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也知愁滋味
老人目送少年下山,秋风还是那个秋风,吹在心中却很温暖。
老人大概能猜得到,少年或许就是那个存在的转世,在师门的时候,听师傅提过此事,老人那时只不过是外门弟子,许多内幕并不清楚。像他这样,从世俗入仙剑宗修行的人,虽然不多也有千余,那时候他的资质尚算出类拔萃,修为在外门中能排进前十。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让他一辈子悔恨万分的事,报仇心切离开了仙山,进入内门成为正式弟子,已是板上钉钉。
当年下山的时候,师兄李春风把随身的玉佩交给他,要他在此山等候一个有缘人,将玉佩送出,并且要他收下此人为弟子,当时不明所以,时至今日才明白师兄用意。
三年前这枚玉佩,‘春意盎然’四字,突然之间失去神韵,想必是师兄留下的一粒芥子心神,化作了一道分身,成了少年口中那个很好的先生。只是后来那个夺剑之人,还有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老人摇了摇头,想不通就放下不要去想,毕竟师兄的术法神通,那是相当了得,剑法更是在仙剑宗,内门弟子排名前三的存在,那时老人和那个孽障,就是师兄带上山开始修行的。
当时两个人风尘仆仆,赶了一年的路,才到仙山脚下,一路上风餐露宿,遇水抓鱼,遇林捕兽,冬天大雪纷飞,大地白茫茫一片,走兽藏飞鸟尽,那段日子实在是苦不堪言,如此艰苦他们也撑过来了。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闻流水香。
终于在来年春天,他们来到了仙山脚下,抬眼望去,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
仙人御剑飞行,身形潇洒,二人眼中尽是羡慕之色,完全忘记自己与这般仙境格格不入,衣衫褴褛灰头土脸。
就在二人东张西望,不知所措之时,一位背剑仙人,飘然落到他们跟前,笑容和煦,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叫人不经意心旷神怡。
老人双眼微眯嘴角上扬,回忆往事格外入神,家乡、江湖、师门、亲人、爱人、仇人,一幕幕画面重叠循环,不想忘记的都不会忘记,最想忘记的格外深刻。
突然之间,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篱笆院中的茅草屋,顷刻间轰然四散,随风起舞。
老人回过神来呢喃道:“是时候了!”
少年刚从山上下来,就下起了大雨,初时如黄豆般大小,噼里啪啦,少年还来不及躲避,便如瓢泼,一下子就来了个透心凉。好在少年对这座山极为熟悉,快步奔跑到了一处山洞,山洞不大却很干燥,是少年上山采药时发现的。少年孤苦一人,经常上山采药或是打柴,拿到集市叫卖,维持生计,有时下到山下天色太晚,就会在这个山洞歇息一晚上。
少年取下背上的剑放在一块石头上,从怀中拿出剑谱和玉佩放在剑的旁边,从一开始下雨到进了山洞,少年一直猫着腰,双臂交叉护在胸前,看着手中剑谱并未沾上雨水,长呼出一口气,脱下湿透的衣裤,来回拧了几次甩了甩,找了根树枝撑在一旁。
少年并未恼怒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因为已经习以为常,比起饥饿来说,这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只是刚坐下,肚子就咕咕的叫了起来,望着外面的大雨,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食物,就让脑袋去思考别的事情,暂时来忘记饥饿,哪怕是天马行空,这是少年常用的办法。不一会儿,少年就靠在石壁上睡着了,鼾声如雷。
不知何时雨已停息,少年依然熟睡,许是这几天太过劳累。
山洞中漆黑一片,搁在石头上的玉佩忽得亮了起来,‘春’字化作一袭白衣凝望着少年。白衣抬起手臂,以指作剑指向少年,萦绕在指尖的剑气,迅速钻进少年眉心,额头中间金光闪闪,似一柄小剑隐入其中,片刻,金色小剑消失,少年额头留下一道淡淡的印记。白衣变指为掌,隔空对着少年额头轻轻一抹,那道印记消失不见,额头恢复如初。
少年身处一片荒漠,狂风怒吼飞沙走石,黄沙漫天飞舞。
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
少年迷迷糊糊脑袋发蒙,明明自己正在山洞中睡觉,怎么突然就来到了这里,这么个鬼一般的地方。
少年下意识迅速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双手护住脸,风沙实在是太大了。过了好一会儿,少年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手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缝隙,半眯着眼缓缓抬头,少年感到很奇怪,狂风依旧在耳边呼啸而过,黄沙依旧弥漫整片天地,但身体并没有被风吹到,沙尘也没有扑面而来,身体有感知却无感觉,仿佛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此时少年更加蒙圈,但还是小心翼翼的缓慢的露出脸来,确实没有风沙袭面,才坦然放松心情,身体也不在紧绷,站起来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方,两只眼睛睁的溜圆,一眨也不敢眨,东西南北的张望,却只是徒劳,什么也看不清楚。
少年郁闷至极,摸索着向前走去,还没走上几步,突然间出现一只巨手,非常清晰的映在眼前,只见巨手从左往右轻轻一抹,漫天黄沙消失不见,狂风不在肆虐,天地万籁寂静,艳阳高照,瓦蓝的天空极美,几朵白云悠闲的飘浮在上方。
少年收回视线,四处寻找那只神奇的巨手,巨手却凭空消失,少年呆立良久怔怔无言。
就在少年愣神的瞬间,一朵白云由远而近飘荡而来,极目望去,云端之上好像有一人,双手付后白衣飘飘,与白云浑然一体,随着白云越来越近,云上之人面目也逐渐清晰起来,少年嘴巴微张泫然欲泣。
“先生,先生,是先生!”
少年呢喃道,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喉咙中似有东西卡在其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白云飘到少年身前一仗之处,举头望去有三尺之高,白衣儒士微笑颔首,少年开心不已,只是脸颊上泪水尚未干透,眼眶湿润,他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白衣儒士看着眼前少年悲喜交加的神情,安慰道:“刘裕隆莫要伤心,你我终会相见。”
少年疑惑,想要问些什么欲言又止,不知从何问起。
白衣儒士明白少年的困惑,但并未多言,只是叮嘱道:“你此去仙剑宗路途遥远,一路上遇事要沉稳,要思前想后,如今这天下大乱,到处都凶险万分,切莫急于赶路而置身险地。”
少年郑重点头。
儒士微笑道:“亦不要太过拘束本心,少年人也要有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别总是那么的老成持重,一路东去,拳架剑桩要勤加练习,那本剑谱也要仔细揣摩。”
白衣儒士说完,挥手与少年告别,白云白衣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天际。
少年刘裕隆伏地拜别。
清晨一抹阳光照进山洞,刘裕隆睁开双眼,下雨天果然是睡觉天,一夜酣睡困顿全消,精气神十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昨夜的一幕如醒亦如梦,清晰的印在脑海刻在心间。
刘裕隆穿上衣服,拿起剑谱和玉佩放入怀中,望着那把铁剑思虑片刻,便背起来走出山洞。
南桥镇是座小镇,下了天留山往南十余里,一座小桥横跨在三四丈宽的小河上,过了桥就进入了南桥镇。小镇隶属北炎国,桥北边是陈国地界,两国世代交好,且有天留山作为屏障,所以两国都没有在此驻一兵一卒,相互之间极为信任,小镇居民可以随意上山采药打猎。
原本陈国有三山一湖天然屏障,只需在三山湖畔陈重兵把手,再与这座小桥北边驻扎数百精兵,任何一支军队都不能入侵进来。可偏偏就在这里出了问题,陈国人太过托大,其一认为天留山南峰陡峭险阻,任何一支军队想要到达山顶绝非易事,况且,即便到了山顶,也到不了陈国腹地,因为山的另一侧乃断崖绝壁。其二,在于太过依赖盟友,以至于让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谴之地,成为北瑀国攻入陈国的先决条件,就像是一座屋子,虽然关上了大门却没有关闭窗户。
北瑀国和北炎国在翼阳大陆都属于强国,两国之间的战争从无间断过,虽然几百年来所发生的战斗,都是两国边境兵士,相互摩擦引起的区域战,偶尔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也是半斤八两互有输赢,彼此都没有伤及国力。
然而近三十年来,北瑀国东征西战越战越强,国力战力大大提升,而北炎国墨守成规固步自封,一直没有太大的进步,尤其是这两年来,老王上年老昏聩,又没有册立太子,几位王子和身后的势力,明争暗斗逐渐演变成武力对抗,各自占城自治,内战时有发生,今日你我联合攻打他,明日你他又联合攻打我,更为可笑的是明明两军联合正在攻取他人城郭,激战正酣之际突然就操戈相向,不是因为你踩了我的脚,就是因为他撞了他的肩,要不就是两军将领打起了口水战,总之令人啼笑皆非。这一切荒唐的战斗背后,虽然离不开大批北瑀细作的操作与鼓动,主要还是在于北炎王的昏庸无能,王室和朝野的乌烟瘴气,一是老王上垂垂老矣,随时都有可能魂归西天,却不早立太子,造成五子夺嫡之争,二是他在登上王位之后,便贪图享乐,不思强国富民,厉兵秣马,开疆拓土,以致朝野混乱,为官者只顾寻欢作乐,贪墨钱粮,更有甚者做了北瑀国的棋子。为将者只知欺压良善,喝酒耍钱,兵患甚于匪患,百姓苦不堪言。
终于在一个月前,北炎王身死之时,北瑀国发起了全面进攻,不同于以往,这次规模庞大,气势恢宏,三百万精兵雄赳赳,气昂昂,出北瑀进北炎,势如破竹。同时动起来的还有成千上万的细作和死士,北炎国瞬间乱成了一锅粥,连一次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就被攻占了全境。
陈国国主得到消息的时候,发兵救援已然来不及了,况且陈国与北炎虽然相连,但要出兵,则必须乘船出三山湖,绕过南桥镇,虽不是远水,却也解不了近渴,国小兵微,战争结束又太迅速,还没等赶到北炎国,半道上就遇见了北瑀的军队。
原来北瑀大将军派副将赵赫瓚,已在此地设伏等候多时了,战斗一触即发,已有备之兵战无备之士,且是以多打少,战斗很快便结束了,陈国五千士兵埋骨他乡,无一生还,国主次子战死。
天留山南峰,北瑀大将军账下参将,陈恪礼和马志飞,率领一千陷阵士,带着十余根千米长的绳索准备从断崖绝壁处下到崖底。
所谓陷阵之士,不着盔甲,只带一柄短剑,在战场上冲在最前面,有死无生,血不流干势不退还,他们都是从各个军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一战功成名就,可直接升为千夫长,赐千金。
陈恪礼和马志飞命人将绳索绑在松树主干上,打成死结,陷阵之士背上短剑,从怀中掏出布条裹在手掌,攀着绳索向下滑行。二人站在断崖边上,看着陷阵之士,直到望不见最后一人身影,才带着十名随从返回南桥镇。上山不易下山更难,山路陡峭,荆棘丛生,举步维艰,不待到达山底天色已黑。
马志飞也是韩貂侍的义子,与赵赫贊比起来行军打仗相差甚远,武艺更是不能相提并论,但他溜须拍马却是一等一的好手,对北瑀国亦是忠心耿耿。
就在马志飞与十名随从坐在陡峭的半道上,两手抓着藤蔓休息时,陈恪礼趁着夜色,眼眸寒光一闪,拔出宝剑突然发难,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接连几道剑光头颅纷纷落地,顺着山坡咕噜咕噜滚向山底。许是剑光太快,没了脑袋的尸体两手依然紧紧的抓着藤蔓。
等到陈恪礼下到山底,已有人在此接应,十一颗脑袋被丢在一个土坑里,只是那些脑袋面部已无皮,血肉模糊。
接应的人之中走出一个‘马志飞’,点起一个火把递给陈恪礼,说道:“恩公瞧瞧我这手艺如何,虽然仓促做的不够仔细,但好在这些脸,都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还有被荆棘划拉的小口子,任谁也辩不出真假来。”
话一出口声音与马志飞一模一样,惟妙惟肖。
陈恪礼满意的点点头,抱拳说道:“已经很好了,我家人性命就拜托诸位了。”
‘马志飞’赶忙上前单膝跪地,说道:“恩公放心,我族人皆是您所救,我等豁出性命也不能报答您万一,势要救出恩公家人。”
‘马志飞’命人填平土坑,又在新土之上做了些伪装,跟随陈恪礼一起赶往南桥镇。
大将军营帐,‘李勇杰’躺在行军床上假寐,床下的箱子里,北瑀大将军李勇杰,已被剥了面皮腰斩成两截。当陈恪礼等人赶回军营的时候,行军床上的‘大将军’一骨碌坐起朝着众人挤眉弄眼。
‘马志飞’刚要说话,陈恪礼快走两步,站在马志飞前面抱拳说道:“末将参见大将军,一千陷阵士已安全抵达陈国腹地。”
坐在行军床上的‘李勇杰’憋着笑意说道:“好,很好,诸位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
‘马志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着‘李勇杰’说道:“大哥就不要逗恩公了,你这模样还挺威武霸气的吗?”
‘李勇杰’哈哈大笑,:“恩公,你听我这声音模仿的像……”
不待‘李勇杰’把话说完,陈恪礼赶紧“嘘”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还在敌营,要小心为妙,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前功尽弃。从此刻起你二人就是大将军李勇杰和副将马志飞,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直到完成任务。”
陈恪礼说完郑重的望向二人,‘李勇杰’随即收起得意忘形之色小声说道:“恩公放心,从现在起我就是北瑀大将军,定不敢再有疏忽。”
‘马志飞’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收起了懒散之态,身体站的笔直,心中想道,都怪大哥这滑稽的扮相,惹得自己忘乎所以,我等丢命事小,若坏了恩公大事,怎有颜面回见家乡父老。
随后三人悄声商议,陈恪礼又着重交代了些,二人的行事作风和生活细节,商议完之后,‘马志飞带着六名随从,赶往天留山南峰崖底,大将军‘李勇杰’调兵遣将,带着大军兵发陈国,陈恪礼则是带着那口大箱子,去找隐蔽的地方,处理这个北瑀的杀神。
陈国太小,又没有提前布防,失去了先机,虽然将士勇猛悍不畏死,也没能抵挡住北瑀大军的猛烈攻势,早在十天前全境就已落入北瑀手中。
当少年刘裕隆小心翼翼的,从一条隐秘小路进入南桥镇之后,北瑀大军早已撤走,只留下百余士兵驻守,刘裕隆稍稍松了口气,东躲XZ,凭着自己对小镇巷道的熟稔,向镇子北边溜去,因为东西南三面皆有士兵把守,只有北面无人看守。
少年已经在天留山住了半月有余,北瑀大军还没到达小镇,小镇百姓就拖家带口四处逃难去了,只留下了老弱病残,他们走不动也不想走,到处都是战火,又能走到哪里去,逃到哪里去,何时是个头呀?在小镇住了一辈子,生在这里死也要在这里,垂垂老矣岂能埋骨他乡。
刘裕隆出了小镇一路向北走去,心想着只要出了北炎国,就没有那么乱了,到时候再做休整。
想法固然美好,可老天并没有眷顾少年,才走了不到一刻钟,刘裕隆就发现前方有兵士把守,还好他反应及时,迅速趴进一处凹地,偷眼望去,拒马拦住了所有出口,还修建了一座驿站,刘裕隆无奈,只好返回小镇再做打算,此时肚子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少年咽了口唾沫,满面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