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3章 他啊,黄石公
众学生一个个都在园子里听学。
按惯例,这些学室弟子们并没有机会在园林里出来听琴的。
这秦国律史上课传授的都是法律令文书,即所有秦国人都耳朵能详的秦律十八种。
从《田律》、《厩苑律》、《仓律》、《金布律》、《关市》、《工律》、《工人程》、《均工》、《徭律》、《司空》、《军爵律》、《置吏律》、《效》、《传食律》、《行书》、《内史杂》、《尉杂》、《属邦》到《效律》,都是对核验县和都官物资帐目有关制度的规定。
再之外就是《秦律杂抄》包括《除吏律》、《游士律》、《除弟子律》、《中劳律》、《藏律》、《公车司马猎律》、《牛羊课》、《傅律》、《屯表律》、《捕盗律》、《戍律》共十一种。
过往的律史、法吏对这秦律十八种那都是烂熟于心,背不会这些书全部,就过不了考试。过不了考试就留级。
留级还不是最惨的,留级三次就可以弟子除名了。
可以想象,就是这样一批又一批经过严格训练的法吏们维持着大秦帝国的基层治理,如此严苛细密的法律,简直是让那些想要在道德底线上磨蹭一下的‘法律漏网之鱼’毫无退路。
当然,如此细密的法律,也会让很多人感到在这个国家生存,颇为窒息。
因为这个国家充满了条条框框,在外人看来简直难以理解,道路上大小便都要处以剁掉脚趾如此严重的刑法。
当然严明律法得以执行的背后,那是统治阶级的权力得到集中统一。
六国的君王当然也想制约民众,把那已经下滑到没有底线的道德用個东西约束一下。但是这法变来变去,却因为君王没有做好集权的工作,或者说六国君王做集权工作做的没有历代秦王做得好,所以他们的变法最后成了历史上的一滩烂泥,无人问津。
失败者的过去是没有人愿意去访问的。
秦国的法治社会建设持续了足足百年之久,人们可以难以估量当时的秦国到底有多么先进,秦人的文明素质在世界上到底有多高。
秦国可是商鞅、墨家相里勤联合打造的理想社会,这里用法度作为统一的道德。至少在一开始,秦国是一个充满了自我革命精神、渴望走出泥潭的国家。
在历史上,过去或者后来都没有这样一个国家做过如此的尝试。
在老秦国的国都之内,国民绝大多数还是尊崇法律的,因为秦国的法律就是为了制约权贵,保护庶民的利益。
简单来说,就是不让狼把羊全部吃光。
但是后面的大秦帝国就变味了,从皇帝开始带领所有的将官们一起去吸血民众,从皇帝开始带头包庇自己的‘亲信’使其游离于法律制裁之外。
用商鞅的法律变相地维护了自己的利益后,却用法律捂住民众的嘴,让民众承受更多的剥夺和伤害。
彻底地破坏了民众心目中对于法律的信任,秦国的振兴崛起源于法保护了底层庶民的利益,约束了贵族的行为;
而秦国一夕之间的分崩离析,也源自于法律成为了皇帝一个人骄奢淫逸、对于民众予取予夺的工具,法律不能再维护底层庶民的利益,更加无法约束民众。
显然不是制度出现了什么问题,那就是人了。
法家之酷吏,手中掌握了法律条文的解释、宣读、案件判定、还有商鞅当初制定的规矩,在对民众做完宣判之后,要对涉及案件的每一条法律条文对民众加以讲解,为的就是让民众得到审判之后,还能从中学到法律知识,官司输了,也输的心服口服。
如此完美的、人性化的制度设计,在执行的时候可能变得一团糟。
也许大秦帝国末年,陈胜吴广起义的那一段时期,秦国的问题不是秦吏太少了,而是秦吏们都忙着讨好高官,对庶民的诉求听之不闻,视之不理。
法律,失去了它应有的保障作用,随之而来的就是帝国的崩塌。
淳于越、张苍等大臣,他们过去是没有资格对秦吏的这些事指手画脚的。
整个秦吏阶层,过了足足百年的优渥日子,早就忘记了自己的权力源自于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庶民,那一双双狭长的眼睛里看见的只有官位、只有金钱。
张苍对酷吏那是一贯忍也不是,不忍也不是。但是他无从改起。秦国强大考的就是法度,结果法吏队伍们变成这个样子,简直让人感到可怕。
所以淳于越执掌了帝国太学,根据秦二世的诏书开始对学室课程有所改革。
这就是这帮学室弟子们,今天能够破天荒在杏树园子里听音乐的原因所在。
上一代的法吏们,已经开始一个个变节了。
没办法,军工爵者多了,一旦这批人掌握了一定的权力,为了子孙后代考虑,他们当然选择把孩子们送入法吏队伍之中。
在秦国的历史上,秦人心目中值得敬仰祭祀的,除了祖先之外,再就是法。法就是秦国人心目中的最高信仰。
把后代孩子们送去学室学吏,从此不用再拿命挣地位权势富贵,比起在战场上厮杀好太多了。
从羊群里脱离出来,变身成为狼后,新狼们对羊群开启了新一轮的猎杀。
到了秦二世继位之后,秦法家队伍早就成为了军工爵者安抚子孙后代的‘君王指定通道或者途径’。
将二代转成了法吏一代,学室弟子们和他们的父亲辈一样,除了对君王心存感激,对庶民阶层并没有什么同情的感觉。
其实他们奋斗改变自己阶级地位的目的是为了变成狼,而不是为了帮助羊群。
而这一切在淳于越的眼中,未来会给帝国带来巨大的危害。他们对皇帝的敬畏和拥护固然值得肯定,但是这些人比皇帝本人还欠缺教育。
没有一颗仁义的心却去做法吏,从没计划着要给百姓主持公道而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即便心里愿意拥护皇帝,那也只是因为一时之内而是就算是拥护皇帝,那又怎么样呢?
因为一时利益相合所以就效忠,等到未来和皇帝利益不合,那他们就会背叛皇帝。
还不如,教导这些人爱民。
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是这很淳于越。
经过淳于越的观察,所谓学室里背诵法律条文的,一开始学法信心百倍,学法一年只想毕业,学法三年六亲不认。
淳于越在看过了秦法上写的东西后,更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对的。
秦律的东西看多了就会让他们他们的思维就被训练成只会从利害两个角度去思考问题。怎么做是有利的,怎么做是有害的。
所以淳于越就给这些学室弟子们,加了很多陶冶情操的课程,儒家的君子六艺之中的礼乐部分,被他公然地加入到课程里。
那些即将获得史的资格的弟子们,忽然间经历了秦二世继位,紧接着他们繁杂的课程体系内就多了两门奇怪的课。
这件事在太学里一时引发了诸多弟子们的热议,因为学室一直都在改革之中,扶苏帮助秦始皇早就把学室入学的弟子资格一再的扩张,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社会阶层人士都可以来到学室学习法律。
那些弟子们五花八门的来路,而前几批已经毕业的学室弟子们,他们正在任上,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一个个也忍不住议论母校的变化。
说实话,淳于越这么改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
有些人觉得来学室就是混个弟子身份,考核通过未来能够有一官半职就行,他们就想去玩耍。
有些人则觉得淳于越这么改,是在破坏法家的气氛。
淳于越毕竟是一个儒家的尊者,而秦国素来有儒者不入秦的传统。
很有些法吏之后坚决反对淳于越对学室的‘指手画脚’。
其中就有林信刚刚成年结婚的儿子——林延年。
这位皇帝私下很照顾的少年,对儒家指手画脚法家,那是非常反感的。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父亲生前曾经说过,儒家讲求的是人情仁义,而秦法讲究的就是不讲人情。
照淳于越这么改革下去,未来的秦国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重罪轻罚,轻罪不罚。
法的目的是为了约束人的行为,而不是去教化人做个君子。
儒家的那一套,迄今为止非但没有做到教化好人,他们自己内部都出了那么多背弃师道尊严的弟子,还来管理法家。
于是这位年轻人,就在太学里和一些老师们不对头。
过去这些学室弟子们每天都在教室里摇头晃脑背法律,休息时间才能去后场骑个马、踢踢蹴鞠什么的。
但是现在,淳于越给他们加了休息时间,还要他们弟子们之间经常互相切磋,没事就要锻炼弟子同袍之情谊……
咳咳,林延年那叫一个服了。
他坐在倒数第二排,狭长的眼睛里藏着对乐师的不耐烦。
他的身后和旁边坐着的都是和他一样的法家之后,随着时代的变化,代代相传为令史的家族已经不多了。
他们代表着这个班级被排斥的群体——秦国没落的律史群体。
而班级最前面坐着的人则是如日中天的王氏、冯氏两大家族的年轻后辈以及一些旁支亲眷后代。
阶层和不同群体之间的权力斗争,让有些家族悄然地走向没落。
林家也早就无人问津了。
或许从林信的死就可以看出来,律史这个群体对于大秦帝国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没有人再看重所谓的史家传承,因为在人们心目中,法已经不再是那么高尚的东西了。
谁都可以来做学室弟子了,那传承了百年数代的史家,对于大秦帝国也的确是可有可无了。
林延年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树林里,琴音确实美妙,不过他却望着高天上洁白的云朵发愣。
在他愣神之际,偶然间听到人低声喊什么,“陛下来了。”
“什么?陛下来了?”
学生面前的桌子纷纷开始动了。
林延年的思绪回到现实里,他望着林子里的香炉上还腾着紫色的烟雾。
琴师面前来了四个黑衣服的人。
原来是学监差人告诉乐师一声,皇帝亲临,现在要把弟子们一起都给叫回去。
这老师也是个性情中人,这曲子弹的正高兴,忽然间冒出来一个皇帝,要把学生们叫回去,真是败兴。
于是这位老师就打发了学生们回去,而他自己坐在林子里继续没有弹完的曲子。
说实话这帮年轻的学生们本来对儒家挺反感的,因为他们给自己多布置了很多作业,据说以后考核还要增加什么君子六艺的某项。
为的就是让学生能够拥有高尚的情操……
这个年纪的学生,最是刚强好动,巴不得少考几门课赶紧毕业,断案什么的,到时候反正到了官府里有的是书籍文案可以当场翻阅,只要会认字,就已经能够做官了。
所谓的考试本来就是个幌子,结果淳于越的到来,让学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在过去,太学祭酒是当初为太子的秦二世。但是对学室弟子的培训,秦二世是插不上手的。
值得肯定的是,扶苏对太学的某些改造,让当今的学室弟子都很尊敬崇拜他。
某一部分人愿意踏踏实实学法律,那也是爱屋及乌,纯粹是为了报效君王,让当今皇帝高兴。
听说皇帝来了,学生们那是高兴地纷纷想着掀桌子当场走人。
还有甚者,想着趁老师不注意提前溜过去看看。
秦二世的一生,几乎都充满了传奇色彩。
这些年轻人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是听秦二世的故事长大的。
据说秦二世什么都会。
弟子们的狂躁都被老师看在眼里,他直接就地让学生们跟着回去。
可是他的琴音却继续在林子里回响,因为他的曲子还没有弹奏完。
林延年望着这个年长的老师,胡须发白,衣冠奇特,看着年纪大了,可是精神却比那四十岁的门监还要好。
“我们这位老师什么来头啊?皇帝亲临,他居然不赶着去拜见,还在这里悠然自得地弹他的琴。这不是不要命了吗?”
“我听说当今皇帝脾气好,可是也不能这么皇帝吧?”
林延年忍不住问着。
同学告诉他说,“咸阳城赫赫有名的夏黄公你都不认识啊。”
“竟然是他。”
林延年频频回首看着这个高傲的老头子。
“居然派这么有名的人给我们上音乐课……我们的祭酒还真是……”
“走吧走吧,祭酒也是奉陛下的命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