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数十分钟前，贫民窟窄巷中——

阿尔敏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左右观望。

两边的巷道均无巨人身影。

阿尔敏松了口气，接着视线抬高，扫视左右两条巷道的长墙。

很快，他在右边道路两侧的墙壁上，看到了几个杯口大小的墙洞，那是钩锚扎入过的痕迹。

见此，阿尔敏当即右转，向巷子的深处跑去。

他一路便是如此循着痕迹，寻找着那名士兵的落脚点。

眼看墙洞痕迹越来越新，想必已经距离不远了。

不久，他来到了一座三层高的木造民宅面前。

观察力细腻的他，没一会儿便发现了三楼破碎的窗户，以及堵住窗口的家具，十分显然，这是人为的痕迹。

终于找到了！阿尔敏略略激动。

不过为谨慎起见，他使用立体机动装置登上窗台，透过家具之间的缝隙，先窥望了一下房间的内部情况。

可几乎只看得见一片黑暗。

阿尔敏轻叩了两下。

……听不到任何回应。

没有办法，他只好拉动家具将间隙扩大，向里望去，却见房内空旷，其间无人。

于是阿尔敏进入房间，四下打量，寻找着线索。

角落里床铺上的血迹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趋近而看，只见血迹较新，显是刚被染上去不久。

看来没找错地方，可是他们人呢？

阿尔敏抱着疑惑开始搜索整栋房子，搜寻许久，却未见任何人。

直到他看见三楼走廊边的梯子，于是想到阁楼还未上去看过，便搬来梯子，顺梯而上。

轻推阁门，他微微诧异地发现阁门已与铰链脱落，且门板存有裂纹，但他并未多想，挪开阁门，继之爬上了阁楼。

随即，意料之外的场景映入目中，这是一个简洁的房间而非杂物堆积处。

阿尔敏稍一讶异。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窗边床上躺着的人影吸引了过去。

他立即上前查看。

“艾伦？！”

看清床上之人的全貌后，阿尔敏惊呼出声，骇然失色。

一方面是吃惊于艾伦居然在这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发现艾伦的左腿竟断了一截！

艾伦的志向是加入调查兵团，这一断腿岂不是与士兵彻底断绝了缘分？未来该怎么办，而且这幅惨状要是被三笠看到了……

阿尔敏眉间透着深深的哀愁和忧虑。

片刻，他用力甩了甩头。

……不，现在不是去想这个的时候，至少艾伦没有丧命，这已经是万幸了，只要活着，就仍有希望。

阿尔敏暗自安慰着自己，随后想到他之前看到的是两个人，如此看来，另一人应该就是亚伦了。

可亚伦又去哪里了？

阿尔敏决定暂时放下这个疑问，首先检查艾伦的伤势。

微俯下身，阿尔敏小心地将他的裤管卷起，仔细察看。

也许是路上已见过太多残肢断臂、被巨人啃食得不成人样的尸体，此次初见人体断肢截面，他并未感到过多的恶心不适，却是微微怔住了。

没有……流血？

他盯着断腿的截面，再次确认了一遍，其上确确实实没有血液流出。

可如此严重的肢体完全离断，且没有做任何止血措施，怎会不流血？

难道是已经无血可流了？

可艾伦的面色只是略差，又不像失血过多的样子。

阿尔敏惊诧地张着嘴，脑海里鼓荡着疑问，可未等他深思下去，耳边忽闻楼下传来动静。

是踩踏楼梯的脚步声。

——有人在上楼。

难道是亚伦吗？

阿尔敏惊疑不定间，只闻楼下的脚步声突然停止。

就停在下面的走廊上。

踌躇片刻，阿尔敏挪步至阁门洞口前，伏下身子，慢慢探出头向下望去——

一张面无表情的巨脸正抬头盯着自己。

空气仿佛凝结，心脏骤然停止。

惊变仅在一瞬，巨人双手撕拉脸颊，发出刺耳的嚎叫，阿尔敏则手忙脚乱盖上阁门，心脏狂跳不止。

当阿尔敏心想「糟糕」之时，像是为了应验他不详的预感，耳畔传来震动声，愈渐逼近。

直至天窗外出现一张慈眉善目、满面灰白胡须的老头脸庞。

……时间转眼现在。

阿尔敏的内心被恐惧填满。

下方的老头巨人张开大嘴，里头是一口板牙，每颗牙齿都与人的拳头差不多大，湿黏的舌头上下起伏，深处一片漆黑。

阿尔敏觉得自己好像正在窥探一道深渊的底部。

死亡的逼近，令他的双腿自然而然地发软打颤。

他不禁看向了旁边仍昏厥不醒的艾伦。

在看到老头巨人的那一刻起，他就立即带上艾伦全力奔逃。

可带着一个人在建筑之间飞跃本就勉强，加之他的立体机动术又十分有限，以致于最终仍未能逃出巨人的掌心。

难道……就要这么迎来被巨人吞噬的残酷命运了吗？

阿尔敏的嘴唇开始发颤，泪水溢出眼眶。

“有谁、有谁能来救……”

求救的话语说到一半，却被阿尔敏生生吞咽了回去。

他咬紧嘴唇，用力到咬破嘴唇，流出鲜血。

我真是没用……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想着依靠他人，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幻想上，结果还是……

至少……至少要让艾伦活下来！

念及此，阿尔敏心中燃起一丝决然。

便在老头巨人松开手、两人掉落而下的那一霎那，阿尔敏强自忍受着坠落感带来的恐慌，右手立马扣下手柄扳机，朝前上方的钟楼建筑射出钩锚，同时左手去抓艾伦的手臂。

他深知，此间动作若稍有迟钝或是失误，他们中便至少有一人将堕向深渊。

他成功地抓住了艾伦的手臂。

然而——

“铛”的一声脆响，钩锚击在了钟楼的边缘棱角，随即弹开。

射偏了……

阿尔敏的眼神剧烈颤动。

残酷的事实将他心里的最后一丝决意与希望磨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与惶恐。

“呜哇啊啊啊！”

顺着巨人口腔往下滑的同时，阿尔敏两眼泪水纵横，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就在这时——

蓦地，一股扎实的感觉沿着绷紧的铁丝传回腰侧，他的身形顿然止住了。

阿尔敏惊魂未定，两颊泪痕仍在，怔然片晌，右手抓住铁丝借力竖起身体，而后抬头顺着铁丝望去。

他的瞳孔渐渐瞪大。

巨人的颚部宽大，每一颗牙齿都坚硬无比，其蕴含的恐怖力量，可以轻易地嚼碎人骨，甚至咬断钢铁，普通人在这巨颚间根本没有存活的可能。

但一道人影却偏偏凭借肉身力量硬生生抗住了。

他用右臂顶着巨人的上颚，左手则紧紧攥着钩锚的后端绳索。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街道上正躺着一具三公尺巨人的尸骸，汩汩冒着蒸汽。

“亚……”

看清楚巨颚之间人影背上绘着的两把交错之剑，以及头顶独特的短檐帽，阿尔敏眼里起了一丝激动，隐隐猜到此人的身份，难以置信地张口，可话到嘴边，右手上传来一股温热液体的触感。

阿尔敏低头一看——

是血。

鲜红的血液正沿着铁丝往下滴淌。

阿尔敏这才耸然注意到，攥着他与艾伦救命绳索的那只左手，乃至整条臂膀，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此时此刻，亚伦的左肩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撕裂伤口正不停往外渗着血。

——数秒前，面对凶猛扑来的矮小巨人，他不躲不避，故意让矮小巨人咬住他的左肩，然后忍痛用右手攥着断刃猛扎巨人后颈，并生生剜下了那块后颈肉。

这是确保能解决阻碍的最快方法。

虽付出了沉痛代价，但是，总算赶到了。

只不过……

铁丝的高度在下降。

钩锚锋利的爪端深深嵌进亚伦的左手，血液从爪尖缓缓渗出。

阿尔敏能看得出，亚伦表面上是挺住了，实则在巨人恐怖的咬合力下随时可能面临崩溃。

他清楚地知道，亚伦已撑不了多久了。

这个事实令阿尔敏内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一时间想不出办法来。

“阿尔敏……向外面……射锚……”

伴随着亚伦略显沙哑的嗓音传来，阿尔敏终于反应过来，右手去够挂在左肋下的操作手柄，而后对准外头的钟楼并扣下扳机。

这一次，钩锚稳稳地扎进了钟楼的墙壁里。

确认无误的阿尔敏立刻扳动操作手柄的拉杆。

紧接着，铁丝以猛烈速度开始回卷，阿尔敏的身体霎时挣脱重力，随着钩锚的引导而飞出巨人的大嘴，亚伦的左手也因此得到了解放。

见此他心感一丝庆幸。

可随即，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过快的速度，加之艾伦因沾满巨人涎水而变得黏滑的袖子，导致他抓不紧艾伦的手臂，一下子竟从手中滑脱了出去！

“啊…艾伦！”阿尔敏仓皇失措地回头。

只见千钧一发之际，亚伦又一次伸出左手，抓向急速下坠中艾伦身上的绑带。

然而在抓住的那一瞬间，强大的冲击力使得亚伦的胳膊发出了悲鸣声，几乎就要脱臼，伤口处的肌肉更是被大限度地撕裂。

阿尔敏跌落在屋顶上，他狼狈滚了两圈后，连忙回身冲上前向亚伦伸出手：

“亚伦，快抓住我的——”

话到半途，阿尔敏突兀止语，怔在原地，整张脸蒙上浓重的阴影。

亚伦凄惨的身体状态冲击着他的视线。

大概是快到极限了吧，只见亚伦的身躯逐渐被巨颚压垮，支撑上颚的右臂扭曲变形，左肩一道尤为惨烈的撕裂伤口连同遭到挤压，血液如泉水般喷溅了出来。

在这种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状态下，只要亚伦稍微泄了点力，恐怕即刻便会被碾成肉泥，命丧黄泉。

用手将亚伦拉出显然行不通，何况他手里还拎着艾伦。

“怎么办……怎么办……”

看着亚伦艰难支撑的模样，阿尔敏的内心不停地呐喊着，逼迫大脑拼命地思考。

但有时，愈是慌急，愈是无法想出办法。

他在焦虑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直到耳畔缓缓传来话声，只听得声音干涩嘶哑，不似人声，仿佛是从喉咙里漏出来的，还夹杂着些许的喘息：

“咳咳……真是糟透了，一天中……在巨人的臭嘴里……待上两次什么的……”

一句不合时宜的抱怨话语，却使得整个世界仿佛变得安静下来。

亚伦周身骨头嘎吱作响，整具身体已如风中残烛。

在这片刻的平静中，阿尔敏从泥潭里脱离而出，总算想到了办法。

“亚伦，坚持住！我这就救你出来！”

一声大吼，他双目盯向巨人连接下颚的肌肉，急忙将手柄插向腰侧刀鞘，装备刀刃。

然而，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就在他刚刚拔出崭新刀刃的那一刻，亚伦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崩溃了。

暗灰色天际响起了一阵尖锐钟声。

巨颚犹如铡刀骤然合上。

掀起的狂风，吹散了阿尔敏额前的金发。

鲜血已溅得他满脸满眼都是猩红。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叫声宛如溃堤般，源源不断地从阿尔敏口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