女人。
而七夜的笑容渐渐少了,目光之中往往笼罩着一层朦胧如烟的神色。当人望向她的时候,总感觉她在遥远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七夜的漆案上多了一朵紫色的鲜花。
鸢尾花!
一朵紫色的鸢尾花!
七夜捧起那朵鸢尾花,笑意从眉梢洋溢到嘴角,正如那浅淡幽香的鸢尾花,她的笑声也如同那沁人心脾的芬芳一样。
“娘亲!武观在河畔采的鸢尾花,献给娘亲。”武观走上前来下拜行礼道。
七夜出乎意料地没有平日的冷漠,依旧是微笑道:“这鸢尾花是你采来的?”
“嗯。我在河边玩水,看这鸢尾花芬芳幽香,便采来献给娘亲。”武观依旧是毕恭毕敬道。
“难为你有这样的心思!我早就过了那个爱花的年纪了。”七夜略显惆怅道。
“可孩儿采这朵鸢尾花的时候,就想着要给娘亲。这天下除了娘,还有谁配这空谷幽兰般的紫鸢尾?”武观道。
“是么?可我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不是么?武观。”七夜的目光又变得缥缈如烟,望向远方,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远方。
武观。
武观的心猛然抖动一下。
原来娘一直记得他的名字。
七夜道:“武观,你终究有一天是要长大的,记住娘一句话,以后你要离开夏宫。”
武观不解道:“离开夏宫?”
“你现在还小,你不懂这高墙之内意味着什么”,七夜指着屋内的一个鸟笼道,“看,这只夜来游我养了十几年了。可我越养它,就觉得我越像它。这深宫高墙之内夏后可以给我一切,唯独给不了我——自由。”
“自由?娘亲不是活得很自在么?”七夜依旧不解问道。
“那你觉得这夜来游自在么?它一天都在给别人唱歌,可自己的自由呢?”七夜道。
“鸟还有自由?”武观道。
“一草一木皆是生命,一鳞一羽都关人情。人有自由,鸟为什么不能有自由?这夏宫之内,连这夜来游都没有自由。”七夜的声音明显有些低落。
可她很快又抬起头,目光明亮如同夏日清泉中倒映的星辰。
武观看到她嘴唇微张,一字一句说道:
夏宫之外,才有你渴望的自由。
夏宫之外?那是怎样的一方天地呢?那里有没有城池高墙?那里有没有护卫把守?那里有没有严厉父亲的凌云期许?那里有没有忧愁母亲的黯然神伤?那里有没有草长莺飞?那里有没有杨柳炊烟?
夏宫之外,年少的他还一无所知。
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通常有两种态度:一是恐惧,二是好奇。
危险的事物往往也伴随着极强的诱惑。
一种对于未知探索的诱惑!
比如闪着幽光的洞穴,比如传出鸟鸣的深山。
而武观对于夏宫之外的好奇心也一点一点被激发起来,如同烈烈燃烧的火苗,烧过无边无际的荒原。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武观的四个哥哥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成为夏启可以委以重任的人选。他们先后被夏启分封封地和食邑,参与朝政。惟独年幼的武观,虽然英武有力,豪气干云,丝毫不逊色于他的四个兄长。但夏启却始终以他年纪尚小,没有给他具体官职。
太康、元康、伯康、仲康、武观。武观年龄最小,却是五子中心智最为早熟的一个。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明白了母亲七夜的寂寞与忧愁。母亲是东夷部落族人,而父亲却有三个妃子。正妃是夏后氏部落的徐妃,还有有虞氏部落的富邑氏和母亲。母亲虽然得父亲的欢心,但她出身低微,自然不能和夏后氏部落的徐妃相提并论,富邑氏虽然是有虞氏出身,但出于忌惮有扈氏的势力,夏启自然也不敢怠慢富邑氏。如此以来,七夜反而成为三妃之中容易受到冷落的位置。
她的明眸善睐,她的动听歌喉,她的曼妙舞姿,都一点一滴地消磨在这勾心斗角的宫廷生活之中。
她惟一的寄托,就是那个她故意冷落的儿子。
武观。
那个寤生的五子武观!
而武观此刻心中也是仿佛埋下一颗想要离开夏宫的种子,他想要去夏宫之外看看,见识一下娘亲一直渴望的自由。
当然七夜还告诉武观另一句话:
自由是属于强者的,弱者没有真正的自由。
每个字如同崖壁上的石刻文字,烙印在少年武观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