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客
昆仑山脚下,瑶香酒楼里那店小二见自己一言过后,座上人都盯着自己看,错愕道:“客官们这是干么?难道俺猜错了?”
第二桌的男子道:“兄台猜的不错,我们几人确实相识,但是兄弟如何猜出的,还望指教。”
店小二目光闪烁:“说指教那是折杀俺陈五了,俺就是看各位的神情像是相熟的,而且各位虽然不是一道来的,但是先来的这四位眉宇间的神色焦虑,像是在等人,直到最后这三位客官到了,那等人的神色才去了……因而俺猜各位是一起约好在这里碰头的。”
座中九人俱是老江湖,听了半信半疑。
第一桌的粗犷汉子问道:“听陈兄弟和曲兄弟口音,是鲁东地界的吧?不知为何远来西域,且又作了店伙计?”
那陈五只是笑笑说:“俺的确是山东人”即住口不言。
那汉子竟也不再追问,端起酒碗遥遥敬道:“巧了!俺也是山东人,当饮一碗。”
他刚要喝下这一碗,突然“咦”了一声,低头凝视碗中酒。
他本将碗端得极稳,但是那碗中水面正微微震颤。
这时与他同座的青巾书生也讶道:“远处有人骑马而来。不知道来者有多少人。”
过了片刻,九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疑惑的神色,第二桌的女子诧道:“竟然有十一人之多。”
背插长刀的中年文士接道:“而且马蹄声细密,训练有素。”
那怀抱长剑的少年也插话道:“是十二人,其中一匹马负了两人。”
其他八人听到此话都是心头微震,均暗想:“没想到他年纪虽轻,耳力和修为却精深至斯。”
而此刻刚从后堂端肉出来的曲七,连一丁点马蹄声都还未听到。
曲七将菜肴一一端放在桌上,才隐约听到极远的地方传来哒哒的走马声。心中不由得对这几位座上宾大为钦佩。
那陈五却颤颤巍巍地道:“不好!怕是那帮祁连山匪徒又来扰民,希望不是冲着咱这小店来的才好。。”
然而他却不幸言中。过了片刻。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在酒馆门前止住。然后是悉悉索索的栓马声,随即又听到一个声音说:“咱这十二人只有十一匹马,眼下这里正拴着九匹,正好夺来充数,剩下八匹剁了烤马肉,岂不妙哉”
两个伙计听了这话,面色惨白,转眼去看店中那九位客官,却见三桌都正自不紧不慢的吃喝,那青巾书生相貌在九人中最是儒雅,吃喝起来却咕噜作响。
两个伙计哭笑不得、焦急万分之际,那一群盗贼已闯进门来,为首一人是个书生打扮,相貌俊逸,年约二十三四,旁边站着一个手拿折扇贼眉鼠眼汉子,曲七暗想:“看样貌的话,这两人该是这窝贼的匪首和军师了。”
那匪首书生径自上前几步,拱手道:“在下姓吴名袖,风雪长夜,途径此地,借些盘缠花用,叨扰了。”此时那些盗匪已将酒楼剩下的桌椅占满,还挤挤嚷嚷的站着几个。
听了匪首吴袖这番话,在座九人连着两个店小二都是一声不吭。
吴袖心中诧异,又笑道:“既是如此,先杀几个不开眼的震震场面。。。”然后鼻头使劲一吸气,“也好对得起寒夜里这满屋的葱花香气!”
匪徒们听到命令,都纷纷亮出明晃晃的兵刃来。曲七见状,没来由的胆由心生,因为这九人中他只知晓其中一个人的名号,便向着那锦帽和尚大声道:“空念大师,你们几位想来都是江湖侠士,就救救小店吧!”
这话一出口,店中形势大变。
一多半的盗贼惊呼出声,更有一人手中的兵刃都拿握不住,哐当一声落下地来,那吴袖也是面色遽变,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转瞬间,吴袖的神色恢复如常,大笑道:“空你个大头念!你这小兔崽子,当老子是三岁孩童么,少林掌门哪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难不成全天下的秃头都是嵩山的空念秃驴……哈哈哈哈!”
盗匪们听了也都回过神来,跟着大笑起来。但这话听在曲七和陈五耳中却是说不出的震动。他俩虽然隐约猜到这九人都不同寻常,却万万想不到其中一人竟有可能是少林寺的掌门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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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山东官道边,茶棚伙计看到那少女点了点头,忍不住道:“你都还没喝茶……”
那少女一笑:“喝茶是为了静心,写字也是为了静心,现在心已静了,茶就不喝了。”
说完那少女就去牵马。几个汉子眉头更紧,那个年纪最轻的的话多汉子站起身来,喊了句:“姑娘留步。”
那少女回头,神色警觉:“怎么?”
那汉子却转头问茶馆伙计:“这位小哥,你沏茶的水,我喝着不似寻常井水,是山泉水吧。“
那伙计道:”大爷您说的是,济南府泉眼多,我专找的上好的山泉水,打来最好沏茶。“
那汉子继续道:‘你这茶叶虽然不如江南的好,但这是因北地水土之故,若是你自种的茶,也算是难得的上品了。”
伙计笑道:“您真神了,这确是我自家种的。”
那少女听到这里,冷冷看着那汉子,道:“你什么意思?”
那汉子笑道:“我是说,这碗茶,是好茶。”
少女不屑道:“那又怎样。”
那汉子正色道:“好茶不喝,暴殄天物,蘸之写字,更是对沏茶人的无礼。”
少女道:“我只求静心,茶钱我给了,写字也好,喝了也罢,于我没什么区别;于你们更不相干。”
那汉子摇头道:“姑娘年纪小,不懂为人着想。试想你缝制了一件冬衣,送给心上人,他却把这冬衣烧了取暖,试问冬衣能御寒,取火也可御寒,若只求御寒,那穿上和烧了,难道没有区别么。你写的烧的,是别人心血,还望姑娘三思。”
那少女被抢白的俏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响才咬牙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心上人,我爱喝就喝,爱拿来写字就写字,你若不服,就划下道来吧。”
那汉子听了一愣,结巴道:“什么……什么道?”
那少女冷冷一哼,从行囊里抽出一管羊毫,纤手一扬,嗤的一声,那笔已直直钉入茶棚的木柱中。
那几个汉子看的连连咂舌,那年轻汉子看的也是一惊,但是仍道:“姑娘是不打算讲理了么?“
柳鸣忙出来劝解:“大家都是赶路赶的心烦,说话急躁了些,多相互包涵吧。”
年纪最长的汉子也说:“是啊,我们这回去沧州,还有要紧事要办,不要耽搁在无谓的事上。”
柳鸣心中一动:“他们也是去沧州,看他们几个都是老练之人,跟着他们想必能省不少事。”
那少女神色一变,问道:“你们去沧州干什么?”
年长汉子讶道:“难道姑娘也去沧州么?”
这两句话一过,柳鸣看到少女和那汉子神情里都多了一丝了然。
少女道:“是又怎么样?”
年长汉子道:“姑娘去沧州,是去探亲么,还是访友?”
少女冷笑一声:“我去沧州,和你们去沧州,为的是同一件事,不过就凭你们,我看去了也是白去,小心搭上性命。”
几个汉子面露怒色,柳鸣小心翼翼的说:‘实不相瞒,在下也去沧州……“
那少女理都不理柳鸣,也不愿再多言,转头给茶棚伙计说了句“小二哥,下次再喝你的茶”,就径自上马去了。
剩下的几个人听着渐远的铜铃声面面相觑,那话多汉子又问柳鸣:“兄弟,你去沧州,也是为那件事么?”
柳鸣奇道:“我去沧州是去找一个家父的故交,你们说的又是什么事?”
那汉子面色一缓,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大家伙去沧州进货,货少买主多,到时候免不了争抢。”
柳鸣更奇:“那个姑娘看着不像生意人啊……”
那汉子干咳一声,岔开话头:“兄弟去沧州找谁,我们几个常年在山东河间往返,沧州也还算熟,不如我们同去,到了地头,我们帮你打听打听。”
柳鸣道:“那一路上要多承关照了,小弟找的人是家父早年的朋友,小弟也是从未见过,叫作孙振衣,是个读书人。"
这话一出,那几个汉子像听了惊雷一般,其中一个汉子大声道:”你找他?那你还说……“
那话多汉子骤然截口道:“别说这个!”,然后看向柳鸣,柳鸣心中一惊,只见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深亮吓人,大异其粗鄙聒噪的气质。那汉子盯着柳鸣双眼,慢慢地说:“兄弟,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哥哥问你一句话,你真不知道那件事么?”
柳鸣被他看得心慌,不假思索道:‘不知道啊,你们不是说去沧州做生意么?“
那汉子又盯着柳鸣片刻,才移开目光,对同伴点了点头,又对柳鸣说:”好,兄弟,我们同去沧州,到了那里,你找人,我们进货,大家各忙各的,那个孙什么的我们没听过,怕是没法帮你打听了,对不住。”
柳鸣笑道:“不妨事,家父要我去沧州最大的酒楼找孙叔叔,说他会在那等我。”
那几个汉子交换目光,神色惊疑不定,但都不再言语。
几人上马,无话走了半天,来到一处小镇,都说先去找个客栈打尖,找来找去,只寻到一处民舍改的破旧小店,进去坐了,等茶饭的当口,那话多汉子又找柳鸣闲聊:“兄弟啊,你这骑马的功夫,可得好好练练,先前那个小丫头,都比你骑得溜。”
柳鸣没接话,心里嘀咕:“你也就嘴上功夫厉害,那‘小丫头’随便露了一手,就把你吓得发抖。”
那汉子继续道:“不过小丫头那一手倒也利落,快得让人看不清。我当时寻思,不知道是笔杆那一头钉在木头上,还是笔锋那一头,若是笔杆那一头,那我勉为其难也能钉得进去……”
另一汉子嘲笑道:“小阳,你快别胡吹大气,就算笔杆那一头,你那点手劲,又怎么钉的进木头?”
年纪最长的汉子也笑道:“自然是笔杆那一头。笔锋那么软,那小姑娘若是能凝软毫为锐锋,那内力可是远胜咱哥几个了,看她也不过十七八岁,说不准还是事先把笔杆那头削尖了才钉的进。”
柳鸣先前看他们像是带着兵刃,但听其言谈又不似江湖中人,此刻那个年长汉子提到内力二字,柳鸣才确知他们的确是习武走江湖的。
饭菜上来,几人开始吃喝,那被人喊作小阳的汉子食量颇大,一盘牛肉柳鸣没吃到几口,几乎全被他吃了。其他几个汉子倒似饭量极小,吃得几口便只喝酒。吃过饭,一行人就在此处下榻。小店客房少,那小阳喜欢和生人谈聊,就自愿和柳鸣睡在一间。柳鸣此时已知他名叫张龙阳,张龙阳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柳鸣只吃个半饱,心中郁闷,随口敷衍他几句,躺倒床上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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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更紧,柳鸣一行沉沉睡去;
几十里外,有少女一骑夜行,风吹铜铃清响不绝;
沧州城吴风楼里,有人正作长夜之饮,白衣萧索,远望明月,低吟一句折戟沉沙;
济南城外的茶棚里,那伙计收拾停当,忍不住又去看那钉了羊毫笔的木柱,月光下只有半截光秃秃的笔杆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