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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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光驱散了夜色。

望龙挂起油灯,在临时拼接起来的石头堆上将它固定住。

原先那座山峰长出了七八十米高,完全复原还要三十分钟。

他刻意延长了这段时间,打算在它重现的间隙里跟自己的女儿认真聊一聊。

他完全可以在一秒钟之内立起一座比原先更高的山,事物可以快速修补,但人心需要时间。

或者称为龙之心更准确一些。

望龙并不否认碧拉斯对他的控诉。

很多年里他对碧拉斯的印象只剩下在记忆中慢慢朦胧的一个影子,淡化成一个爬到他膝盖上喊“爸爸”,或者“父亲”的模糊存在,而他总是把这个称呼纠正为“先生”。

三百年过去,当他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女孩就试图把她和过去的记忆重叠起来,如果不是那句熟悉的“先生”,他几乎没法确定是谁在和自己说话。

望龙对这件事一直抱有亏欠感,无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碧拉斯心里空出来的部分,时间造成的鸿沟在两个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回到这里两年,见到碧拉斯的次数只有五次。

第一次是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早上。

那时他刚回来没多久,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早已忘记名字,年龄相仿的貌美龙娘。

修缮完年久失修的山洞,望龙便就地与龙娘展开了亲密交流,正在热火朝天的时候碰上碧拉斯从野外回来,她的手里拎着一把令他印象深刻的方柄石锤。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

察觉到“外人”入侵的碧拉斯想也不想,一锤击穿了几千米的地面,引发的地震震裂了大半个山头,碎石横飞间三个人相逢于废墟般的历战场上。

简单的错愕之后碧拉斯很有礼貌地对那位貌美龙娘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对面也以同样的礼数做回应。

随后两个人默契地同时扭头看向望龙。

望龙夹在两个对他展露微笑的人形巨龙中间,紧张地想着解释的借口。

至于那天他到底说了什么谁也不曾知晓——用他后来反复使用的理由来说大概是——一个新的孩子能重新营造出家庭的气氛,有利于治愈碧拉斯的心理创伤……

这种解释的结果是碧拉斯把那柄石锤狠狠敲在他脚面上,扭头就走。只把话听完一半误认为是情感纠纷的龙娘也愤怒地飞走了……临走前不忘打了他一巴掌。

孩子自然是没有能够等到出世的机会,第二、第三、第四次都如出一辙。

连带这最后一次尝试也以失败告终。

新一代的龙娘基本都听说了他的光荣事迹,好不容易找来一个还是他跑遍大半个世界才找到的,换句话说,已经没有愿意与他共度良宵的存在了。

很难说是不是碧拉斯频繁搅局的功劳……

望龙看了眼油灯,灯芯依旧在平和燃烧,不知不觉间的回忆状态似乎没有花费太多时间,至少碧拉斯还没投来怒视的眼神。

一些无关紧要的思考被他暂时搁置在心里。

他慢慢地转身,另一盏灯提在手上,随着他的步伐晃动。

碧拉斯并不首先看他,目光越过他背后缓慢生长的石堆,很快又收回来,余光扫过一个逐渐靠近的身影。

到自认为合适的距离望龙才稍稍安下心来,却不知道如何打破沉默。想说的话绕了一圈,从中挑不到合适进行家庭教育的话题。

他这时才发觉自己在这方面上根本毫无经验,打算和久未谋面的女儿认真聊聊的计划……一开始就彻底完蛋了啊!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游移不定的视线忽然定格在碧拉斯身旁那块石碑上。

望龙愣了愣神,怎么看这东西怎么眼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一句话,由于太过紧张被他忽略的完美话题切入口。

“所以你这次又带回来什么东西?”

碧拉斯没有说话,素白纤细的手指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石碑也随之转向,上面刻着的剑形暴露在望龙的视野当中。

入夜之后她的情绪越发忧郁,她用这种方式向望龙展示她的战利品。

望龙的问话并没有打破沉默的气氛,于是他也默不作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在月光下仔细辨认那块石碑。

以往碧拉斯每次带回什么东西都要交给他进行鉴定,这次也不例外。

剑形上是密密麻麻的水流状纹路,望龙原本伸出去打算触碰的手狠狠打了个哆嗦。

望龙的目光里多出了几分惊疑。

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每个棱角都在望龙的脑海中不断组合,分解,再重构,数不清的石碑被批量制造出来,几近被遗忘的记忆重新占据了一个属于它的位置。

但这种复苏并非来自于望龙的观看。

就好像……

好像很多年以前,有人披起了一件玄色的外衣,正在全力雕琢一块青色的巨石。

手中握着的铁锤敲出雷霆般的声威,电光流转在那个人身旁,烈日下是一张汗津津的脸,湿透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坚定而温柔的眼神在汗水中褶褶生辉。

起初那个人的脸还模糊不清,锤声起落间渐渐变幻出与望龙一模一样的样貌。

只是要更年轻一些。

数百年里望龙一直保持着这副一成不变的装束,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那块石碑就是出自他的雕刻,属于他记忆中的一部分。

鉴定工作顺利得让人惊讶,望龙的神色轻松起来,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这件石碑……是真的。”

整个过程里碧拉斯始终盯着望龙的一举一动,忧郁的神色里带着一点期待,等着望龙的答复。

听到望龙的话之后,碧拉斯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伸手就要把这件赝品毁掉。

忽然她停下了动作,原本忧郁的神色烟消云散,转而溢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真的吗!”

狂喜中碧拉斯总算还保持了几分理智,一连串疑问脱口而出,同时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望龙全身上下,似乎要努力找出他语句里的破绽。

“这件石碑的制作者是谁?”

“背后蕴藏的传说讲一下?”

“先生该不是看不出来真假,随便找个说法糊弄我吧。”

“往常我带回东西的时候,先生总是看上两下就说是假的,这次怎么没有否定了?”

望龙摆摆手,示意碧拉斯不要着急,问题他会一个个回答。

望龙刚才就故意绷直的脸上快要压不住笑意。

“确实没必要否认,因为你一直记得的那个故事就是我写的。”

“骗人。”

碧拉斯嘟哝出两个字。

怎么可能呢?

果然不相信先生是对的……。

碧拉斯可是一直记得这篇故事的始末,在她看来这种超长的有头有尾的故事,怎么也不会是望龙一个逻辑缺缺的人能写出来的。

至于望龙前面说的那句,碧拉斯选择性地相信了。

那页被她视若珍宝的地图还带在她的身上,此时又被碧拉斯重新拿出来,一并向望龙进行展示。

她认定望龙是在胡搅蛮缠,不得不拿出最重要的证据进行反驳。

接过那张泛白的纸,望龙代替她说出了这篇故事的来源,又从黑色外衣内侧掏出一本《龙与骑士传说故事一百讲》,翻到其中一页,被撕下来的缺口与那张地图严丝合缝叠到一起。

碧拉斯的表情一点点凝固。

望龙假装没有看到,又接着说:

“你可能忘记了……不过这确实只是我随手写出来没什么人看的小说。”

“有一次你不知怎么一直哭闹怎么哄都没用,我试着把这本书拿出来念了几段,结果你还挺喜欢……那之后我就用它来哄你睡觉。”

望龙把那个故事完整讲了一遍。

“至于这块石碑,那次你把故事当真了,一定要我带你去看那个遗迹,当时可把我急坏了。”

“好在我还有点雕刻的本事,你也知道,我是人龙来着嘛。”

“就按我以前用过的剑做了一个大概样子,顺便给你种了三周岁纪念树,看这个情况估计那棵树是已经毁了。”

也就是说,你一直信奉的这个传说……完全是虚构的。

望龙补上了最后一句话,将碧拉斯还存在的一点幻想击溃。

他存了心要这么做,即使再怎么于心不忍。

他预计碧拉斯将要号啕大哭,或者就是和以前一样,把石碑摔在地上扭头就走。

太容易相信就是碧拉斯最大的弱点。

和望龙预想中的反应不同,碧拉斯只是摇了摇头。悲伤在她脸上流过,可是没有泪水,也没有歇斯底里的举动。

只有一句细不可闻,随时就要消散在空中的问句。

“先生你能听我说吗?”

似乎是在征求望龙的意见,但碧拉斯甚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望龙沉默不语,他觉得自己大概做错了什么。

“我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

“这里的岩壁光秃秃的,很冷,光照不进来,连最擅长飞行的鸟类也不会到访。”

分明是难以忍受的过往,碧拉斯的声音却平静到了极点,仿佛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她的黑发上洒满了月光,平添出几分寒冷清寂的意味。

“我依稀记得你的嘱托,即使早已看不清你的样子。”

“你说过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险。”

“于是我就一直呆在这里,一步也不从这里出去。”

“一个人的话可以十年是戒律,也可以五十年是戒律,一百年呢?两百年呢?”

“我开始想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对外面的渴望战胜了你的威严,我慢慢地走出了这个洞口,即难过又快乐。”

“我觉得我逾越了你立下的规矩……但是世界的广阔使我很快遗忘了这个想法。”

“我走到每一个角落,见到那里的每一个人,听说过很多事情,结交了很多朋友。”

“我快要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切。”

“有一天我去找他们,没有人再接受我的拜访,过去的感情基础荡然无存。”

“他们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交际圈。”

“我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还是那个找不到去向的家伙,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谁,能说出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名字。”

“我以为我快要忘记这件事了,他们知道,我也知道,每一个人都知道。”

“我拼命寻找关于自己身世的线索,可是一无所获。”

“最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山洞里。”

碧拉斯没有再说下去,说完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就靠在石碑上睡着了。

自始至终望龙都没有说话,只是遥遥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月亮升过树梢,地上斜出山峰三分之一的影子,碧拉斯不安的睡脸藏匿其中。

他身后的山立起耸入云间的高度,寒气在峰顶凝结,随着呼吸沉浮不定,几片小小的雪花飘落下来,落到地上,融解出一滩晶莹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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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的剑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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