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不忠不义!无礼无信!化干戈为玉帛?
“你说是吧,丞相大人?”
与公孙老祖如今的老态龙钟不同。
赵家老祖须发皆白,一双眉眼看似温和、清澈。
可那一对飞扬的白眉,却将此人性情中的凌厉展露无遗。
毫无疑问,他今日就是来给这韩姓小儿撑腰来的。
甚至不惜与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大雍丞相为敌!
而他这般坚决的态度,不说上官鼎的脸色已经阴沉如水。
一旁的公孙老祖眼神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意外。
他猜到了赵家老祖今日这番毫无征兆地突然造访,是为了韩绍这小子而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老儿的态度,竟然是这般的坚决与鲜明。
不但没有给上官鼎留下丝毫颜面,更是没有给自己多留半分余地。
上来就是一副时刻准备掀桌子的模样。
瞥了一眼正努力压制怒意的上官鼎,公孙老祖心中失笑。
不过作为主家,有些场面还是要维持的。
哈哈一笑,便道。
“赵老儿年岁日长,火气也是大了不少。”
“今日老夫为东道主,二位皆是远道贵客,又何必吵吵嚷嚷,徒使小儿辈笑话?”
说着,顺势让开身形,对着身后的上官鼎作势邀请道。
“寒舍简陋,比不上北宫堂皇,若丞相不弃,移步入内便是,不用管这赵老儿。”
上官鼎心中依旧愤懑。
可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不可能因为赵家老祖的一句话,就翻脸动手。
所以面对公孙老祖递过来的台阶,他也只能借坡下驴,冷着脸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老太尉多虑了。”
说着,一步踏入屋舍,在赵家老祖与韩姓小儿对面的位置,席地而坐。
而作为东道主的公孙老祖,自然当仁不让地居于主座。
“请茶。”
话音落下。
一道身形有些僵硬的仆从身影,从屋舍之外迈步而入,替屋中几人分添茶水。
正执着于身前棋盘的韩绍,随口道了一声,可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下意识抬首瞥了一眼那正在奉茶的仆从。
一眼之下,忽然感觉这仆从无论怎么看都不似活人,于是讶异道。
“傀儡?”
居于上首主座的公孙老祖闻言,哂笑道。
“怎么?绍哥儿对这个感兴趣?”
对于公孙老祖这话,韩绍神色颇为自然地点了点头。
“确有几分兴趣。”
毕竟他来的那个世界,说起来物产丰饶、科技发达,可在这人工智能这一块,也只不过蹒跚学步罢了。
如今骤然看到这等精妙几近活人的傀儡,自然免不了生出几分兴趣。
而公孙老祖闻言,浑不在意地摆手笑道。
“喜欢的话,回头老祖我送你两个,你自己回去慢慢把玩便是。”
诸子百家,要论与兵家交好的流派,除了因为大一统而渐渐没落的纵横一脉,就属墨家了。
虽然二者在攻伐理念上的分歧,可谓南辕北辙。
但墨家的侠义之道,却与兵家多为契合。
更何况当初公孙老祖曾经救过某位墨家大贤一命,二者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区区几尊用来伺候人的墨家傀儡,虽然精贵、数量也不多,可公孙老祖送起人来却也不需要太过心疼。
韩绍闻言,顿时面露欣喜。
“绍便先谢过老祖了。”
只是这份欣喜,很快便被来自对面的一声冷哼打断。
“冠军侯好大的架子,莫不是本相当前,还比不过区区几尊墨家死物?”
说着,手中茶盏重重落在身前桌案。
“还是说冠军侯身处这北地边陲、桀骜不驯惯了,已经不知礼敬上官,亦不知上有朝廷?”
这话上来就给韩绍扣上了一顶目中无人、藐视朝廷大帽子。
一直旁若无人只当上官鼎不存在的韩绍,听闻这话,终于还是扭头望向了这位传言中已经居于青云之巅的大雍丞相。
九境绝巅的恐怖修为且先不说。
这一身久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上位者威严,确实远非寻常大修士可比。
只是要论打嘴炮,除了那已经身首异处的虞阳郑克外,他韩某人还真没有吃过什么亏。
毫无惧色地与之对视一眼,韩绍浅啄了一口手中茶盏,同样冷哼一声道。
“本侯从军入伍之前,求学于儒家一脉,习的是忠信礼义。”
“自然通晓朝廷礼、义,知道当忠信于朝廷。”
“而丞相作为这百官之首、万民之表率,可曾恪守这朝廷礼、义,忠信于这大雍帝廷?”
南北二宫,古之未闻,不合于礼。
背弃先帝遗志,是为不义、无信。
架空、打压当朝帝君,是为不忠。
韩绍这短短一句话,无疑是在说他上官鼎身为大雍帝相,无礼、不义、不忠、无信。
而面对韩绍这毫不留情面的巴掌抽在脸上,饶是上官鼎城府深沉似海,也有些破防了。
“放肆!”
“庶子!竟敢折辱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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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被韩绍点燃怒火的上官鼎,拍案而起。
这孺子小儿莫不是以为有了几分倚仗,本相就奈何不了他?
当真是狗仗人势,不知所谓!
而面对上官鼎那滚滚如潮的恐怖威压,韩绍不但怡然不惧,甚至就连看也没看他。
只是将目光重新望向了身前那具身穿仆从服侍的墨家傀儡,嗤笑道。
“更何况……或许在丞相大人眼中,这具墨家傀儡只是一件死物。”
“可本侯却不这么看。”
“若有一天,这些不知疲倦、不畏身死的傀儡,能替代天下百姓躬耕于田地,替代那些以命相搏的将士厮杀于疆场……”
“到时候物产丰饶、百姓安康不说,将士们亦能少流多少血?”
“而我大雍一朝,又何愁不能大兴于世,甚至远超历朝历代?”
一旁于挥手间替韩绍挡住上官鼎威压的赵家老祖,听闻韩绍这话,目光陡然一亮。
儒家素来有着家国天下的情怀。
历朝历代,无数儒家门徒苦苦追寻治世之理念。
最终所求的无非是‘天下大同’四字。
而这也就是儒家核心,‘仁’的最终归途。
只是无奈,理念是崇高的。
可现实却是冰冷的。
因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克制不了人心欲望的不断膨胀。
能够蔽体、果腹的衣食,不可能凭空产生出来。
能辅助修行的资粮,也是有限的。
所以无数年来,那些芸芸众生的底层百姓依旧终日劳作、困苦不堪。
为了修行资粮,无数修士、武者依旧争斗不休、血流不止。
似乎任凭他们怎么努力,运用多少手段制定这天下运行规则,这方世界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不但没有顺从他们的心意,实现那所谓的‘天下大同’,甚至有些时候还会变得更加糟糕。
久而久之,就算是曾经信念再是坚定的儒者也迷茫了。
可现在韩绍借助这墨家傀儡描绘的这一幕,却是无限趋近于儒家幻想中的天下大同!
‘果为天命之人也!’
只是单单看过这墨家傀儡一眼,便能瞬间将之联想到天下万民、联想到治世之上。
这一刻,赵家老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苦候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的莫大欣喜。
而一旁身为兵家武人的公孙老祖,虽然对所谓的天下大同毫无兴趣,可在听闻韩绍这话后,心中同样生出了不少想法。
战场之上,以傀儡为士卒?
公孙老祖看着眼前那具呆傻、僵硬,只知道执行某些固定命令的墨家傀儡,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与荒诞。
可转瞬之后,作为疆场老将的敏锐,却让他陡然想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让这呆傻、死物混在军中,手持破罡弩抵近射杀敌军强者。
这种情况活人会怕,手会抖,可这些从来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傀儡却不会怕。
公孙老祖不否认,这倒是可以尝试一下。
只是对于韩绍口中所谓的彻底用傀儡取代士卒,公孙老祖细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嗤之以鼻。
人就是人,傀儡就是傀儡。
无论是从技击灵巧的角度,还是实力来看,这玩意也不可能是人的对手。
别说是完全以这些傀儡成军了,就算是最普通的凝血境士卒也取代不了!
公孙老祖心中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
战场之上,士卒不过只是为将者心中的一个数字罢了。
只是看着这些前一刻还鲜活无比的军中儿郎,下一刻便血洒疆场,又有哪个爱惜士卒的将帅不为之心痛?
谁又不想能让军中儿郎少死一些?
‘可惜啊……不可行!’
而就在赵家老祖和公孙老祖在韩绍这一语间,心中想法纷纷生起的时候,前一刻还被韩绍气得七窍生烟的上官鼎,此时也被韩绍带偏了。
一时间,竟忘了韩绍骂自己不忠无信、不义无礼这茬。
他可不是韩绍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土鳖。
傀儡,他早就见过。
甚至就连韩绍刚刚说的这些想法,他也曾不谋而合地想过。
只是在经历过一番研究之后,他便发现这玩意完全就是一个食之无味的鸡肋之物。
就好比……
“无知庶子!当真可笑!”
上官鼎眼神嘲讽,嗤笑一声。
“想以这墨家傀儡替代万民、取士卒而代之?”
“亏伱敢想!你可知此物的造价几何?”
韩绍坦然摇头,“不知又如何?”
“果然是不通庶务,只知道闭眼胡思乱想、张口胡说八道的无知蠢物!”
或许刚刚被韩绍打脸的火气,终于有了宣泄的方式。
上官鼎嘴里骂着,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快意,以教训后辈的口吻,冷笑道。
“此物精贵非常,不说其作为核心的精细阵法,就算是维持这傀儡身形的寻常构件,也足以支撑寻常百姓三口之家,数年吃食、花用!”
“此外,还有此物动力源泉的灵石,也是需要经常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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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颗灵石便足以顶得上寻常百姓十数年劳苦所得!”
“这样一笔账算下来,你可还觉得此物合用?”
面对上官鼎这番谩骂与嘲讽,公孙老祖倒还好。
军中打仗本来就是一个烧钱的行当。
算下来这一具墨家傀儡,靡费大抵跟破罡弩相当。
公孙老祖虽然也觉得颇为奢侈,可如果能在战场建功,倒也合算。
可赵家老祖却是微微涨红了脸。
上官鼎那一句‘不通庶务’看似在骂韩绍,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他刚刚确实没有考虑过成本问题。
如果按照上官鼎这般计算,这一具墨家傀儡便抵过一个普通百姓整个壮年时期的劳动所得。
而且还是一个不断消耗的无底洞。
这笔账不管怎么算,都是一件愚蠢、且亏本的买卖。
说句有违儒家核心道义的话。
‘怕是就算将那些百姓卖了,也不值这个价钱!’
不过赵家老祖倒也没有因此轻视韩绍。
只当他年轻且经历的事情少了一些,看问题终究是稚嫩了一些。
日后只要多加磨炼便可。
而就在赵家老祖正在心中强行替韩绍找补的时候,韩绍却是用讶异地目光看着上官鼎这位大雍有史以来最大的权臣。
屁股决定脑袋。
一直以来都站在此人对立面的韩绍,对此人的观感都极为不好。
可不可否认的是,此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甚至逼得太康帝退避南宫,确实不是寻常之人。
就像是此刻。
像这样懂得合算成本、且通晓小民收入的上位者,韩绍只见过这上官鼎一人。
余者皆是居高临下,张口就是高屋建瓴之辈。
就连李文静做事,也通常只是从那些世族、高门入手,顺便从那毫无存在感的幽州牧那里收刮一二。
主打的就是一个从不挣穷鬼的钱!
而实际上这种手段在韩绍看来其实是极为粗糙的。
盘子做不大、产生不了更多的剩余价值,这种玩法终有一天会彻底崩盘。
当然这些只是闲言,就算韩绍想要改变,也不能急于一时。
因为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周边环境,什么都只能是空谈。
或许是韩绍的这一阵沉默不语,让上官鼎品尝到了几分胜利的甜头。
这位大雍顶级权臣,神色中闪过一抹自得。
或许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在这韩姓小儿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一样的天资卓越。
一样的年纪轻轻,便登上高位。
甚至就连性格,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比如,从那双眼眸中透露出来的,某种漠视权威的桀骜不驯。
而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驳倒他、压服他,这会让上官鼎有种战胜自己的愉悦感。
只是上官鼎这份愉悦,终究还是短暂的。
“账不是这样算的。”
听到韩绍这话,上官鼎嘴角隐藏的笑意僵了僵。
不过很快便化作了不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年轻人的死鸭子嘴硬罢了。
可接下来他连这份不屑也维持不下去了,脸上的神色从错愕,再到震惊、若有所思、恍然大悟,如此连番上演。
因为韩绍跟他讲了什么叫成本与规模的反向效应。
又讲了有关劳动力与生产力的关系。
再比如什么叫产业结构调整。
甚至就连教育对产业升级的某些影响,韩绍也讲了一些。
如此零零总总,夹杂着某些从未听说过、却又通俗易懂的专业术语,不但听得上官鼎这位大雍帝相一愣一愣的,甚至就连一旁的赵家老祖和公孙老祖都被影响了几分。
其中出身稷下学宫的赵家老祖,能够听懂不少,眸光锃亮。
而公孙老祖这个不通俗事‘大老粗’就似懂非懂了。
但越是这样,越是不明觉厉。
于是渐渐地,他看向韩绍的目光也开始复杂了起来。
此刻,他甚至有些怀疑这混账小子怕不是动摇了某些心思,想要真的投靠这上官鼎了。
可实际上,只有韩绍知道,这些东西其实只是看着厉害而已。
没有一个稳定的环境,没有一番有关利益的殊死搏斗,全部都是空谈。
因为韩绍此刻讲述的这些看似驳杂、宏大的观点,其实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
【变法】!
变历代约定俗成之法!
而正如‘我自横刀向天笑’的那位所说。
【历朝历代之变法,无有不流血牺牲者】!
韩绍自然很乐意,这位权倾两朝的大雍帝相先替自己趟一趟这趟浑水。
若是不成,可以削弱这位大雍帝相的实力,让他自乱阵脚。
若是有所成效,正好也替自己将来扫清一些阻力。
什么叫双赢?
这就是!
老子可以赢两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