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设使天下无朕!不知几人称孤道寡!
人活于世,寿有终时。
这便是天命!
命数一至,任你九境绝巅无敌于世间,也逃脱不了该有的宿命。
一朝一代,也是如此。
当天命不在,任其曾经如何煊赫辉煌,也可能在一夕之间骤然垮塌。
就如当初的前秦。
天命所钟时,奋六世之余烈,横扫六合,一统列国。
四海诸夷,但有不从,旋而诛灭!
其势煌煌,一如盛夏之烈阳。
哪怕是透过史书跨越这漫漫岁月长河,隔‘岸’观去,也给人一种战栗、敬畏之感。
可这又如何?
天命一失,如此强大的帝朝,短短十数年便骤然崩塌,被大雍姬氏取而代之。
除了每每读史时令人唏嘘外,此时的太康帝细细想来,却只感觉到心神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恐惧。
因为……太像了!
如今这大雍跟前秦曾经灭亡前的预兆实在是太像了!
这份相像甚至让太康帝仿佛有种下一刻就有叛军攻入这神都镐京,出现在他面前。
然后肆无忌惮地嘲笑他这位大雍帝君的无能与昏庸。
毁他姬氏宗庙、诛尽他姬氏血脉苗裔,绝他姬氏后世之香火祭祀!
种种可怕的景象在太康帝眼前一一浮现,让他眼神恐惧、面容渐渐扭曲。
“不……不……朕不要当这亡国之君!”
“这大雍姬氏断然不能在朕手里亡了!”
“否则未来坠入那九幽之黄泉,朕又有何脸面面对列位先祖?”
太康帝口中呢喃自语。
表情似愤怒、似不甘、似畏惧,最后化作一声压抑的低吼。
“朕该如何是好?”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大雍姬氏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所形成的。
早在他那位好父皇、好皇祖手上时,根子就已经开始烂了!
他姬太康只不过是恰好接下了这个烂摊子罢了!
他有什么错?
或许他最大的错,就是当初没能忍住这帝座的巨大诱惑,重蹈了前人的覆辙而已。
这么多年他尽力了。
他承认他没有太祖的心术与城府、狠辣与决然。
也少了世宗那气吞山河的惊天魄力。
他只能像一个勤勤恳恳的凡俗裱糊匠,小心翼翼的在大雍这间破屋子上缝缝又补补。
可无奈,大雍这间屋子早已千疮百孔。
任由他如何小心谨慎,该漏的地方它还是在漏,而且窟窿越来越大。
如今更是已经大到有了要垮塌的迹象。
这让太康帝又如何不心生颓丧,胸中积郁?
……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或许是感受到那股沉闷压抑的恐怖威压,侍候在大殿之外的宫中寺人无人敢进去掌灯。
直至大殿中,传来一声轻叹。
“李瑾。”
得到传召的李瑾,身形瞬息而至。
“陛下,老奴在。”
灯火寂灭的大殿,空荡而幽深。
李瑾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大殿之中,看不清上方那位帝君的神色。
平日里久伴帝君身侧的李瑾,本该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帝君情绪的他,此刻却是有些捉摸不透。
愤怒,或许有吧。
自十月十五祭天之后,那些黄天贼子安静了几日,终究还是反了。
攻伐州郡,横扫四方,可谓势如破竹。
而最让人心寒的是那八州之地的世族高门,竟从始至终都宛如隔岸观火一般无动于衷。
可笑么?
其实细细想来,一点也不可笑。
毕竟如果不是有人刻意遮蔽讯息、有意放纵,那黄天道又怎么可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
还有十月十五那日,自己跟着朝奉宫一行人远赴冀州。
本该一举将其提前扼杀。
可偏偏那些朝奉宫的狗东西有意拖延,最终才酿成了今日这番大祸!
诸般种种,就连他这个天家老奴也是胸中怒火汹涌,恨不得将这些狗东西全部诛杀。
陛下他又怎么可能不怒、不愤?
念头倏忽转过,李瑾心中憋闷,道。
“老奴无能,未能替陛下分忧,是老奴该死!”
“只是这大雍却不能没有陛下!”
李瑾重重叩首。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万不可忧心过甚。”
面对李瑾的请罪、关心之语,太康帝却是忽然问了一句。
“李瑾,你觉得……朕这个帝君当得如何?”
听闻这话,李瑾身形一颤,赶忙再次叩首道。
“陛下神武圣哲,泽被苍生,这天下苍生无不感念陛下……”
李瑾这一通马屁脱口而出,可还没说完,便被那隐藏在帝座阴影中的哈哈大笑之声给打断。
“神武圣哲?”
太康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这般问句本就充满了嘲讽。
果然下一句便是,“怕是只有在你这老奴眼中如此吧?”
“在天下人眼中,朕大抵逃不过昏君、庸君的名头。”
李瑾闻言,面色惶急。
“陛下!断不是如此!这天下苍生……”
太康帝挥手打断。
“行了,你这老狗就别为了哄朕开心,信口胡诌了。”
“朕知道的,朕什么都知道。”
说着,太康帝倏而一叹。
“不过对于这样的评价,朕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朕自问,朕固然称不上什么有道明君,倒也担不起这昏庸之君的名头。”
“你说是吧?”
听到太康帝这般有如拉家常的语气,李瑾沉默片刻后,也放缓了语气。
“世人大多愚昧无知,只会偏听偏信他人之言。”
“继而形成偏见,一叶障目不见山海。”
听到这话,阴影中的太康帝似是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确是如此。”
“他们不懂朕。”
太康帝这话说完,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不等吐出,便高亢了几分声音,沉声道。
“他们不知道,设使这天下无有朕……”
“如今这大雍不知当有几人称孤,又有几人称王!”
“他们更不知道!”
“一旦朕这个他们口中的昏庸之君死了!这天下顷刻间便会乱战不休!”
“届时滔天血海、白骨遍野!又有几人能够逃脱?”
听到太康帝这话,跪伏在地的李瑾,心神不禁激荡了几分。
陛下此言甚是!
愚民无知!他们又怎么知道陛下的苦心?
又怎么知道陛下在,则大雍安!
大雍安,则天下安!
天下安,则他们这些蝼蚁草芥安!
心中念头闪过,李瑾再次叩首。
“陛下圣明!”
太康帝淡淡一笑。
“圣明谈不上。”
“朕只是觉得朕于这个天下是有功德的。”
说着,太康帝话音微微一顿,随后带着几分不自信道。
“而既是有功、有德,那天命……又有何缘由弃我大雍而去?”
李瑾闻言,断然道。
“必是如此!”
“陛下有德亦有功!则天命必在大雍!在姬氏、在陛下!”
或许是李瑾的语气太过坚定,大殿帝座上的那道身影似是挺拔了几分。
只是他并没有继续对李瑾这话做出回应,而是忽然再次沉默了下来。
帝心难测。
李瑾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能陪着陛下一起沉默。
良久之后,太康帝终于道。
“钦天监那位老监正走了。”
李瑾也是上三境。
一尊八境天人的陨落,就算那位老监正‘走’时,刻意遮掩了天象。
他也隐约感应到了几分。
更何况他手中握着兰台阁,耳目自是灵通。
“老奴知道。”
见李瑾老老实实地点头,处在阴影中太康帝感慨道。
“是朕对不住他。”
话语中不无惋惜与痛心。
一尊能够为大雍、为姬氏心甘情愿赴死的八境天人何其珍贵。
如今一去,无疑是断了他一条臂膀。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镇国龙鼎一破,龙气必然溃散、逃遁。
届时大雍国祚动摇不说,气运反噬之下,他这个大雍气运的载体必死无疑。
所以事实的真相便是那位老监正拿自己的命,换了他太康帝的命。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延长了大雍姬氏的国祚。
李瑾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心有戚戚道。
“陛下节哀。”
“老监正公忠体国,乃我大雍之栋梁,如今一去固然痛心。”
“可也算是求仁得仁,全了老监正一番拳拳忠心。”
太康帝闻言,轻嗯了一声,便道。
“朕记得钦天监如今的监正,是他的亲传弟子。”
“你去替朕厚赏一番吧。”
“另外朕答应他,复他这一门的曾经祖名,你也上点心。”
这两句话前者在情理之中。
后者则让李瑾有些意外。
只是一想到那【补天阁】之名,或许在天下盛世、安定之时,有些忌讳。
可对于如今的大雍而言,也许却是一个‘好彩头’。
补天阁,补如今这大厦将倾之天阙。
可谓恰逢其会。
于是应声道。
“喏。”
“陛下放心,老奴定会将此事办妥,不至于委屈了老监正这一番忠心。”
太康帝闻言,道了一声。
“善。”
只是这话说完,随即便忽然又道。
“对了,你可记得早年那望气士一脉有过一则谶言?”
李瑾闻言稍愣,而后试探道。
“陛下可是说那有关水德、黑龙的荒谬之言?”
【北方将有黑龙出,以水德克火德,斩赤龙而代天下】。
想当初,这则谶言一出,顿时引得先帝勃然大怒。
随后便下旨尽诛望气士一脉。
如此大的动静,就算时至如今,李瑾也记忆犹新。
毕竟血洗整个望气士一脉,他们兰台阁可是主刀之人。
而听到李瑾回话的太康帝,却没有直接回应,反倒是忽然再次问起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朕记得……那公孙度的镇辽军,尚黑?”
李瑾闻言,神色一滞。
太康帝这前后两句话,单单拿出一句,还不算什么。
可两相结合,可就诛心了。
只是他还是老老实实道。
“回陛下,正是。”
太康帝斜倚帝座,整个人没入黑暗。
“伱说,这是巧合吗?”
李瑾沉默了片刻少许,才声音微颤道。
“回陛下,这个……老奴不知。”
说完,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提醒道。
“陛下,如今镇辽军正与南下的乌丸部交战……”
“而且那乌丸部贼酋始毕,似是已与北海黑龙一族媾和,若要论谶言契合,似乎……似乎那贼酋更像一些!”
听到李瑾这话,阴影中的太康帝再次陷入了沉默。
李瑾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话,是冒着几分风险的。
皇权,是这个世上最具排他性的东西。
很多时候哪怕只是怀疑,也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就像是此刻,如果不是他了解这条天家忠犬的性情,再加上他这位当朝帝君确实没有肆意妄为的资本。
单凭他刚刚这两句话,就已经是取死有道了。
但太康帝也不得不承认,李瑾这话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抛开战端已开不谈。
那乌丸贼酋确实比公孙度的镇辽军更加契合那则谶言。
‘北海黑龙一族……’
太康帝轻抚着帝座龙首,表情阴沉。
其实从内心而言,他并没有将那则谶言放在心上。
当初那则谶言传出,距离今时今日已经是百余年过去了。
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让所有人觉得当初那则谶言只是误传、谬言。
包括他太康帝。
如果不是老监正临走时,留下的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他甚至压根想不起来这茬。
可一旦想起来了,再加上如今这样风雨飘摇的局面。
那谶言便仿佛是一根刺扎在了他心中。
让他不由多想。
特别是那镇辽军中尚有那姓韩的小子在……
‘陛下若是有心,可多关注幽州一二。’
‘若来日……可保姬氏一线生机。’
太康帝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老监正临清前留下的话。
一线生机……
‘所以……这一线生机到底是在说,有人会在大雍姬氏陷入危难之际,替姬氏力挽狂澜?’
‘还是在说……只是替姬氏保存一些血脉?’
若是前者,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可若是后者……
又该何解?
太康帝一时陷入了迷茫。
他不怪老监正没将话说清楚。
因为天机本就难测,有时候说得透彻明白了,反而会坏事。
良久之后,太康帝终究还是只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你觉得幽北这一战,镇辽军能赢?”
这话出口,太康帝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昏头了。
自己问一个阉宦战场之事,岂不是问道于盲?
果然不出意外,李瑾摇头道。
“陛下,老奴一介阉奴,哪敢妄言战场之事?”
太康帝闻言,叹息一声。
刚想开口,却听李瑾这厮忽而又道。
“不过据老奴所知,北宫那逆臣……将家中一名庶女送往了幽州。”
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太康帝一眼。
“据……据说是要送给冠军侯为妾。”
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大殿中骤然升起一股庞大威压。
“什么时候?朕怎么不知道?”
声音诧异之余,怒意更是不加掩饰。
“还是……你这老狗故意遮蔽圣听?”
李瑾有些冤枉。
十月十五之后,太康帝因为气运反噬的缘故,一直在这摘星楼将养。
他又怎么敢轻易叨扰?
一番叩首解释,才渐渐舒缓了太康帝的怒意。
不过太康帝也听出了李瑾刚刚话里的意思,北宫那逆臣向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竟然舍下脸面将庶女送予他人为妾。
但既然这么做了,那便是笃定了那姓韩的小子,这一仗会赢!
太康帝忽然笑了。
“北宫那厮的无耻,朕早就领教过了。”
“不过……那小子什么女人都敢收入房中,倒是让朕很是意外啊!”
“怎么?莫不是他要两头下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