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
精神消磨后,人格外疲惫。
待岳嘉一入睡后,岳靳成才进来付佳希的房间。
付佳希蜷成一团,像一只小虾米躺在床上。
岳靳成把毯子给她盖上,付佳希一动不动,眼睫上还挂着泪。
她没有睡,却也不想睁开眼。
不想面对他,不想看到他。
岳靳成心里有数,却也不能做什么,更无法辩解几句。
又有什么好辩解的呢。
他也是岳家一员,他是抱着生死决心,誓要回来夺回一切的那个。付佳希又有什么错,跟着他时,他籍籍无名,被人低看谈笑。后来,他忙于运作,上下游各方关系打点部署,很多时候,都是付佳希一个人待着。
这么多年,除了一声“岳太太”,他又给了她什么?
金钱,地位,声名,可这些对付佳希来说,在遇到他之前,她不曾有、也不曾需要这些,她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
岳靳成坐在客厅,想抽烟,克制着。嘉一有过敏性鼻炎,闻不得半点烟味。
他枯坐至后半夜,察觉到卧室里窸窣的动静。
“怎么了?”
推开门,就见付佳希越过半个身体,从矮柜的抽屉里翻找。
岳靳成连忙走过去。
近了,才发现付佳希额头一层细汗。
他心一沉,伸手探向她前额,滚烫包裹手指,烧得脸都发了白。
付佳希不肯去医院,说什么都不肯。
岳靳成起先还会劝慰一句,“你烧得很厉害,要去看医生的。”
付佳希忽然委屈得哭了起来。
她摇头,“我不去。”
岳靳成逐渐意识到什么,付佳希大概对医院有天生的抵触心理。那里给她带来了两次不好的回忆,她望而却步,下意识地抗拒。
“好,不去。”岳靳成当即顺从答应,拿绒毯裹住她,找来体温计和退烧药。
奔四十度的高热,付佳希烧得迷糊。
岳靳成一晚都没阖眼。
每隔半小时就去探她的额温。
退热药起了药效,但发烧总有反复的过程。
天将亮,窗帘透进来的光,像铺满鹅毛,淡沉,松软。
付佳希的体温终于稳定,岳靳成这才窝在她身边,闭眼短眠。
付佳希醒来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他疲惫沉静的面容。
轮廓深邃,高鼻梁撑着,双眸睫毛像浓密的羽扇。
她稍稍一动,岳靳成就醒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付佳希摇摇头,“没事,除了没力气。天还没亮,你再睡会。”
岳靳成下床,给她倒温水。
“你休息两天,老刘那我给打声招呼。嘉一送去满苑,陪奶奶听听经,静静心。”岳靳成说,“晚点我让凌医生来家里一趟,你不想去医院,我们就不去。让他给你看看,我也放心。”
付佳希应声,“嗯。”
床头灯开着最低一档,像做旧的灯影,暖黄晕染,遮掩了他眉眼间的倦色。
岳靳成说,“以后那边,你和儿子不必再去。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付佳希病容苍白,眼底平静得很,“罢了,不重要了。”
岳靳成此刻分外敏感,生怕她下一句说出与他有关的决绝话语。
“有的人,人心坏,坏到骨子里,你给教训,对方也未必服气,我相信,天眼开着,老天看着,公道得失,自有他该得的。”
付佳希是真冷静。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精力有限,不能放置于事倍功半的付出上。
岳靳成的目光似水,静静淌过她的脸。
不知为何,他反倒有一种……道不明的失落感。
上午有会议,岳靳成让焦睿推后了两小时。
等凌医生来过,看了病,开了药,他才放心。
走的时候,付佳希又睡着了。
头蒙在被子里,依旧是蜷成虾米的姿态,像自我保护的本能动作。
到公司,焦睿提前备好了换洗的衣物。
昨日这一身皱巴得不能看,岳靳成不想穿西装,自个儿进去办公室右侧的套间,从衣柜里选了一件浅色风衣。
换好,刘匀正巧来汇报工作。
他深思凝重,提交了一份报告。
岳靳成看完,精简提炼关键,“价格异动,你觉得非常规原因,说说你的逻辑。”
“这二十多天,锌品种每个交易日,同一时间段,都有大单买入或卖出。”刘匀说,“而且,越来越频繁了。这几分钟的价格异动,让我们的套保账户浮动盈亏的变动很剧烈。”
岳靳成示意他继续。
刘匀又递上一张表,“这是俞彦卿整理的,他调查了大单交易的背后公司,有很多家,几乎每天都不同。唯有一点,这些公司都是境外机构,注册地均在纽约。”
岳靳成把名单压在本子下,“好,我知道了。”
刘匀颇为担忧,“岳总,我担心,行情异动,会影响集团。虽然是最悲观的设想,但市场本就风云万变,万一结果更坏,集团会很被动。”
岳靳成问:“所以你的建议?”
刘匀说:“设置止损线,账户浮亏到一定数额,严格止损。”
岳靳成否决了他的提议,似乎没有太多的凝重,神色自始至终都平和,“这可能也不是多坏的事,我们在市场里争夺,自然也会被市场选择,哪有不历经考验的。或者这个考验,是市场赠予的机遇。”
刘匀粗略一听,只觉得是岳总的宽慰之词。
跟俞彦卿工作联络时,他将岳靳成的态度复述转达。然后一声感慨,风雨未知,“岳总是宽我的心呐,他的压力比谁都大。”
与岳云宗在董事会上的据理力争,明暗较量,对赌协议,决策成败。
他要背负的责任更多更沉。
但,俞彦卿听后,忽说,“我明白。”
“诶?”
刘匀不明白了,他俩怎么跟通暗号似的,什么时候,如此心灵相通了。
付佳希告假养病。
俞彦卿来探望过她一次。
付佳希高热才退,病容苍白,比上次见,脸瘦了一圈。本就巴掌大,现在更显小。长发散在肩后,宽松卫衣罩着,倒像是躲懒在宿舍养病,没去上课的大学生。
“一直想问,也不敢问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俞彦卿皱眉道,“看你这样,我都怀疑是你遭了绑架,才被解救。”
付佳希笑了笑,“没有,我只是有点感冒,工作上的事不好意思,耽搁了几天,后续我会全力配合。”
“刘匀让你多休息。”俞彦卿给她一只文件袋,“身体允许的情况下,你可以看看这些。”
付佳希当即拆开,一些数据汇总和资料。
她看了一会,抬起头,“这是……”
俞彦卿目光淡,“你明白就好。”
她蹙眉,“这么整齐、统一、规律的买卖时间点和数量,人为操作的可能性非常大。”
“90%。”俞彦卿肯定。
“他是疯了吗,这种违规交易,后果很严重的。”
“你们公司内部的派系斗争,我管不了,也不想知道。”俞彦卿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不管岳靳成的想法是什么,这件事的发展,你和刘匀,一定会承受很大的压力。”
付佳希面色平静,“我知道。”
俞彦卿忽然明了。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选择接受一切可能的发生。
他安静半晌,问,“为了岳靳成,就这么值得?”
付佳希扯了个笑,“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做一些超出你们想象的事,就一定事出有因,并且是因为某个人,还是男人?”
俞彦卿愣了下。
付佳希长叹一口气,倒也没觉得多受伤,只是纯粹的感慨。
“我就不能,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么。我不想当附属品,不想成为一位全职太太,我不是跟世俗偏见赌气抗争,我只是自信,我可以兼顾生活与工作。并且,我做得并不差,不是么?”
俞彦卿由衷赞赏,“你做得很好。”
付佳希笑容舒心,“谢谢你给予的肯定以及,尊重。”
“所以你选择就职柏丰,冲锋陷阵,这么拼,不是因为岳靳成。”
“怎么不是?”付佳希倒是很坦荡,“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想过要托付一生的男人。我陪他从籍籍无名,到身居高位。他最苦的日子,是我陪着他。那几年,我们的住处是很小的复式公寓,办公和生活都在那套小房子里。我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坚定、毫无保留地给了他我的所有。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当然要帮我。他能为我做的,他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接受?”
付佳希低咳了两声,“我又不是傻子。”
俞彦卿笑起来,“嗯,你是拎得清的。所以以后,你会一直留在柏丰,当他的贤内助。”
付佳希想了想,如实说,“我不知道。万一这一次,对手有备而来,我们翻不了这个盘,那愿赌服输,我也只能打铺盖走人。到时候,俞老师慷慨善心,帮我写几封推荐信才好。”
俞彦卿冷漠,“想多了。”
聊了四十分钟,俞彦卿走前,指着门口的几个礼盒,“托国外的同学帮忙买的,限量发行,我想嘉一应该没有。”
付佳希道谢,“他去祖母家了,晚上我让他给你打视频道谢。”
岳嘉一自然欢天喜地,视频里,跟俞彦卿聊了好久。
一会要参观他的房子,一会要看他院子里的花儿,最迷恋他养的肥猫,小奶音念叨了几百遍“橙汁儿”。
俞彦卿倒也耐心,从未有过的耐心。
一小孩提的任何要求,他都有求必应。
最后发展成,岳嘉一开始胡乱许愿:“俞叔叔,我现在就想来你家里逗小猫猫。”
如果不是周小筠阻拦,拿过手机,俞彦卿大概也会立马开车来接。
“好了好了,他都被你宠到天上了。”周小筠微眯眼缝,“彦卿啊,瘦了吧,要多吃一点的喔,太瘦不那么英俊好看的。”
俞彦卿有点笑不出来。
过年时才见过一次的,这才几个月,周小筠才是比以前更消瘦了。人至暮年,时间分外残忍,轻易就能在她身上累加岁月的折痕。
周小筠碎碎念叨,“哎呀,这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回头要佳希给我买个新手机。”
然而,没两个小时。
刘叔的声音惊讶得很,从外头院子里传进。是俞彦卿,拎着刚买好的新手机,给周小筠送来了。
—
没两日,柏丰集团隐有动荡。
锌合约的价格异动极其频繁,与现有的市场指数走势相悖。诸位高层董事,最直观的察觉,就是日报表上的套保账户权益金变动。
从前期的浮盈,变成浮亏。
中间的差额竟达到了八位数。
所有人都不解这几天的行情变化,就连各机构投行的资深研究员,都表示情况反常,分析给出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金明把刘匀和付佳希叫到办公室,既是询问,也是发难的铺垫。
“你们当初那样坚持肯定,现在事与愿违,如果继续持仓,会造成更大亏损。无论如何,你们总要拿出决策意见。”
付佳希秒懂他的话里有话,“金部,你是想止损平仓。”
金明说:“这次套保决策已经失败,及时止损才是上上选。这段时间的行情异动非常频繁,你们却没有警觉。现在是还没有追究你们的责任!”
付佳希目光平坦,“怎么,金部长在察觉到行情异动时,似是已经预判到结果了?”
金明被回怼得说不出话来,阴恻一笑,“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极力给你撑腰,做的保证。真以为背靠大树好成荫了?柏丰从来就不是某个人的,捅了娄子,该担责受罚的,任谁都逃不掉。”
金明的态度很强硬。
像是笃定了,事情的结局。
行情还在持续走高,延续至晚盘开盘,更是直接以3%的幅度暴力拉升高开。
付佳希在办公室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
账户上的数字分秒变化,动辄就是数以百万计的跳跃。
这是真金白银,是背负了企业决策,效益,以及下游生产线端口,体量庞大的产成品定价。
如果真的逆市,这意味着这个决策,从上至下,满盘皆输。
付佳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像飘游的浮萍,看不到关于未来的着力点,也没有执着的底气,去给当初的决定撑腰。
屏幕强光映眼,又一刻不得休息,从早看到晚,付佳希眼睛又干涩又泛疼。
直到俞彦卿打来电话。
付佳希声音有些发抖,“价格还在涨,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保证金都不够了。你怎么看,今天金明找了我和刘匀,他的态度很坚决……”
俞彦卿却径直打断,“你来一趟我家。”
“好,我们见面聊。”
“我不跟你聊工作。”
付佳希愣了愣,“那来干吗?”
“猫粮没了,你来帮我喂猫。”
付佳希开车过去,俞彦卿系着围裙,正在院子里摆弄花草。
“正好,来,搭把手。”他一个字都不提行情,使唤道,“铲子递我,尖的那把。还有,你把那盆无尽夏拆了,小心别碰掉花苞。”
付佳希原本心不在焉,敷衍的很。
但俞彦卿很较真,做不好,便让她重新做。做完了,又给指派新的活儿。换盆脱土,施肥浸盆,再收拾残局。最后,还非要让她去喂猫,顺便挠挠它的肚皮。
付佳希无语,“你真把我当免费钟点工了。”
琐事在手上,忙得没个间隙。
俞彦卿看向她,“转移你的注意力,你就不会神经紧绷了。”
付佳希沉默半晌,挠肚皮不够敬业,橙汁的肥猫爪蹭了蹭她手背,似是不满意。
“压力很大。”付佳希说。
俞彦卿说:“再不济,我给你写一百封推荐信,让你去最好的地方就职。”
付佳希摇摇头,轻声,“我是说他。”
俞彦卿的心跳像踩漏了一级台阶,久久没吭声。
付佳希再次开车回去公司,在电梯里碰巧遇到焦睿。
“佳希姐。”
“焦秘书。”付佳希目光落至他的手。
“我给岳总拿外套上去。”焦睿也看到她里拎着的餐盒,顿时明了,“那就麻烦佳希姐帮忙一起带上去吧。”
“好。”付佳希接过衣服,问,“他怎么样?”
“云宗总来找过他一次,但今天没有通知召开会议,也没有别的董事过来。佳希姐,你放心。”
她要真放心,就不会这么晚还折返公司了。
行政层安静无声,只留过道灯。他办公室也避了光,付佳希走进去,像是滑入岩浆隐隐滚动的火山缝里。
岳靳成站在落地窗前独思。
察觉动静,他侧过头,神色放松了些,向付佳希伸出手。
付佳希牵紧他,慢慢环住他的腰。
西装贴合腰线,没有多余。
她抱着,能感受到体温,甚至心跳的起伏。
岳靳成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你该休息,别总盯着屏幕,伤眼睛。”
付佳希的脸贴在他右肩,“这么淡定啊,都快把你的钱亏完了。”
岳靳成嗯了声,“没事,大不了,用私房钱补上。”
付佳希轻轻笑,“私房钱这么多,以前瞒了我多少?”
“不告诉你,你又不是我太太,只有岳太太才能管我。”岳靳成声线低沉,略哑,抚摸她的手用力了几分。
付佳希笑音微颤,“那现在算什么,你抱的也不是岳太太诶。”
“我抱的是我孩子的妈。”岳靳成言辞之间倒有几分少年负气,“我就抱了。”
“好。你抱。”
无声相拥,万语千言。
过了会,付佳希仰起脸,偏暗的光线下,像一面打了光的白瓷,温柔至极。
“焦睿说你没吃晚饭,那哪行,总得垫垫肚子。想吃什么?”
她这样耐心,岳靳成低声,“蛋糕。”
付佳希微怔,“我没给你带蛋糕,那我下去买。”
她松开手,收回拥抱。
乍然冷空,身体像掰离一块血肉。
岳靳成把她重新拉回,低声说,“你有。”
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就是小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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