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速战
更新时间:2014-02-25
说来皇妃如何,四族并不罕见。叶氏有叶贤妃,蒋氏如今也有应嫔与龄嫔,裴氏虽后宫无人,但世代皆在太医院谋职,对妃嫔亦是看惯了的。四族之间彼此皆不服,如今慕大姑娘既已先行自矮了几分,余下人便也不虚客套得过分尊她了。
蒋氏跋扈傲慢,这等意思是明写在脸上的,慕大姑娘见了也只是淡淡笑着,对蒋宽说:“我素日里在宫中消息不灵通,不知当日一走,物华已有如斯变化,蒋大哥哥你也成家立业了呢。听龄嫔与应嫔二位姐姐提起你,说是娶了赵家义女、裴二爷的义妹,正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如今又自己经营茶庄,研制的新茶亦卖得极好,我心说,到底不愧是蒋家嫡子,端的是人中龙凤,做什么都是最出挑的。今日既回来,少不了要来蒋大哥哥这茶庄里坐一坐,叙叙旧,喝喝茶,改日回宫,也能给宫中几位姐姐说说你近况,好叫她们都放心了。”
慕大姑娘一席话说完,蒋家人面色更喜三分。蒋宽经营买卖有些日子,见的人多了,如今已能分辨话中真假,又不如蒋老爷等人世故,因而听出是虚情,自己竟连三分假意的喜悦都不愿表露出来,只是吩咐下人说:“捧茶来吧。”
茶既捧出,正是细腻的白瓷烧制成的五瓣玉兰茶盏,茶盏通透,光泽温润,底部托盘是渐变的清新黄绿之色,正如枝头玉兰根蒂处,上方茶盖乃是四瓣玉兰之形,较之茶盏本身,看来白瓷更为薄脆、颜色更为透亮、光泽更为莹润,正如玉兰于枝头盈盈绽放。上下花瓣加之为九,不知是为迎合皇家好九之意,还是纯粹无心。但是整套茶盏清丽脱俗,雅致大方,观之令人心静心喜。
云卿实在是有些喜欢这套茶盏,探着身子细细看了两次。蒋家几人见状,免不了一番嘲弄神色,看她就像看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
这般特有的蒋家傲慢,不免就叫云卿想起一个人来,在这个她最疼爱的弟弟人生最重要的几个时刻,她都没能来,实在是有些残忍的。
念及蒋婉,云卿不由轻轻笑了,一时眼睛虽不离那玉兰茶盏,人却是漫不经心坐回身来,继续安静喝茶。
“喜欢?”慕垂凉在耳畔低声轻问,姿态十分亲昵,云卿眼睛余光扫见叶家兄妹正往此处看,便就满目柔情望着他笑道:“倒也还好。只是蒋家人仿佛不大喜欢呢,也不知是为何。”
慕垂凉一言道出真相:“模样儿好看罢了,不是名贵东西。”
“瞧着倒也是很费几个银钱的,看设计与做工,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慕垂凉便低低笑了,玩笑说:“就数你眼尖了,确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唯一不合蒋家心意的,便是这名家尚未作古。”
云卿自是了然,瓷器一类,再好好不过古董。蒋家百年望族,积攒下来的好物件儿多了去了,如今蒋宽是以蒋氏一族崛起之态来讨好慕大姑娘,却不用家中珍藏的最好的茶盏,而是自烧了一套用,自然少不了要落蒋家一番埋怨了。
“我瞧着这一套是用不了第二回了,”云卿悄悄儿道,“回头你去蒋宽那儿给我讨过来吧?”
慕垂凉直接跳过第一句,笑道:“干什么要人家用过的?我请人照这模样儿再给你烧一套就是了。”
“就要这个,我有用处。”
慕垂凉眼底盛满笑意,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顺了顺她耳旁散发,轻轻点了个头。
这时间,却见裴三太爷起身忧心忡忡道:“小主,这——”
三个字撂下,堂下登时安静,连对面儿直盯着她们瞧的叶氏兄妹也停止了议论,转而望向慕大姑娘。原来慕大姑娘已端了茶盏正欲要饮,听裴三太爷开口便就停下,讶然看去。
裴三太爷显然是顾及蒋家人在场,是以带着三分犹豫三分迟疑地道:“小主,孕期饮茶,实在……”
孕期饮茶,确伤胎儿,云卿自然晓得,而且恐怕座下人人都晓得。
但倘若连心疼女儿到骨子里的阮氏都未开口,那便是连阮氏也觉只不过品茶那一小口,根本无碍的,可偏就裴三太爷特特要提醒。
慕大姑娘便就笑了,柔声道:“孩子虽是皇家龙裔,可他娘亲我,却是土生土长的物华人呢。如今既返物华,如何能不喝一口物华的茶水?茶是天下最好的蒋家茶,水是自小喝到大的沁河水,又有天下第一名医裴三叔公你在近旁,我倒是还能有何顾虑呢!只一小口,想必无碍的。”说罢,再捧茶杯,众人注视下便就要饮。
裴三太爷略显急了,然而看看蒋家,分明是忍了一忍,只是在莹贞姑姑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莹贞姑姑欲要同慕大姑娘说,却见慕大姑娘十分笑盈盈摆了摆手,不容分说刮了茶叶,轻抿了一口。
“你猜他说的是什么?”
慕垂凉大抵是觉得她此刻开口颇有些不妥,但依旧宠惯着,十分疼爱地小声说:“你觉得呢?”
“我猜是说,”云卿笑,“这是凉茶,有孕之身尤其不宜饮用。可蒋家茶素以名贵见称,倘若贸然说出来,恐是要驳了蒋家面子。此事可见,一来,茶中有什么裴三太爷心知肚明,可见裴子曜虽不来,该交代的可都交代过了,二来,名贵的蒋家茶变成了花草茶,还拿来给宫妃品用,这一点当真是人人皆知不妥,这三来,看来裴家人现在很是不愿开罪于蒋家呢。只是不知这份不愿,是因物华的买卖呢还是因宫中的纠葛。若是因物华,又不知是因裴子曜与蒋祁的关系,还是说二族早就说好了联手?啧啧,越想越有意思了呢……”
慕垂凉笑:“因物华。宫里头,叶氏贤妃独大,裴氏与叶氏是联了姻的,关系自然更为厚密,所以裴三太爷只需跟着叶氏意思行事,不必费心顾忌什么蒋家。不过裴氏不愿开罪蒋家虽是因物华之事,却也谈不上什么联手,因为蒋家现在已无一人有裴子曜那般的智慧与能耐,蒋祁之流,自以为占尽上风,不过是裴子曜手中玩物而已。今次裴三太爷言行举止,皆不过是告诉蒋家人,裴子曜仍与他们站在同一边,你看,他多聪明,他甚至不必出面,裴三太爷虽然出面,却甚至都不必多说什么。”
云卿微微有些讶然。倒不是讶然裴子曜的精明,而是讶然慕垂凉的态度,他口中对裴子曜的赞叹听来着实是真真切切的赞叹,但脸上神色就好像是对一个稚子孩童夸赞表扬,边点头边笑说,不错,有长进。
“裴子曜又算计我了呢,”云卿忍不住笑,“前些日子的暗购散茶也有他的份儿,明里暗里都是帮我,可他晓得咱们必是要利用你大妹妹打击蒋宽的,所以找准了现在这一刻——蒋家与慕家即将不睦的契机——向蒋家示好。我还特特请你大妹妹速战速决呢,不成想反而顺了他的心思。真是了不起的裴子曜,聪敏又果决。”
慕垂凉听她夸赞,脸上笑容虽未变,但分明十分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云卿特特挑眉迎上他目光,四目相视,皆皆笑了。
慕大姑娘已吃了第一口茶,且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十分慎重地品味了一番的,许久待罢,只见慕大姑娘脸上虽仍是满满当当的笑意,却仿佛稍有滞涩,微微僵了一僵。紧接着,便见慕大姑娘若有所思地一下一下刮着茶,盯着茶盏中碧绿清透的茶汤笑而不语。半晌,忽放下茶盏,抹了帕子轻拭嘴角,径自起身便欲走。
一时座下皆惊,阮氏与莹贞姑姑同时上前问是否有何不适,便见慕大姑娘紧抿了嘴唇,笑盈盈看了一眼蒋宽,便就要往前走。
蒋宽负手而立,神色从容镇定,罕见地有几分像慕垂凉。然而云卿却觉若非他衣袖宽广,他负于身后紧握的手必定是微微颤抖的。慕大姑娘的意思着实明显,她十分不喜这茶,但她为着往日里的情意所以不当面说什么,她愿意给足他蒋宽的面子,不让他当众下不来台。可反过来说,她已愿尽力保全蒋宽的面子,却连虚伪的客套夸赞话也不愿说一个字,便可见她是多么得不喜欢这茶,乃至到了近乎厌恶、不愿多提的地步。
速战速决,慕大姑娘果然厉害,如此当真是速战速决了。
慕大姑娘既起身欲离去,四族在座少不得都起身相送,蒋家人满目惊疑簇拥上去,慕大姑娘笑容虽未减,却再不开口,只是匆匆离去了。
裴三太爷唯恐慕大姑娘身子有恙,自然跟去不提,裴家几位自然也先行告辞。叶家兄妹倒是全程都在看她们夫妇二人,如今她们未走,叶家兄妹竟也不走。
蒋宽仍是一动未动。他脸色从容得过分了,那不是成竹在胸的从容,只是为了看起来足够坚强而已,但即便是这样,也与他从前任何时候都不相同,他仿佛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来祭奠人生中第一个值得慎重哀悼的失败。
云卿几乎要心生悲悯。
恰是此时,却见蒋老爷黑着脸大步流星过来,伸手狠狠甩了蒋宽一巴掌,怒气冲天喝道:“孽障!”
蒋二爷蒋初匆忙过来护着蒋宽道:“爹,哥哥他——”
“是大哥的新茶‘碧波流岚’呢,”蒋祁捧起玉兰花白瓷杯笑吟吟煽风点火,“爹先前说的,今次让小主品尝蒋宋茶庄的镜湖茶,大哥好像是没听见呢!仍是拿了……呵,这种东西过来,怨不得慕家小主要恼怒了,这样卑贱的东西给她喝,当真是不敬,那慕家小主恐是以为咱们看不起她、故意怠慢呢……唉,只可惜裴太医虽是有心帮大哥一把,却拦了两次也未能给拦住了……”
蒋老爷怒气冲冲,气得连句话都说不出个囫囵,只是点着蒋宽额头一味骂,竟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了。
倒是蒋宽,他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不论云卿现在曾怎样看蒋宽,这一刻再看他,当真是只剩钦佩。蒋家人要把精心研制的一品镜湖茶当做蒋宽的碧波流岚茶拿给慕大姑娘喝,只为讨慕大姑娘欢欣、博一个好名声,竟不料蒋宽如此执拗,仍是端了他自己的茶来,他要一句真切的评价,也不稀罕顶替别人的茶并因此出尽风头。
云卿便道:“咱们走吧?”
慕垂凉早知她安排,便就笑了,大手握住她小手,答说:“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