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人满为患
夏日炎炎。
蝉鸣声声不绝。
殓尸房内弥漫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的腐臭。
冬天的尸骸硬邦邦,夏天的尸骸流黄汤,街上行人经过殓尸房,都会掩着口鼻加快脚步。
“神为心所主,养神必先养心……”
李平安席地盘膝而坐,对着左右躺着的听众,朗声诵读道经。
书册名为《清微真人养神论》,乃是百年前道门先贤,对入门典籍《养神经》的注释论述。
前半卷注释通俗易懂,就像老师在照本宣科。
后半卷论述引经据典,发散思维,以养神证养心,再证体为神之本。
读过一遍,心中燥热稍缓。
“夏天也忒难熬!”
李平安忍不住吐槽,冬天冷了可以加衣,夏天脱光了仍然热的厉害。
更何况,尸骸在夏天容易发臭。
有些死于疾病、中毒的尸骸,有毒物质可能会随腐烂释放出来,殓官就有可能中毒或染病。
所以殓官少有人命长,年老体衰抵抗力下降了,很容易染病而死。
这是科学角度解释,按照阴门行当来说,就是做殓官撞邪、折寿、损阴德之类。
夏天也不是没好处,譬如尸骸少。
流民乞丐愿意出力气,可以去做短工种地,即使发懒也能吃树叶草根活着。
“对咱来说是亏麻了啊!还是冬天好……”
李平安默默计算,自从入了夏天,埋尸数目赶不上寿元消耗了。
业务收入也是骤降,摸尸、缝尸、出售丧葬用品等等,一切都是基于尸骸数量。
近日练功的银子,已经开始花三代人攒下的老本。
正思索间,房门响了。
李平安连忙开门,见到六爷领着个老头。
六爷对尸体发臭的味道早已熟悉,老头用力捂着鼻子,眉头紧皱,只觉得比村里茅房还要臭。
“六爷,您这是?”
“小安子,以后我就不收尸了。”
六爷神色有些黯然,祖上传下来的铁饭碗自他断了,以后想要端回来就难喽。
李平安这才注意到,六爷今儿穿的不是红黑搭配的麻衣。
头上戴着黑绒布的帽子,上好的靛青缎子长衫,纽扣是一粒粒珍珠,皮靴面上绣着精美花纹,与长衫上的图案相映成趣,显然是成套定做的衣衫。
“嚯!大夏天您不热吗?”
六爷擦了擦满头大汗:“当然热,只是青山就让这么穿,说是显得富贵,不给他丢人。”
李平安由衷赞叹:“青山哥真是发达了!”
坊间早有传言,王青山与某粮商联手,从南边运粮食到京城。
一边有本钱有销路,一边有船有武力,很快就赚了不少银子,又从赵龙头那买了几条船。
“我也不懂,由着他瞎混。”
六爷脸上露出自豪,介绍跟着的半大老头。
“这是同族的王二柱,天生的腿瘸,没法跟着青山跑船,往后就顶替我做收尸人。”
王青山赚了大钱之后,没有忘记反哺村里宗族。
王家村的大部分青壮,都跟着跑船收粮运粮,出门长了见识,赚的又比种地多。
如今六爷回村,不再是人嫌狗厌的收尸人,而是众人追捧的六老爷。
李平安问道:“规矩您都教了吧?”
收尸人不懂规矩犯了忌讳,将尸骸扔到殓尸房走了,当真炸了尸、出了魂,李平安也得倒霉。
六爷说道:“连带一应家伙事儿,都给了二柱,定不会出现疏漏。”
“俺一定做好。”
王二柱连连点头,背井离乡初入城,说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
李平安笑道:“以后我就叫你柱子叔,收一具尸体给七文钱。”
“谢谢,谢谢。”
柱子叔听到多了两文钱,也不觉得尸臭难闻了,只想着赶紧满京城溜达着背尸。
六爷深深的看了李平安一眼,没有出言提醒。
这两文钱不止是给自己面子,还是在试探王二柱,若是消息传到其他殓官耳中,价格立马就降回去了。
六爷不知道,李平安还有第三层意思。
多收一具尸骸,多涨一天寿元!
“六爷慢走,以后常来。”
李平安望着六爷的背影,不禁感叹,当真是穷文富武啊!
富武。
不仅是有钱才能练武,还是练武就能有钱。
王青山半年时间赚的银子,六爷背十辈子尸也赚不来,一朝从平民百姓跻身有产阶级。
“咱学不来,老老实实苟着吧!”
转身回到殓尸房。
很快。
又传出朗朗读书声。
“人之受生,含和阴阳……凡养神法,心如婴儿,内自安静……”
……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
李平安每天读书、练功、摸尸、埋葬,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春秋两季。
建武三十八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冷。
方才入冬不久,京城就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三四尺厚的大雪,压塌了不少房屋,无家可归的百姓冻死在街头巷尾。
家中仅剩的孤儿寡女,守着父母的尸骸嚎啕痛哭,令闻者心酸,令听者落泪。
也有不少全家都冻死了,青黑尸骸抱成一团,倒是省的亲人悲恸。
城中野狗再不缺吃食,将尸骸从雪里扒拉出来拖走,用舌头舔化了就能大快朵颐。
衙门很快救灾,绝不能影响陛下的寿诞。
收尸人得了死命令,三天内将尸骸清理干净,否则处以救灾不力之罪。
再也顾不得阴门规矩,直接将尸骸扔上板车,正着反着,堆着叠着,一起拉去殓尸房。
这场雪灾具体冻死砸死多少人,朝廷不清楚,或许灾后会统计民册,或许在奏折上报个虚数。
譬如冻死超百人,死几千人也是超百人!
陛下七十圣诞将近,莫要因为受灾人数,影响了心情。
皇帝心情好了,当官的就心情好,促进朝堂和谐,也算是佐国之谋。
清晨。
李平安穿上皂衣,外边又套了件羊皮裘,还未来得及做饭,就听到有人咚咚咚敲门。
开门见到柱子叔,努力掌握着板车不侧翻。
板车上拉的尸骸太多,用麻绳拴着,就像成捆成捆的野草。
李平安无奈道:“我这儿装不下了!”
殓尸房内已经站满了尸骸,人挤人,尸挨尸,每一具都冻的青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前世今生见的死人不算少了,然而几百具尸体盯着你笑,让李平安都感到心底发寒。
“暂且堆院里。”
柱子叔扛着具大人尸骸,夹着具孩童尸骸,一瘸一拐的来到院子里,从边上开始竖着摆放。
李平安无奈帮忙搬尸,练武一年,力道大涨,扛着五六个人抱成的尸团都不觉得累。
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应该是冻死前抱着互相取暖。
卸完了板车,柱子叔提醒说:“衙门发了公告,必须停尸三天,可不能图省事儿去埋。”
“规矩我懂。”
李平安看着人满为患的殓尸房,不自禁的抹了抹城隍庙请的驱邪符,握了握祖传的桃木剑。
“后世会怎么记载这场雪灾?”
大抵只有寥寥几字,譬如“是岁大雪,民多冻死”,或者“逢大雪,人畜冻死,坑谷皆满”,又或者“大雪数尺,冻死者无算”。
多、满、无算……
轻描淡写几个字,背后是累累尸骨。
“史书没有温度,唯有生活在这个时代,亲眼看到这场雪灾,才能确切感受到那彻骨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