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难题
途中馆驿,自然有些简陋,但布置得还算舒适,两只炭盆火光幽幽,为室内添着暖意。
昭儿小心服侍孟嬴安稳睡下,轻轻为其掖好被角,起身将屋中灯光吹灭几盏,只留一盏幽幽地亮着,轻手轻脚退出屋外。
门外的两名值夜的守卫拱肩跺脚地抵抗着飞雪。昭儿才一出门,便被屋外的寒冷激得打了个冷战,她赶紧将斗蓬裹紧了些。
一缕箫声悠悠传来,和着雪花,在彤云下飞扬。
----
箫声每晚都会响起,在副使请安过后的夜间巡视之后。
副使的箫声,让人觉得,似乎在冷静、刻板之外,此人也有着别样的心境。
昭儿懂音律,听得出其中三味。
箫吹得不过平平,不过箫声中的心意是真,因而还是动人。
箫声有惋惜、苦恼、甚至于悲愤,和欲遣难遣的郁闷,欲收难收的勃勃雄心。
还有什么呢?还有的,还有……
箫声总是远了一些,听不真切。
昭儿静静站在院中听着,很是出了一会儿神,随即收敛了眼神,向驿馆后头匆匆走去。
----
这厢孟嬴早已睡了,嬴亭却兀自坐在榻上生气。适才那个伶俐的侍女有些瑟缩地站在一旁。
嬴亭冷冷道:“很好。你就这么被人三言两语地便打发回来了么?”
侍女胆怯地嗫嚅道:“奴婢……奴婢……她那样一说,奴婢一时想不出话来……”
嬴亭啐道:“没用的东西!”
侍女低头不敢答腔。半晌,嬴亭重重吐出一口粗气,道:“罢了!来日方长,走着瞧便是!”
侍女见嬴亭不似方才那般气愤了,便大着胆子,露出有些不解不平的表情,问:“公主,奴婢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跟着长公主嫁过去呢?”
嬴亭冷哼一声:“五年前,我被指婚给那个老东西;轮到她出嫁了,就有王兄王嫂为她那般千挑万选……我偏不让她这般如意!”
侍女讷讷道:“可是……您何必要受这样的委屈?大王肯定会为您再指一门婚事的啊!”
嬴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又怎样?”
侍女犹豫着:“如今这么嫁过去,总归……不是正妻……”
嬴亭冷笑:“正妻?正妻又怎样?糟老头子的正妻我还没做够么?再指一位谁知又是什么货色。”
她如今想得明白,与其认命听人摆布,不如自己为自己打算,争上一争。
侍女忍不住道:“可是……长公主……”
嬴亭横了侍女一眼:“长公主又怎样?”
侍女低头不语。嬴亭便冷笑:“你是说她尊贵?她美貌?那又怎样?她母亲当年不是秦宫中最美丽得宠的女人么?不也年纪轻轻便死得不明不白?谁说我嫁过去就得一辈子居于人下了?”
说到最后,嬴亭的双眼微眯起来,眼神中露出一丝戾色。
----
还未到侍女们下处,便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呻吟和抱怨了。
门开处,雪花随风飘进,昭儿侧着脸避着风雪进屋,一进门,昭儿几乎被姐姐妹妹们的苦水淹死。
下人住处,自然将就,简单的通铺,被褥也十分单薄。
侍女们人人的脚上都起了水泡,路上的泥泞冰水进了鞋袜,水泡破后的创口又容易因为冻伤和脏水感染,女孩儿们不免叫苦连天。昭儿来不及抖落斗蓬上的雪花便疾步上前探视,看着看着眉头便不由得紧皱起来。
昭儿走到细菽面前,细菽眼巴巴地看着昭儿走过来,捧着脚哭得更凶了。昭儿看过去,好几处创口已经红肿溃烂。昭儿叹了口气。
昭儿半是怜惜,半是埋怨地:“既然来了,天大的辛苦也要忍着。当初不让你来,哭着非要跟来,这会儿可后悔了?”
细菽怯怯地抽噎:“人…人家又没……没……后悔,实在……实在是疼……”
另一侍女也苦着脸道:“辛苦不怕,只是脚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走路呢?痛得实在下不了地呀……”
众人纷纷哭丧着脸附和着。
说得也是实情。
这事得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呢?
让孟嬴下令免了众侍女的步行之苦?
孟嬴是个没主见的,让她点头容易,但还是要找相关大臣相商,再说如今她已睡下,不好打扰,待到明日再说,又实是等不及。
昭儿环顾屋内,皱着眉想了想,将斗蓬解下披在细菽身上,转身走出门去。
----
门前雪中清出的道路已经又覆盖起了不厚不薄的一层积雪,昭儿沿着道路匆匆走到门口,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迹。昭儿看了看窗内灯光已熄,面露失望,但还是不死心地向门口的守卫欠身施礼。
昭儿轻声问:“公子睡下了么?”
守卫答:“已睡下了。”
昭儿失望地点头致谢。
那……去寻正使大人商量?
也不好。
可能是不太喜欢这位大人的奉承脸,昭儿心里不太愿意和费无极打交道。
昭儿回身走到院中,发起愁来,连雪在她身上越落越多也仿似不觉。
----
副使并未住在驿馆内,而是在馆外另搭了帐篷,艮穆与两名军士于帐外冒雪值守,却见一侍女打扮的少女顶着风雪而来,隆冬降雪,通常少有这般朔风,少女的斗篷衣裙随着团团雪花在风中翻飞,几有不胜欲飞之态,艮穆忙迎了上去。
昭儿双手拢住斗篷,向艮穆施礼道:“烦劳通秉副使大人,奴婢有要事求见。”
----
昭儿想来想去,最终想到副使主管公主车驾防卫,随行人员调配,应是这位副使职责之内的事。
况且,这位副使大人虽然寡言少亲,但一路行来,军纪整肃,行止防卫井然有序,看得出是个精明强干之人。
侍女们的脚创辛劳是实在的难处,不另想办法,也会影响迎亲队伍的行程。
这位副使大人不至于一点不体谅吧!
----
艮穆果然答道:“大人此时不喜打扰,姑娘若是有事,明日请早罢。”
昭儿有些着急:“奴婢实在是有要紧事,就请您通传一声,若是大人不肯见,奴婢这就离开,绝不让您为难。”
艮穆看着昭儿冻得嘴唇微紫,又是一脸的焦急恳切,有些心软,道:“好罢,你等一等。”
昭儿喜道:“多谢大人。”
----
夜已深了。
伍员的营帐里,灯光仍旧明亮。因是临时搭就,陈设简单。
一路上不论驿站大小,伍员始终坚持宿在军帐。他认为既然是武将,就要象个军人的样子,不应贪图枕席的安稳。
才回帐不久,衣上仍带着未化尽的雪末。伍员手中持着那管竹箫,侧身向着座后的剑架,仿佛是沾染了隆冬的寒意,目光郁冷。
外人必然不能理解他的忧郁。
----
五年前闯的那场祸,并不能影响他的冉冉升起。
毕竟,出身世家,父亲是世子太傅,自己又与世子私交深厚,神力和才华亦素来得人赞许,良好的出身和教育本就使他不象一般的武将,只有蛮力、而头脑简单,经五年前的那场挫磨之后,更是寡言沉静得不似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连楚王也夸过他很有长进,他的前途是公认的无可限量。
但却无几人知道,五年前,他受挫何等之重。
身上的伤痛已不足论。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年,满城的橘香都变了血腥的味道。
再不能和老师啖橘赋文、高谈阔论了。
再不能向老师展示自己近来在兵法斗战上的心得了。
若不是和世子性情相投,他几乎要怀疑家族对楚国王室的忠心是否有价值,是否还应该继续对楚王的效忠。
斗成然逝世已然经年,但伍员还是会时时陷入对老师的追思中去。
此次出使秦国,纵使明白当以大局为主,也难敌自己满心的不愿。
充当费无极的副手,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公主确实美丽,但是否有足够的贤德?
世子会不会因为新娘的美丽而忘记对费无极的厌恶?
这些缘由加起来就造成了伍员在迎亲途中的消极和冷淡。
他只尽到本分,其余人等他一概不愿多打交道。更多的时间,他在思念自己的老师和忧虑楚国的命运中度过。
----
艮穆入帐行礼,秉道:“大人,长公主身边掌事女官,有要事求见大人。”
伍员微微皱眉,此时的打扰令他有些不悦,他冷冷道:“不见。”
艮穆迟疑了一下,决定帮人帮到底,道:“卑职看她神情焦急,想是真有要紧事。”
伍员皱着眉头看了看艮穆,心中的不悦加深,淡淡道:“叫她进来吧。”
艮穆应声而出。
稍倾,帐门微动,伴着几丝寒风、零散白雪,昭儿带着一身细碎的雪花进帐。
因着紧张和寒冷,昭儿有些瑟缩,她不敢看伍员宽大的背影,无声地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了一下,上前两步,施礼拜见,轻声道:“奴婢拜见副使大人。深夜打扰,万请大人见谅。”
伍员身躯不动,语气中透着隐隐的寒意,他问:“既知深夜,有何要事?”
昭儿听出伍员口气中的不善,心头直跳。想想也没有退路,她硬着头皮开始回话:“大人……连……连日赶路,侍女们步行随侍,人人……人人足上生起水泡,勉力跛行,已是十分艰难。如今又遇风雪,路上泥泞不堪,路上的冰水进了鞋袜,伤处冻疮溃烂,更是苦不堪言,如此情形,姐妹们只怕难以为继……”
昭儿开始两句因着害怕险些噎住,但毕竟是经过宫里宫外大小场面的人,说着说着心里便稳了下来,到了最后一句,语气已镇定如常:“奴婢所讲全是实情,还请大人体恤。”
伍员静静听毕,不语。昭儿面上忐忑之色又重了一些。
伍员开口:“你是奉长公主之命前来的么?”
昭儿未料到有此一问,愣了一下,抬起了头,正看到伍员半侧着,隐没在灯光中的脸。是有些熟悉,但又不真切。
昭儿一时忘记了回答,下意识只盯着那管被摇曳的灯光勾勒得堪称完美的鼻梁。
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