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百年皇图霸业,过眼烟云耳。”
承祜怔怔地坐在案前,笔下墨迹软弱拖沓,想是着笔时内心难过以致无力下笔。
蓦地,他回过神来,似是竭力掩盖什么似的,将那宣纸揉成一团,眼见着那新鲜的墨迹逐步相溶,直至再看不出原来的字样,方才略觉安心。
自打那次生病过后,宫中人人皆知这皇嫡子少了分活泼,多了样痴处,成日里也不再缠着皇后玩耍,只是每日里翻箱倒柜地找了些书来读。一次,被皇上瞧见了,正站在书架前的木椅上搜索着的承祜吓了一跳,身子一歪便险险地要从椅子上跌落,幸而被皇上接住。皇上对于小皇子小小年纪便聪颖好学倒很是赞赏,便是有些人进言说小皇子这般与旁人不同,可不是个好兆头,康熙听了也只是不以为意地道,“朕的儿子,自然与旁人家的孩子不同。”
赫舍里皇后自那次生病事件后,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极是疼宠,因而虽对承祜的行为略觉诧异,倒也不认真阻止。
皇帝支持,皇后与太皇太后又都默许,承祜这异常的举动便日复一日地坚持了下来。有时康熙得了空也会亲自来指教承祜,随即他惊异地发现,承祜往往看过能诵,听过即懂,心中暗暗感叹承祜的天资的同时,也对这个聪慧早熟的皇嫡子愈加上心。
康熙未曾注意到,当他正聚精会神地教着承祜握笔时,承祜望向他的复杂眼神;亦,未曾注意到,承祜往往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他人而搜到的书籍,皆系前朝史书。
若是那个朝代注定要被掩盖,被刻意淡忘,那么,至少他要守着那份回忆。
他要记住。
他曾找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好像是想要寻觅某些物事的影子,然而终究,人事茫茫,沧海桑田已过,再难寻觅。
承祜看着自己身着的“奇装异服”,将自己脑后的小辫捉至眼前,忽而发出一声低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何方?”
“百年皇图霸业,过眼烟云耳。”深夜之时低声呢喃着的,是谁人惆怅的感叹,亦或是痛苦的□。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太匆匆。
转眼便是两年过去了,承祜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来适应如今所在的地方,然而心下时常感到迷茫。他所赖以生存的、所信奉的观念,一夕之间全被打破,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的另一个人生被全然否定。
幸而如今的他还算年幼,他还有更多的时间去寻找答案。
“大阿哥,皇后娘娘让您回宫用膳!”
听着宫女洪亮的嗓音,承祜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便往回跑。
在这两年中,至少他熟悉了这个被他称为“额娘”的女人,且即将再添一个弟弟或妹妹——眼瞅着赫舍里皇后逐渐隆起来的肚子,承祜如是想着。
这种血脉相连的奇特,让他即感纠结,却又忍不住想与他这一世的兄弟亲近。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不太与康熙亲近,只因他害怕自己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在那位精明帝皇的面前泄露些什么。
赫舍里皇后临盆之日,恰是日头渐高之时,五月的天,燥燥的,令人升起种压抑感。
眼见着宫人们端进去的一盆盆清水,及至端出时皆染成了殷红,承祜多年来荒芜的心中,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焦急。
产房中女人痛苦的□越来越低,承祜只从心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跺了跺脚,便想往里面冲,‘只看一眼便好’,他紧咬着牙,这么告诉自己。
“大阿哥,你不能进去。”此时,有人堪堪拦在了承祜身前,却是皇后的叔叔,承祜的叔公,时任保和殿大学士的索额图。
顿了顿,他又道,“皇上和皇后都不会希望你进去。”
承祜扬起一张小脸,苦笑着道:“士奇,你的劝谏,总是这般在理,让我不得不听。”承祜有些颓然地靠坐在房外园中的石椅子上,呐呐道:“你说……皇后这次……”
因承祜的声音压得极低,周围的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饶是如此,索额图仍旧把面孔一板,低声提醒道:“您应该叫我‘叔公’,日后,这故名,还是莫要叫了。”
“…故名么…我知道了。”
只一“故”字,一切,便都不同。
——只是,某些深入骨髓的东西,怎能轻易释怀,怎能轻易忘却?
等待中的时日最是难熬,可承祜在石椅前一坐,却是坐到了傍晚。
期间间或有人来劝他离开,可他都充耳不闻。直至现在,大部分的人都集中在了皇后的寝宫,而他,仿佛被人遗忘般地兀自在逐渐寒凉的石椅上坐着。
承祜抬首,望着夕阳之下殿宇深广的紫禁城,因着暮色渐浓而逐渐模糊了轮廊。夜色如浓墨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同蛰伏在暗处择人而噬的野兽。
深黑的天幕下,几从树影在半空中犹如鬼魅般地飘荡游移,又宛若无根的浮萍般漫无目的地伸展。
心下似悲似喜,百感交集。
恍惚间,听到身后远远传来云板的丧音,哀恸声四起,尖锐的报丧声惊破了宫中沉郁的黑夜。
“皇后娘娘薨——”
承祜怔怔地想着,那个女人,终是没有等到他一句“额娘”,只因他内心深处否认这个词汇。那个女人对失而复得的儿子很是珍惜,虽则对此表示了包容,终究时不时的黯然伤神。事实上,承祜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些日子以来无微不至的关怀中,他早已把她当做了第二个母亲。
他原本打算,在这次她生产完之后,亲口喊她一生母亲,然而,她终是等不及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