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破梦一瞬

第十一章 破梦一瞬

似乎总有些事,是为日后懊悔而生的。无谓仙魔,也无谓鬼神。

偏偏里头有些事,避无可避。

紫微星君司人间帝王,如今其神魂更与阿惹残魂同铸醉之——命运注定随人间起伏,又或者说互相影响。此行注定要换个人间。

地上的事,向来不归冥府管。哪怕地上洪水滔天饿殍遍地,地下对着游荡徘徊的鬼魂也是秉公行事。虽说如此,但瞧着倍于往日的鬼魂,一个个饥肠辘辘,瘦骨凹面的,再一翻生死簿,大多死于天灾及人祸引发的天灾。年轻些的鬼君们未曾见过这些,私下难免窃窃私语。而略有年长的,便会摇摇头,“其实这也不算什么。”

在这样的境况下,玄渊暗流涌动,一片乌云压水,阴沉沉的微澜让路过的薛道微不敢多看,虽没了凡人肉体,但这几日总觉不安。自他与鬼属助木夫人收了魂魄归冥府,按冥府的纪年,已许久不曾去人间,才想着案卷整理好便去看一眼,正埋首案卷里,闻得小鬼君们在一处,交流着近几日的新来的魂魄——

“……我接手的多是孩童,也不乏未断奶的,要不了多久,也都是母子重逢,乱世里,最先遭殃的便是平民,里头最先被牺牲的是孩子,其次便是女子……和我来此处时大差不差,这世道就没变过。”

“前线的那些男子啊,也都和女人孩子一样,手足不全,尸首分离的多得是,因为军饷不足冻死的都算是善终了。除了他们,最完整的当属殉城的了。听最新来的魂魄说,就连月出国那样不把平民当人的地方,也有这样的将领。”

“我知道,是个姓王的,还会使安清学宫的术法。他等不到援军,为了平城百姓不至于人相食,开城放百姓,为了拖延时间与敌军战至最后一人,他叫什么来着,怎么不见他来咱们这儿?”

“不清楚,听新来的鬼魂说,他是月出太子那边的人。”

“太子?月出国的太子晋白茕早就来了呀,还是沈君薛君亲自接手的,难道有人冒名顶替?”

“此时人间的月出国换了新年号,已是平和三十五年。晋白茕薨于平和元年,王丹梦卒于平和三十五年。”薛道微心中盘算,撂下卷轴,提笔给沈莫染写了封拜帖,“是时候去一趟人间了,但事关醉之,还要和沈君打声招呼。”

但他的拜帖如滴水入海,悄无声息,连回音都没有。回来的鬼属说,沈君在大帝处,已三四日不曾归府了。托其他鬼君带来的人间书籍也不曾提过月出太子薨,竟还有其在王丹梦殉城之后亲征的记录。

“不能再等了。”

他出门没多远,便遇上了稀客——大司命仙长元度卿。薛道微躬身,急着去月出,“问仙长安。”

元度卿叫住他,“霍芜,上面不过是历史重演罢了。”

“陛下,”霍芜转身,“陛下,您是可以不在乎的。小仙一直不明白,您这样不爱惜苍生的人,究竟是如何成仙的。”

元度卿滞住呼吸,“何必再提。要去便去吧。铉熠已经回了虚空,不在王醉之身边了。”

擦身而过时,霍芜轻声,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恶毒,“也许又要有个姑娘像丹书公主一样,在另一个人面前陨落了。”

先于霍芜,乌家主已经知道这姑娘的结局了。月出起兵前,都要请钦天监来起一卦。但钦天监掌握在世家手中,醉之信不过。太子之薨与丹梦之卒对他冲击极大,他盯着那封喷溅了血的书信,恍若回到了二百年前的西华城里跪在苍皇面前的时候,那国书,这书信,别无二致。

“这个国家,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他笑起来,“从来都没有……”他埋在王团圆的毛里,拳头握得死紧,肩膀一抽一抽。醉之落泪忍得无声,王团圆转过来,爪子搁在他头上,似在安慰。乌岚的卦里,王丹梦已经是个死局。而月出这块土地,却能苟延残喘,绝处逢生。

“乌家主,这是为什么?”

“丹梦已逝,但月出有你,和其他有志之人。即便是贫道,也不愿做亡国奴。”

“即便是拿人命去填?”

“即便是拿人命去填。”乌岚顿了顿,“太子殿下遗志未竟,也有郡主毅然相助。丹梦的求援信,送了二十次,都被截获不曾送达,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放弃,难道公子要放弃他与那些将士用命换来的机会吗?”

王醉之瘫在案上,冠是散的,发是落的,手是抖的。“我不能。”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可我要坐镇京畿,又有谁肯去接替丹梦未成之事……我连他的尸骨都找不到……”前尘露歪歪斜斜洒进杯里,点点滴滴洒在公文上的朱批上,王寂酒迷迷糊糊地,“敬白茕,敬……丹梦。”

“看来还是要殿下和先生来劝一劝。”大抵这是王寂酒醉过去前听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殿下,不是晋白茕,这个先生,也不是叶泫芝。

若要整叙,还得各位看客耐心。认真论起,此事还要从旧年号未尽,在那所开满棣棠花的民居里叶泫芝叶先生为醉之披盖时被自己印在濯惹元神碎片中的荷花印记刺伤开始——

叶泫芝瞧着,眼眸赤色更浓,伸手触摸,几乎是被电了的感觉,再看指头已经被烫出了同样的印记,一朵烧焦的枯莲正印在他的指尖——可笑他自己下的禁制符咒,伤了他自己。

但也正因如此,他被封印的往事渗出了一些,一番烈炽烤心几近令人求死的极限疼痛后,他额间渗出的汗滚落下来,做出了决断。

“好一个天界正法,终究容不下我这个五行规则之外的邪魔外道。”祖神与其后裔坑害他的手段他早摸透,本觉得没什么,可瞧着醉之睡颜,再想到是阿惹元神撕裂出的魂魄与转世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了献祭工具,承受了这业力,他便有一股怒火直冲,“这世间,凭什么只能有你栩容一种正道?”

尽管怒发冲冠,这位神尊也做不出将苍生为筹码的事——他此刻虽混乱,往昔画面打乱了在脑里翻转,也能依稀记得这虚空之外的世间的花石人兽,都是他在祖神来之前就已铸成,也都曾在他的庇佑下同享太平——他哪里是什么掌控时空的虚空之主,明明是一个外来者被夺了权能又被降了神格剥夺记忆流放到虚空的万物始神。

“难怪濯苏要造个傀儡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是最知道自己的父神什么面目了。”

在这清醒的片刻,他大抵知晓栩容这次用的是什么招数——恰如他们的祖神所用招数,只不过比起祖神,这一任的天神帝王更为狠戾,他的圈套自帝姬落尘而始,不,也许更早。他似得了契机,以亲女元神与苍生万物为砝码,赌铉熠爱这世间,也不忍伤阿惹——这才是铉熠的本性——宇宙始神天然地爱这世间,哪怕蝼蚁、哪怕草泥。

他并非睥睨天下,其本身即是慈爱。父母之爱则为之计深远,世间与阿惹,同为所爱,他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更重要,但若守在醉之身边,恐与故人相见无期。

所以匆匆提笔留下书信,“醉之,人生之聚少离多,苦多甜少,能得数百年相处,已无憾。望能再见。”尽管不情愿,但再不回虚空,恐这点神智都难留存。他与所谓祖神的拉扯,共同组成这星辰规则的平衡,若纵栩容一家独大,任其妄为,则人志难申,鬼魄难活。叶泫芝如今短暂恢复的几分神智,足以令其看清世间真相——若纵容天宫以安清学宫之流在世间蔓延扩张,那月出国的惨象将遍布整个星辰宇宙。

叶泫芝下了决心,只简单传信给七空子,将陪伴醉之的重任交付了,便辟开一道门,回虚空之门以休养生息。

而当时,七空子忙得焦头烂额。太子气运太薄底子太差,自叶泫芝走后,七空子区区一介谪仙,不能在世间施展仙力,难以压制与前来勾魂的鬼差。在等待醉之前来的一个月内,他打走三波不同的鬼差。七空子是担心冥府上告天宫的,可是看着晋白茕的帕子总是染着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却还是喝着一碗又一碗用处不大的汤药吊着命,在烈日当空的夏天披着几层蚕被一笔又一笔地交代身后事,每日还早起去神殿虔诚地求曦生大殿保佑月出国泰民安,又不忍心懈怠。

“戚先生,可是醉之那边有了消息?”晋白茕哑着,每说一句话都觉得疼痛。

七空子不敢回实情,只是道,“醉之那边损失惨重,恐怕要休整一段时间。”

“嗯。是我拖累了他们。”太子半掩眸,“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他们。醉之是最知我的。”

七空子说不出千秋万代这样的鬼话,只暗暗为他输了一些仙力续命。他也不得不感叹,晋白茕这命数,神仙也救不回来。

没过几日,便听说月出国君力排众议,为了祈福苍生要在年中改年号为平和。也许是父子连心,太子彼时正在给父亲写绝笔信的手停了,滞出一滩的墨。“父亲为我费心了。”灾情旷日持久,已有三五年,太子不过出门两月余,陛下便改了年号——其心究竟是为苍生还是为爱子,一目了然。

待到平和元年六月初一,最温暖处的最后一朵棣棠花的花期也尽了,王醉之与太子殿下终于在楚江旁的白渊汇合了。晋白茕已是形销骨立,多一刻都是与老天争来的。他与王醉之不谋而合,王桦竹的确是他们极大的惊喜。当然,乌岚也是。

榻上的人与案上的灯一样,都受不得风吹。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要从榻上坐起来,“照理说,你该叫我声舅舅。”晋白茕的手毫无血色,与扶他的醉之的手一起搁在王桦竹的手上,“我与你母亲……是同脉的姐弟,”他咳嗽起来,手帕上的新莲硬生生染成毒血的朱草色,“小鹿韭,如今的光景……你……愿不愿意……代替我,和醉之一起……守住月出山河?”

“舅舅,我愿意。”醉之身后的丹梦分明瞧见王桦竹接住他微凉的手,“鹿韭愿起誓,此生隐姓埋名,不惜身陨,也必与王寂酒竭尽所能守住月出国土。若违此誓,便如……便如繁花,一季尽散。”

话落,平旦后的第一束光照射进来,沾了光的血凉腕子从锦被软榻上滑下去。

太子,薨了。

烛蜡流尽,日光充盈。醉之攥了攥鹿韭,又松开她,抱紧晋白茕的还未凉透的身子抖了起来,憋闷在心中几十年的话,才有机会宣之于口,“白茕,你来人世这一趟,受了太多苦。”

丹梦拉住鹿韭,示意她不要动作。

不似往日,门外的易珍袀也知他二人关系匪浅,没有立即将晋白茕的魂魄领走,而是任由其在此,等待鬼差来此。她从房檐上飘落下来,问望天的七空子,“若是他们再来,仙君还拦不拦?”乌岚也看去,摇了摇头。

“拦?拦得住吗?”七空子叹了口气,“你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易珍袀瞧见了老熟人——看来东岳大帝对此事很是重视,又或是沈君思念儿子,竟是他来。三位寒暄,乌岚向沈君道安后,按规矩便要将人带走,可沈君未动,其后六个鬼属也不敢先行,有个胆子大的,也扒着门缝不敢进。七空子与易珍袀不知其打算,眼见着日头出了又烈了。其间沈君时不时地与几位闲谈,甚至是乌岚——

“你与你父亲不太一样,虚舟是有一股子愚忠在身上的,可他良心却过不去,弄得自己左右为难。”

“您知道我父亲的消息?”

“至少,他是不在冥府的。”

眼见隅中将过,沈君扬袖示下,随便指了个鬼属,“霍茂,他们此刻告别话应也道尽了,醉之如今还是能见阴物,你不要惊扰,悄悄将晋白茕带来。”

霍茂潜入门,循着死亡的气息穿过两道窗,在神殿后的东厢房里,只见晋白茕的尸身已清理干净,王鹿韭身旁摆着一堆丹梦凭着记忆做出的瓶瓶罐罐,丹梦为助,她为晋白茕整理仪容,描眉点唇,一气呵成,太子殿下在世时气色也未曾这样好过。

其相隔一房一门后的书房案上,晋白茕的魂魄发现挚友能看见自己后,在与哭得泪眼模糊直哽咽的王醉之交代后事——

“这封是给父皇的,这封信是给你的,这封给东宫门客。”太子殿下魂魄指着一摞信件公文,“这些东西与那个刺客,你看着处理便是,不必顾及我的声名。”

前面他交代的,醉之都一一答应下来,谈及刺客,他却忍不住,“你这样自毁,难道就不怕那些人抓住了把柄,污你后世清名?”

“醉之,这场戏的确是我自演,但也只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你以为他们没有这样的胆子?你看我那一身病体,”晋白茕的躯壳渐硬,哪怕是如此遮掩,也能从被王鹿韭扫了粉的指节上瞧出枯瘦。“一国太子尚且如此,他们对无辜平民又当如何?”

空气有片刻的静默。

“什么安清学宫什么世家,我真的希望,他们没有后世。醉之,你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吗?”晋白茕的魂魄转身略顿,瞧见了进来的霍茂,“醉之,有人来接我了。”

“臣愿以此身献大业。”他深深地叩首,身子埋下去,“醉之恭送太子殿下。”

王寂酒没有抬头,晋白茕也没有回首。新生的日光透过纸窗,将他们隔开,一明一暗。分别本是,人间平常事。

不知多久之后,王寂酒从烫人的光里起身,身心疲累。他有些踉跄,一步一步向前走,绕过一扇屏风,穿过一道珠帘纱圆门,紧上前几步,榻上的晋白茕宛若犹生。也更像桦竹。

“公子,节哀。”丹梦手捧太子随身的月纹玉饰,“月死光来,后福将至。”

“对,月出会换一番天地。”醉之接过玉饰,亲自系在桦竹腰间,“桦桦,从今而后,你便是他。”

据月出国后来火灾后整理的出内庭起居注记载,孝愍太子回宫是平和二年末,五月初五。“出时随百人,归不足三十。在外三载,有王祭酒助,平宁水灾,赈济百姓,换乌氏家主,并携回京……太子身康愈,不复弱骨。上甚喜,门外亲迎,当夜宴上啖食多一盏。”

当日盛况,乃月出灭国前最后一次喧哗。京中自城门始,张灯挂彩,起乐庆贺,飘红绸缎四处可见。除官吏及其下属外,各行各业得假半日,同贺太子之归。

城门前打头的华轿中出来个着麻衣素衫的清瘦少年,少年腰系月纹玉,食指也戴一枚玉戒,上头还嵌了枚闪亮的宝钻,搭手迈步下轿都透着矜贵。他这一身与这四处红红绿绿的欢快氛围不成一体,王寂酒紧在其后,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能听到,“桦桦,你做得很好,可面圣入了宫陛下身边豺狼虎视,更要小心谨慎。”

不久便见皇撵停驻,少年步子快了些,直扑在月出国君怀里,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

国君当时也不疑有他,以为爱子回归,便如起居注所载欢喜。而在起居注之外,是历史里不会被记载的真相。

宴后国君的凉室外,七空子望向盘桓上空的易珍袀,有些焦躁,侧身向乌岚叹了口气,“也不知里面如何。”他在此擅用了法术,隔绝四处耳目,以期佳音。

乌家主掐算了一番,“应是无碍。”

一门之隔的室内,过五十步之后的屏风,灯火与之前的一样摇曳。

王寂酒跪在王桦竹之前一步位置,他已如实交代这二三年间的事,眼见着国君瞬间苍老了百十岁,沉默许久不见动静,眯缝着眼睛,原本微弯的背佝偻下去,托茶盏的手也不稳。

“这枚玉戒上的宝钻,便是白茕舅舅尸骨所炼,”王桦竹垂眸跪行三五步,双手奉上玉戒,“舅爷爷,舅舅会一直陪着您。”

国君一口气叹到底,接过玉戒,浑身抖得厉害,哭腔已经压抑到极致,“我儿啊。”

跪地的王寂酒在忧虑重重中抽空惊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王桦竹胆大包天地拍着陛下的背,凉室里只余呼吸与压抑的哭声。他一颗心才放下来。

三日后,不但没有责罚,连赏赐有功的圣旨与王寂酒右迁的任命书都一齐下了。

“陛下这是认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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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语录之十一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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