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舞者蹈其末火
被感染的拾荒者膝盖一软,坐倒在了地上,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上的大洞。
造影师的阴影触须将其他同伴全都卷裹住了,把他们染成了黑色的人影,替他们将针刺虫卵全都格挡住了,此刻又如油墨般缓缓褪下,显露出同伴们原本的样子。
造影师回头看向卡林:“这位法师...你的死灵魔法,应该来自于附近的特萨学堡吧?有办法阻止他的感染吗?”
卡林用戟剑将面前的蛛网拨开:“阻止?不需要,你们还是先帮他止止血吧,否则他就要休克了。”
拾荒者们相互看了看,两个男人用脚碾死地上散落的虫卵,上前替同伴包扎伤口。
卡林迎着造影师的目光走近他们,“我确实来自学堡。你们没见过血祸蚊的手段吗?这是血祸蚊特有的【血荷苞】,虫苞的变异体。”
“血祸蚊将特种虫卵通过指甲植入你同伴的身体,如果再过一段时间,它就会将你同伴全身血液转化为爆裂物,然后带着漫天虫卵‘蹦’地炸在你们身上。”
“..现在它提前引爆了,爆炸威力便不那么强,虫卵也全都排出体外了。”
造影师点头致谢:“我们确实不了解血祸蚊的手段,见识过的人也大抵都开不了口了。”
他接着问:“那么,‘不用阻止’是什么意思,他已经没救了吗?”
卡林耸了耸肩,“相反,他活下来了,血祸蚊需要的不是死人。虫卵都随着刚才的爆炸全都释放出体外了,血荷苞的残余组织也会自动脱落,以后他会渐渐痊愈,未来可期,驭虫魔法的资质甚至会稍许提升,但代价是现在我们收获了一个严重失血的拖油瓶。”
默默听完卡林的讲解,负责包扎的其中一名男子说道:“我来负责照看他吧。”
造影师则转头对一名女子说:“给他喂一粒急救魔药。”
他们并不打算放弃同伴,很快妥当处置了同伴的伤势,使用的急救物品都是带有微弱魔法效果的炼金产物。
趁着这短促的间隙,造影师与卡林相互交换了姓名。
但眼下不是寒暄的时机,同伴被植入了血荷苞,也就意味着他们此前一直处在血祸蚊的感应跟踪之下。
血荷苞自爆,血祸蚊就像收线的渔夫一样,肯定会被吸引来。
与拾荒队一起行动,卡林便不考虑之前那样高来高去的移动方式了,忒娜蛛丝的韧性是依靠魔力来支撑的,要撑作七个人的滑索,忒娜的魔力消耗太大了。
现在又有了不好移动的伤员,所以他们要在楼中找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而且血祸蚊既然注定要来,他们不再想着隐藏,索性又往楼外发射了一颗信号弹,召集四散在迷雾中的伙伴。
卡林则带着忒娜在四周楼道走动,在各个隘口布下能够远程操纵的感应蛛丝和蛛网陷阱。
若是保险起见,他的确可以趁着此时血祸蚊的注意力被拾荒队吸引,带着忒娜逃跑。
毕竟对方自称西城拾荒队,平时的活动范围根本不在附近,也不是和研究中心长期合作的那两支拾荒队,其实完全不必在意什么名声问题。
但没有必要,用不着做得这么不择手段的。
危险?末世里最常见的就是危险,在这个没有希望的世界里,如果还要怕这怕那,单是心理上的过敏,就足以使人脓化了。
卡林觉得可以冒险,他考虑到与这支拾荒队合作狩猎,还能多分享一些血祸蚊虫苞之类的战利品,如果他和忒娜出去单打独斗,指不定更危险。
作为在末世代存活八年至今的青年人,早已将遇险当作了生活。
谨小慎微和精神大条,是他们精神分裂的两端。
危机意识与畏死心之间也早就脱敏。
他们的确有洞察危机的敏锐能力,又常常被意外卷入危险,但并不怎么抗拒和畏惧危险与死亡的到来。
对于有那么一部分孤家寡人的幸存者来说,求存不过是带着人生惯性的挣扎,死亡反而才是一种宿命般的回归。努力活着,如果活不下去,也不过是和星球上的大部分人一样成为寄生者的一份子。
也因为类似的原因,如今的太仓星已经成了心灵异变的温床,滋生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团体乃至宗教。除了学堡这样特别的个例,像拾荒队这样靠捡垃圾来维生和完成心灵救赎的团体,算得上是行为最正常的了。
正因此卡林才会轻易答应与对方合作,如果他遇上的是捕奴队之流的,要么掉头就跑,要么便将对方都杀光了。
卡林带着忒娜在楼道上摆弄了一会,拾荒队便有一男一女过来帮忙,并分给他们一个对讲机。
比起还要就地取材的卡林,他们堪称百宝箱的大背包里什么都有,轻易就能做出许多陷阱。
大伙都是经历过八年前大崩溃和五年前大沦陷的老道幸存者,搭建一个临时阵地不在话下。
他们很快合力将各种老旧桌柜推到出入的通道口,缩小通道的出入面积,营造出一关一关的隘口。
又将一些破碎的窗户堵住,在地上铺洒易燃易爆的魔药粉末。
卡林从拾荒队那里讨来削尖的钢条,与忒娜在楼道尽头或是沿走廊的房间里搭设多个一次性的蛛丝弹弓。
又将杂物堆通过杠杆拉到天花板上,做成落石陷阱。
还在通道地面设置绊线,将爆燃魔药混杂着各种破片,封入通道上的各种箱柜中,制成各式诡雷。
准备的时间并不算久,还不到十分钟,他们的对讲机就有了新的信号,有其他小队的拾荒队队员接近了这边,并且他们的身后正尾随着血祸蚊寄生者。
卡林走到特意留给他做射击口的窗户前,从对讲机中对方描述的信息大致确认方位,将长枪瞄向那边。
他们选取的是据点楼层的第三层,预留了继续向上层后撤的战术空间,楼外虽然雾气依旧很浓,但在这个高度也勉强能看见一些楼底下的场景。
忒娜便守着他的身后,交错纵横的丝线不知不觉已经布满了整个三层,最终全都连系在她的左手手掌上,像是繁复的花绳。
此外拾荒队也留了一名手持寄叶枝的男子照应卡林,除却监督合作的意味外,也因为枪手本身具有的重要性。
虽然饲养生产椰蚤的确便宜简单,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学堡的技术力大约是高于末世平均水平的,既有研究死灵魔法这样少有外传但名声外露的魔法,也有走在前沿的椰蚤弹制作技术。
他们的研究中心内的学生中,有十名专门制作椰蚤弹的驭虫使学徒,和五名专门维修改造枪械的枪匠,也才勉强支撑三五十人的日常拥枪——虽然椰蚤弹技术在幸存者间都是开放交流,但制作虫蛹子弹是需要天赋的,卡林自己就只会开枪、不会制弹。
拾荒队这样的大集体,内部关系一般都相对松散,对枪弹的需求更紧迫,枪匠和弹匠往往会与少数精英拾荒者维持友谊,优先为他们供应枪弹。
总而言之,无论在哪里,作为少有的远程火力,枪手都是需要关照保护的。尤其是使用椰蚤虫蛹子弹的驭虫使,并非普通人拿到一柄枪就足够了,必须以长期的子弹供应来维持射击训练,才能培养出具备良好枪感的驭虫使枪手。
卡林开始检查剩余这二十枚虫蛹子弹的状态,既然确认眼下必然会有一场仗要打,消耗子弹是必然的。
他开始用魔力唤醒部分弹蛹中的虫,使它们进入不可倒退的半活化,随时能够复苏。
又轻轻拉动枪栓,用魔力为长枪热膛,确保开枪时能使成虫瞬间进入最佳状态。
对讲机中的声音依旧嘈杂,卡林没有空闲的手去拿它,因此让忒娜在对讲机的喇叭上黏了一张感应蛛网,相应的另一张网黏在卡林的耳道外——这样喇叭上的蛛网震动,扩散的魔力使卡林耳朵里的蛛网也能共鸣震动,便如同无线耳麦一样。
楼下的迷雾开始出现了变化,几道人影松散地退过来,这些不是活人,只是被惊动的幻象罢了。
此后再出现的几个人,才是赶到此处的拾荒队队员。
根据他们声音来源的方位,卡林快速地找到了混迹在人群幻象中的那只血祸蚊。
他扣动扳机,一枪便将对方的脑袋打爆,又握住挂在臂弯上的另一柄炼金步枪,用冰结弹射击对方的心脏虫苞。
忒娜勾动蛛丝,替卡林拖拽燧发步枪的枪栓,将残余的椰蚤弹茧从枪膛中弹出。
燧发步枪的局限就在于射击频率不够,即便再怎么热膛,椰蚤子弹推入枪膛后也需要短暂预热,只能作为一种单发射击的枪械。
卡林轻吐一口气,又换回燧发步枪,顺手拉动了枪栓旁边更细的进气栓,这能为枪膛中的椰蚤加注一些氧气,能够些许增强椰蚤的活性,催促子弹快快“活过来”,更重要的是,这种动作本身是仪式性的,有助于枪手集中精力,施放的驭虫魔法更精准。
楼底下的拾荒队队员也配合地回头与血祸蚊纠缠,将它拖在原地,方便卡林瞄准,已经受创的血祸蚊很快就被卡林的下一枪击倒。
随后乱哄哄的拾荒队们涌上楼内,立即就被坐镇在外的造影师喝止。
他们很快又在这些队员身上发现了两枚血荷苞,轰轰两声震响之后,外头的大家便都冷静了下来。
此后,又有两队拾荒小队汇聚过来,他们个个挂彩,身后跟了四五位血祸蚊,其中有两位不太好处理。
它们与忒娜具备的蜘蛛感应一样,异化出了特有的感知能力【红迹感应】,能够通过热量捕捉快速摩擦空气的成虫子弹,甚至能描绘出子弹的轨迹,直觉式地进行躲避。
但成虫子弹也并非直来直去的一般子弹,卡林控制椰蚤薄翅微微倾斜震动,便足以大幅改变子弹的轨迹,因此射击与闪避之间便有了博弈,卡林以经验优势预读了血祸蚊的闪避动作,总能将子弹准确送到它们身上。
它们的伤势看起来便也因此更惨烈一些。
高速运动的子弹没那么好控制,卡林做不到枪枪爆头,往往是先打断对方的手脚,限制对方的动作,最后才命中要害。
四周的拾荒队渐渐聚集,将剩余的血祸蚊也全都吸引了过来,卡林的射击位越发重要,负责护卫他的队员也陆续添加了四位。
一个人的枪线不足以将那么多血祸蚊全都拦下,大部分血祸蚊跟着拾荒队冲上了三楼,外头布置的陷阱被一一触发,惊起乱七八糟的噪响。
卡林不为所动,保持自己的节奏,将还被留在大楼底下的血祸蚊一一点射,确保它们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几位血祸蚊无声无息,从大楼外壁爬了上来,冲进窗口中。
第一只血祸蚊被连在窗口上的纤细蛛丝拦住,卡林抬起枪口,将它抵近爆头。
接着他向后飞退,几位负责保护他的拾荒队员连忙补上,将后续钻进窗口的血祸蚊拦下。
这处窗口的位置处在不算宽敞的办公室之中,卡林乐得维持枪手和法师的形象,直接退到了办公室的门口,双方的接击战立即就变成了狭路相逢的血腥搏杀。
拾荒队员挥舞的寄叶枝有着竹子般的纹路,如同一杆一米半的竹棍,搭载着名为【铁翼蜻蜓】的翡翠灵虫,两侧棍首上各附着的铁翼蜻蜓伸展出各两对薄翅,一对是圆翅,一对是梭刃状的尖翅。
这种【铁翼蜻蜓】和寄叶枝结合而出的灵虫兵器,通常被称为【蜻蜓薙刀】。
当队员们挥动蜻蜓薙刀时,其中一端的圆翅振动带来升力,让持棍者的动作犹如起舞般轻盈。另一端的尖翅则作为锋刃,高频的振动使翅刃更利于切割物体。
但血祸蚊们也不遑多让,这些多次异虫化的寄生者背后亦长出一对薄翅,虽不足以使它们飞行,但也让它们速度提档。
猩红刺剑与蜻蜓薙刀交击激起的火花,几乎一瞬间让整个房间都白茫茫地发亮。
兵器起落之间便有两名队员被枭首,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幸存者,该死的时候同样死得很干脆。
亦有两只血祸蚊被蜻蜓薙刀砸歪了脑袋或手脚。
有一位血祸蚊相当显眼,它一副少女模样,穿着晚礼服般的酒红色及膝裙,尖头的高跟鞋,纤瘦而又高挑的身材,如舞蹈般踏着墙面跃起,像一朵轻飘飘的红色纸花在空中翻飞,将拾荒队员的头颅高高挑起。
一根长长的尾鞭从它腰臀上的红色蝴蝶结裙饰中伸出,扎入拾荒队员脖颈的缺口,像是饮料的吸管一样,半透明的尾鞭瞬间吸满了红色,得到血液的强化,少女血祸蚊的速度再次加快,近乎拉出残影,手中刺剑将面前另一位队员的寄叶枝直接震飞,一剑扎入对方的脸中。
它甚至还有闲暇,空出左臂挑动手指,像涂了猩红指甲油似的指甲盖上爆起火花,如同弹琴拨弦,将卡林射来的冰结弹磕飞。
但卡林并不意外,他并没有刻意照顾对方,如果只是扣着扳机不放,三四秒的时间足以将炼金步枪的弹匣清空。
他在短短时间内连发了十多冰结弹,除了少女血祸蚊,其余寄生者也都被他的子弹一一关照,只需冰结子弹稍加阻碍它们的动作,便足以让其他队员抓住破绽。
局势只经历了几秒变化就开始明朗,两名队员被砍了脑袋,一名被扎穿了肚子、勉强还能行动。
五只血祸蚊有四只被忒娜和队员们折断了四肢或头颅,仍旧能动弹,但已经不是最主要的威胁。
忒娜与血祸蚊少女同时进入【狩猎姿态】,蛛网状的血丝在忒娜的瞳孔中蔓延,象鼻围巾脖再次伸展,忒娜开始大口呼吸空气,刚刚加装的猩红刺剑亦从手掌中吐出。
忒娜刚刚梳理的双马尾,伴随着两条围巾带飘荡着,一身校裙打扮的她,仍然是一副未出校园的少女扮相。
血祸蚊与之相反,虽亦是美丽少女的面容,却俨然是盛装出席舞会的打扮。
也就是几秒的功夫,血祸蚊以尾鞭扎入拾荒队员脖颈动脉吮吸鲜血,已然将他的遗体吸成了干尸。
它的身上响起开水沸腾似的咕噜声响,燃烧着刚刚汲取的鲜血,她的躯体与魔力进入了高度活跃的状态。
两位少女瞬间接近,便是一连串不容喘息的交击,两柄猩红刺剑交接的瞬间,包裹在剑身上的魔力便以振刀的技巧振动,将对方的魔力和武器反弹开来。
刺眼的火花与剑光交错,像巨大的蝴蝶在房间中展翅翩跹,让整间办公室都在红光中扭曲。
忒娜始终隐隐挡住办公室门口,卡林已退入门外的走廊中,他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枚单独存放的椰蚤弹,扳开枪管咔地装弹。
椰蚤弹的威力一部分取决于驭虫使的魔力水平,但作为手工制作出的魔法道具,自然存在性能极优的精工品。
卡林深吸一口气,用一瞬间恍惚替代冥想,清空自己的思绪。
拉动枪栓,扣动扳机。
子弹脱膛而出,速度甚至比一般的椰蚤弹还慢一些,在扎入忒娜后背之前影化,又在忒娜胸前重新现形,成虫在魔力的倾注下展开十二对羽翅,骤然提速,连残影都看不见,瞬间便到了血祸蚊胸前。
“当”的一声巨响,这一枪竟也被血祸蚊少女挡下!
它以极快的速度将刺剑横在胸前,以剑脊抵住子弹,整个人向后暴退,剑身都被巨力折歪。
另外三名尚能行动的拾荒队员,终于将其余还在乱吐注射肢的血祸蚊料理到了一旁,抽出手来,眼见机会难得,便挥舞蜻蜓薙刀逼向血祸蚊少女。
血祸蚊在倒退中抬起左手轻轻打了个响指,房间中另一位被枭首的拾荒队员身上伤口骤然爆开,血液像是喷泉喷涌,又像舞会上空绽放的礼花。
它在血泉中骤然甩手,将弯折的刺剑从手中甩掉,双手提住自己的裙摆,以高难度的舞蹈动作翻折腰身,几乎将身体打了个对折,与挥舞的蜻蜓薙刀擦身而过。
脚尖一踏,它便趁势跃起,在空中翻转一周,纤长的腿如时针绕着钟表旋转一圈,高跟鞋鞋跟伸出剑刃,与一名队员错身而过,便一脚将队员的手臂切飞出去。
它去势不停,单脚支地又旋转了三圈,剑刃缩回鞋跟内,哚地一声踩地,原本及膝的红裙蓬地散开,竟散落成了及地的长裙。
感染者外表看似如常的服饰衣装,尽管都可拆卸,却皆是身体向外的延展,自然也能成为武器,血祸蚊少女的鞋跟是如此,长裙依然如此。
当它踏前一步,提起长裙再次起舞,长裙像涌浪般在它周身飘舞,层叠花边的裙裾实则如锯刀般锋利,在空气中撕开尖锐的镝鸣,两条长腿便在翻动的长裙中若隐若现,如毒蛇般弹出,不经意间,鞋跟上的刺剑便会踢向队员。
但幸存到最后的拾荒队员并没有一碰就碎,他脚下步步扎根,像划船一样将蜻蜓薙刀的两端接连挥舞在身前,稳稳当当地将裙裾的切割与腿剑的踢踏全都挡开。
忒娜与另一名队员同时逼近,门外的卡林亦从背包里抽出一捆布条,将布条扯开,内面的一个个袋格里装的都是他经年累月积蓄的优质子弹。
血祸蚊眼见情势不妙,它突然反向抽身旋舞,从三人的包围间隙脱出,跃到半空之中,背后的薄翅扇动,长长的锁链节肢尾鞭勾住天花板上的灯架,便借力飞游,稳稳落在远处的窗台上。
它似笑非笑地扫视房间中的人,目光又落向门外冷静瞄准它的卡林,身体向后仰翻,便消失在了楼外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