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扶风铜柱
初春,入夜,社林村祠堂前广场,村里的老人酒酣耳热,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村外夜凉如水,丝丝缕缕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漂浮在绕村而过的当五河河面上,渐渐地都看不清河水流走。
道爷带着马英杰踏上那条驷马将军奔走过的“村一环”,似乎采集汇聚起了莫名气势,脸上的精明市侩消失不见,隐隐约约的有些威严,不容冒犯。
马老板似乎猜到了什么,却也没有开口说破,大概是平日里少有走动,经过个别村民家门口时,引来了不熟悉的恶犬悻然夜吠。
只不过,当他们两人加快脚步走过,一个手持虎髦的年轻后生探头探脑地跟着,那些恶犬瞬间没了声音,就像是被勾了魂。
马老板听到身后看家护院的恶犬没了气息,忍不住侧头看了看道爷,瞪大眼睛发出无声质疑。
“……平日里浑浑噩噩,失魂落魄没精神,入夜后当世地仙,让他跟上也无妨!”
马英杰心里顿时了然,随即想起了白天,浑身针扎刺痛似的麻痹,被细伢子抽打过就不药而愈的事,也就明白过来。
道爷和马英杰联袂出了村口牌坊,一步跨出,雷迅眼前就没了两人踪影,赶紧跑了过去,雾气充斥前路,怀疑的目光盯着牌坊下的石雕。
“……哼!”
雷迅随手一抖虎髦,凌空抽出爆鸣震响。牌坊下两尊龙子尨雕像顿时扭过头去,直视着前方。
雾气悄然消散开去,视野的尽头赫然是绕村而过的当五河,河面上那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桥。
“敢……”
软软绵绵垂虎髦,陡然硬朗笔直像一根拐杖,雷迅拄在手里,一步一顿,看似很慢,转眼过后就走上了桥头。
马家小女康敏刚好追到牌坊下,先是看到父亲和村里土地庙道爷一起走上当五桥,心里莫名刺痛,感觉至此一别会是永诀。
随后,雷迅那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又再次出现,也踏上了桥面。
两拨人明明近在咫尺,却根本看不见彼此,甚至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雷迅竟然走过桥拱顶,与道爷和父亲所在擦肩而过,率先走过桥对面。
这时,马英杰侧头看了看道爷,脸上露出资深奸商独有的狞笑,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鼻翼两侧左三右四七道皱纹。
道爷人在桥面正中,左侧是把臂同行的马老板,亲眼看着守村地仙趟了路,发觉没什么异常,才动身走了,继续下去。
马英杰想跟上去,忍不住心里有些眷恋,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发现村口牌坊下的小女儿,心焦如焚,脸上却成竹在胸的神色,抬起下巴扬了扬,示意自己没事。
马康敏原本都快哭出来,看到老爹没事人似的,叫自己回家去,立即冲淡了附近诡异莫名的神秘气氛,顿时破涕为笑的安心了。
桥对面是社林村的水田,前几天雨水多,冻了一冬的硬土都浸透了,还没开始翻耕,有些地方还硬朗着,有些地方却泡酥了。
道爷看着地面的脚印,一脚深一脚浅,知道村里的地仙趟过路,专门踩着脚印浅的地方下脚,都站地稳稳当当,心里有些歉意,更多的是坦然。
前面雾气重重叠叠如帷幕,趟路地仙挥舞虎髦杖,如同带璎珞的挑杆,撕开一重又一重,凭空打开了通路。
马英杰此时也察觉到了什么,片刻也不敢离开道爷身边,拽着那身云肩鹤氅,手心里都是汗,都快把衣襟下摆布条,扯成一条燕巴虎。
前方雷迅突然停下脚步,道爷仔细看过去,发现是一座腐草垒垒、荧光点点的小坟包,忍不住叹了口气。
“讨债的来了!”
马英杰浑身一抖,却没有其他反应,显然这句话没有吓住他,仅仅是从道爷身后探出半个头,横看当竖看,赫然发现雷迅伫立在半空,俯瞰着一头刺猬似的荧毛怪。
这次一歪头,马英杰就再也没有扳正过来,颠乾倒坤着,离火在上,坎水在下,坤地在左,乾天在右,整个雾气世界偏转四分之一小周天。
道爷看着当世地仙睥睨一切,连连咆哮,声音震动如雷霆,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随即就听出来,雷迅身边有几十只恶狗在狂吠,若隐若现着。
“鸡不鸣来犬不吠,当世地仙为了谁?马老板,雷迅上一席,你没开口叫他下去,结了一段善德缘呐!”
马英杰脸色讪讪,当时自己看到雷迅这细伢子上头桌吃饭,心里是十分不爽的,就是看在他能治愈自己针扎刺痛的份上,才没有开口。
没想到,当时一念之差,反倒是成了道爷口中的善缘善因,这世上的事情,怎么能用常理说的清楚。
“嗯嗯……唔唔!”
马老板没有开口答话,想着能糊弄过去,就尽量糊弄吧,根本不敢开口揭开真相。
腐草累累的小坟包,挡不住守村的地仙,纠结着过去的欠账没有退下,被雷迅抡起垂虎髦抽打几下,腐草瞬间爆炸,化作无数萤火虫似的光点四散而去。
只不过,那条驷马将军爵弁两侧的虎髦,多多少少沾染了几只萤虫,再也隐藏不住,暴露在诡异的雾气世界里,响起了悉悉索索的碎语声,很快就远去消失了。
后面几座小坟情知不敌,主动吞吐雾气,渐渐地消失在原地,出现在前方幽明异路上,赫然是一座座高高耸起的牌坊门楼,夹杂着几棵苍松翠柏,无风自动,震荡出无形的涟漪波动。
雷迅继续往前走,身上的衣裳被吹地猎猎作响,迟疑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身后。
“……皮鞭子沾了凉水,将你痛打不留情!”
虎髦杖没有变成鞭子,却像是风刀霜剑,左砍右劈几下,牌坊门楼出现一道道伤痕,连入木三分的书写痕迹都模糊不清了。
左右护法似的苍松翠柏,更是枝桠挂落,伤口汁液迸射,青的像筋,红的似血,白茬森森若断骨。
道爷皱起了眉头:“当世地仙忒暴虐,残忍无道或余殃!讨债鬼怕极了他,余担心会有不期……”
话音刚落,一座墓前神道凭空耸立出现,道爷发现自己都站在神道上,被左牵马、右捧书的文武官俑定住,竟然动弹不得。
“你家先人盗王陵,全凭运道命格硬,而今报应在汝身,怕是插翅也难逃……跪下!”
马英杰立即按照道爷事先吩咐,一个当场滑跪三十里,歪头斜眼看世界,竟然扳正过来。
“磕头,奉香,拱着手……”
马老板瞬间了然,跟着照做就是,丝毫不带犹豫的,简直就是天生本能。
点香烛,燃檀香,冥镪无火也自燃,莹绿磷光纷纷乱,黄白之物铺满堂,莫道人间无鱼粮,请君暂上九宫山。
一出场,不知哪朝哪代王陵,不得不请出大顺永昌,这位逆天反道大闯王。
王对王,将对将,表面也无点波澜,私下交锋正酣战,利诱不行威逼上。
神道坍塌,一块块板砖掉落下去,消失地无影无踪,隐约看见雾气下面,有一座座古战场。
旌旗无风却自招展,高天之上巍峨朝廷,被无数闯将挥舞刀枪棍棒,当场抡翻在地上,踏上成千上万只脚。
“唉……”
一声瞑目长叹,神道坍塌,王陵消失退隐下去,尽管讨回了三分利息,差点失了根本。
谁知道,阴世债、九世鬼,会有九宫山余荫,这一路烟尘上应天星黑杀,搁谁谁不怕?
道爷此时也看出了几分端倪,疑惑地看了一眼马老板,没想到马英杰脸上露出诡异的秘笑。
“搬山卸岭非源流,观山太保是来头。汝怕是反王后人!泥马渡江赵德基,李马杜江保天下……扶风铜柱堂的?”
“不敢辱没先人,扶风马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