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豆腐

2.豆腐

夜班是晚上八点到早上六点,道路两旁的路灯还没熄,从派出所到家住的山海小区3.5KM直线距离,骑摩托车只要十分钟。

有无人公交路线直达,半小时一班,但是凌进退伍后来派出所报道的第一天,骑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所以此后的每一天,都是骑摩托车上班。从自由上路,到需要考证上路,再到现在的申请上路。

还好,每一次他都拿到了资格。

能用前二三十岁的经验,过完一辈子,是种运气,很多人根本没这个运气。

他住了三十多年的小区除了旧了些,其他一切如旧。

大门掉了漆,门口左边支着摊子的大爷掉了牙。

摊子上头并排放着一摞酥饼,在热气腾腾里扑簌簌往下掉渣。

“老几样”凌进一边喊,一边将脸凑往大门门锁处上下左右前后推拉。

大概是十年前,这破门不让用钥匙了,让人脸识别。

十年后的今天,可能是机器老化,物业又懒得花钱换

要想顺利开门,每张人脸都得给它演个嬉笑怒骂全套才能识别出来。

人能用二十年的经验支撑余生,机器就是机器,十年就撑不住了。

“识别成功。”门“唰”一声,锁栓自动退了出去。

凌进一只脚踩到里头卡着门,一手拿着手机去扫摊贩的收款码。

老几样就是一嫩豆腐膏子,一块饼,一碗白粥,从这大爷在这摆摊就是这吃法儿。

一开始得买四份,然后买三份,两份,现在只用买一份了。

那老大爷笑将装好的俩塑料袋递给凌进道:“凌警官,多送你块豆腐喽,饼也给你多拿俩个,明天起我就不来了。”

“啊?”

“哎呀,现在,大家都不得买东西了,要啥子,网上点个单就送到了,你要吃,网上点,我儿子开的,一样,保质保量。

你看我这卖了一早上,就卖给你一块豆腐和几个饼出去,也就是你们这还让卖,好多地方,早就不要摆了。”

“哦。”凌进接过袋子,将卡着的那只脚收回来,正面对着大爷道:

“那也是,你在这摆了十几二十年,吃个方便嘛。你这多给,我不好意思。”

“哎呀,以前方便,现在啥子方便,年轻人的东西才方便。你看他们,要吃啥,是不是,星期天买好,放到起。

机器,按时间给你弄出来,一分一秒儿都不得差,我们这个,不方便了。两块豆腐,有啥不好意思,你照顾我生意好多年。”

“哪里,是咱们相互照顾。”凌进点了点头,他不善抒情,干瘪笑道:“那你,你以后万事如意。我昨晚夜班,先回去睡了。”

“你去你去,凌警官,你辛苦了。”

他转身,破门又锁上了,还得一阵龇牙咧嘴的摇。摇晃间,眼角余光看到门右边的卷帘门上贴了个招租的告示。

居民小区沿街一楼多是小店,靠着一小区的人口量,卖什么都能混个温饱。

凌进的记忆里,从他住进这个小区,这个卷帘门里面,一直是个卖肉卖菜的生鲜店。

好像换过老板,但没换过生意,直到三四年前戛然而止。

正是那卖饼老头说的,网上购物席卷年轻人之后,又攻城略地,将一群凭着记忆生活的老东西打地落花流水。

战火很快就蔓延到这个小区,拿起手机,或者寸步难行,于是生鲜店变成了一家理发店。

现在,理发店也没了,听说现在理发也流行网上预约,这玩意儿有啥可预约的?

凌进掂量了一下手机,他外卖叫的很熟练,买菜也用过,打车摇人都知道怎么操作,生活还能愉快的继续。

离小区一公里左右有个农贸市场应该还开着,但确实没必要。

居住楼栋离大门不远,因为家住三楼,比起年久失修的电梯,步梯更快些。

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凌进在鞋架上取出拖鞋换过,拿出钥匙熟练打开门,将手里拎着的豆腐要往餐桌上放。

客卧有个青年男子声音:“爸,是你回来了吗?”

凌进悬着手奇道:“你怎么在这。”是他的儿子凌壹,今年二十三岁。

凌进结婚晚,娃也来的晚,自个儿马上退休了,儿子才毕业。

明明这一生什么都来的晚,偏偏丧妻丧的却早,只能靠着父母帮衬带大了凌壹。

现在父母也去了,半辈子积蓄早早补贴凌壹在城北买了新房。

那头离他上班的地方更近,加上平时工作忙,所以凌壹一般只是周末才回来。

但是这个点儿....凌进将手上东西放在餐桌上,看了眼手机,差三分钟六点半。

年轻人这会如果不是睡着状态,那多半就是通宵还没结束。

“楼上装修,太吵了,这周我住这。”屋里凌壹语气清醒,一点迷糊劲儿都没有。

凌进穿过客厅,推门皱眉道:“你搞啥,是不是又一晚上没睡。楼上装修关你啥事,你白天上班,难不成人家晚上还装修。”

房间十来平米,四面白墙,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带架子的书桌,别无它物。

书桌架子上倒是搁了两个A6纸大小的相框,裱的却不是照片,而是两张书法。

一张写着“思繁”,一张写着“行简”。

多年父子成兄弟,凌壹刚关了空调通风,只穿了条裤衩坐床上,抱着台苹果机,手敲着键盘,眼盯着屏幕,头也没抬的抱怨道:

“他每天早上八点多就开始装修,我怎么睡啊。”

一个合格的互联网打工狗,正确的作息时间应该是凌晨三点到早上十点,放假另算。

“那你这会不睡。”

“有点活儿没干完。”

“啥活儿啊,我夜班都下班了你不下班。”

“你去睡,我搞完就去上班。”

“买了早饭,你吃不吃。”

“不吃...这会没胃口,一会去公司吃。”凌壹逐字逐句斟酌着屏幕上的PPT标题。

活儿干的累死累活,不如一个PPT写的花里胡哨。好在他活儿干的不错,PPT写的也还行。

入职一年的述职会关系到级别评定和今年加薪,去年的工作总结和接下来一年的工作计划都在这。

但是,要想给评审官留下深刻印象,得有一个好的引子。

上班期间没时间搞这玩意儿,想回家了搞搞,搞到凌晨才睡,楼上七八点开工,是个人都撑不住。

本来想酒店缓两天,陌生地方思绪烦躁,只能来老爹这撑一撑。

虽然上班远点,反正不用自己开车往返,问题不大。

他又修改了一个标点符号,笑道:“不用特意买啊,你在网上预约,吃啥有人送,算是支持一下你儿子工作行不行。”

美鲜集团是一家科技零售,外卖起家,现在业务囊括普通人能想象到的一切衣食住行。

每一个进派出所的都要交代自己的职业行当,但凌进查了大半辈子人,到现在仍然查不清自己儿子的工作究竟是在干啥。

花了几十万留学,回来说去卖东西,还是以卖菜卖饭为主。

他问:“豆腐膏,吃不吃?”正好那摊子多送了两块。

这东西就是变种的豆腐脑,又叫豆腐凉粉,划拉划拉浇上汁就能吃,甜口咸口的都有。

凌进妻子也就是凌壹妈妈还在的时候,喜欢豆浆机打了自己做,算是记忆里的家传美食。

两个大男人没这手艺,但楼下那早摊子功夫很地道,酱汁儿调的鲜香麻辣,搭配着饼和粥,解馋又管饱。

“不吃。说了...”凌壹立即回答道,话说一半,又去改那个标点。

凌进再没追问,虎着脸转身要去洗脸开动。儿大不由爹,管不了这一两口饭的事儿。

“现在豆腐多少钱一块?”凌壹突然问。

凌进又回头,发现凌壹居然不是看着电脑,而是看着自己。

他有些不信,往自个儿身后瞅了瞅,屋里确实没别人。

“两块一块。”豆腐膏含水多,一斤黄豆出七八斤。再贪婪点,出十斤也是有的,便宜。

“一块两块?”

“两块钱一块,掰扯啥。”凌进不耐烦“嗤”了声:“你要吃....”

“吃吃吃吃!”凌壹“啪”一声将电脑扣上,几乎是从床上跳着下来,道:“我吃一块,我先去洗个脸,等我下。”

说着窜出屋,从凌进身旁挤出去,将他挤的一个趔恻。眼看到三十岁的人了,跟个三岁娃儿一样。

凌进往主卧厕所洗了手脸出来,凌壹已经坐在桌子旁。桌上塑料袋打开,两盒豆腐膏揭了盖子,横竖开裂成不规则方块。

褐色的酱油醋汁浇在上头还没完全沁下去,携卷着几片已经失了翠色的香菜碎,努力往氤氲的热气里交融。

凌进甩了甩手上水渍,扯着椅子一边坐一边道:“干啥。”

养了几十年的儿子,屁股一撅,你就知道他要放啥响屁,无事献殷勤...

凌壹笑将其他东西都拿出来,看见只有一碗粥,推给凌进道:“你吃你吃,我啃个饼就行。”

他性子其实有点孤僻,除非必要,懒得讲废话,但老父亲是个例外,要不是为这点牵挂,不用特意回来工作了。

凌进毫不客气:“有事直说。”

“唉,啥态度嘛,我又不是你犯人。”凌壹指了指碗里豆腐,笑道:“我就是,讨论一下。

这豆腐,该卖多少钱。”

“啥多少钱,两块一碗。”

“不是他现在多少钱,而是他应该卖多少钱。”

“应该卖好多钱,我刚吃的时候五毛钱一碗。”

“对对对,就是这个价,你看,你刚买的时候,只要五毛,现在要两块,你为什么还买它。”

凌进翻着白眼瞅了他片刻,拿起勺子往里面搅了搅:“啥不涨价,十几二十年,人家涨价也正常。

往年米才好多钱,现在多少钱,不要人家活了啥。”

“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凌壹拿着饼猛咬了一大口,有种思路豁然开朗的畅快感:“他十几年,价格翻了四倍,所以你一直在买。

假如他明天涨价,涨五毛,你买不买。”

“明天他不卖了,以后都不卖了。”

“假如他卖。”

“买,五毛钱,涨涨涨他的。”

“那他后天又涨呢,后天涨到三块,买不买。”

凌进“啧”了一声,抬头道:“疯了啥你。”

“买不买?”

“不买。”

“那他后天只涨一分呢?”

凌进将勺子丢进碗里道:“你到底说啥,哪个涨价涨一分钱,我咋个给他付啊。”

“假如你根本没有付钱这个过程,你只需要脑子同意一下,就付完钱了,涨一分钱,你买不买。”

凌进沉默了一会,看凌壹完全不像是在开完笑,没好气道:“买买买,赶紧吃赶紧吃,不要搞这些。”

“对,他明天涨一分钱,你会买。”凌壹自说自话道:

“后天他再涨一分,你还是会买。

就算他大后天接着涨一分,你还是会买。

大大后天,我可以试着涨一角钱,看你会不会买。

如果你不买,再大后天我就降回来,对数据进行标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你的容忍上限。

只要你买过一次两块五毛钱的豆腐,你就绝不会再买到两块五毛钱以下的,因为我们知道,你的低价是两块五。

我可以在你长时间不来的时候大发慈悲给你一张优惠券,但你的豆腐永远只会往两块五以上涨价,没有降价的可能。

而你拿优惠券买的东西,应该是平台临期当做垃圾处理的东西。”

凌进将碗里豆腐刨吃了一半,问:“你说啥,我听不懂。”

“豆腐。”凌壹指了指碗:“你不会天天买豆腐,但你总有天天要买的东西。”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是在跟凌进沟通,是他自个儿在表述工作计划。

“你所有的东西,都有一个购买周期。

我要让每个人买到的东西,像这块豆腐,都是最贵的。

最贵的不是几百几千万,而是他能接受的最高价。

即使每单只增收一分钱,几亿用户量带来的营收也不是个小数。

这才是一个平台上东西该卖的价钱,千人千面,不只是首页推荐,还有价格区间。

这种事情,许多平台都在做,但是他们没有主动去试探一个人能接受的最贵价格是多少。

当然,以前算力也没办法支撑,用户数据也没那么多,现在可以了。

不同的人,在不同价格的基础上,平台还要依赖算法,不断下探,去挖掘用户价值。”

他心满意足,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块豆腐膏放嘴里,今天的PPT可以有个好开头了。

凌进手拿着勺子,眉头皱了又皱,感觉还是听不懂,但那个豆腐卖到最贵很好理解。

他问:“你现在….干的事儿,这么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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