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16章 照夜矶(三)

16.第16章 照夜矶(三)

立在花船上的诸人,蓦地一惊,循声觅去,如山般的阴影已将诺大的花船掩覆。

一艘更高大、更敞阔、更雍容华贵,宛若水上宫殿的舰船正徐行而至。

舰首塑古怪的鹰首人身,高高隆起的船头,数十人分列左右。

来人皆高鼻深目,褐发虬髯,体型高大魁伟,头裹红花格子头巾,身着清一色的黑衣甲胄,背负铁弓,手握长刀。

胡人?

南人最讲究诗情画意、精致风流,而眼前这艘船、船上这帮人,仿佛春天里凛然而至的冬雪,又好像枭狼龇牙咧嘴地闯入羊群。

优雅的羊瞬间呆了。

呆若木鸡的呆。

就在刚才,鉴宝大会人声鼎沸、跃跃欲试,个个都是风流英雄汉。

下一瞬,鸦雀无声,静得连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就在这时,晚风中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如仙乐。

随着晚风,随着乐声,各色各样的鲜花自天而降,在月光下飞舞,然后,在所有人如痴如醉的目光里,轻轻飘落地上。

地上仿佛忽然铺起一张用鲜花织就的毯子,沿着甲板,经过矗立船身正中的桅杆,直铺到后船的宮阁外。

胡人丫鬟掀起水晶珠帘,扶出华丽宮阁里的人儿。

一个玉琢般的美人,身穿白绸衣,衣上白银线绣着如意祥云,外罩孔雀彩羽织锦鹤氅。

身姿窈窕,立在翩然若雪的花雨中,一双明眸,嫣然顾盼,朝秋夜里最闪亮的玉笛看过来,红唇轻启:“呈上来。”

张大善人的视线,像是被黏住似的,紧盯着那窈窕的倩影,舍不得漏看一点美色。

直到铁塔似的侍卫跳上花船,“咚咚咚”的脚步上前,揪住后领,拎小鸡似的,下一瞬,已如愿趴在美人脚下。

短胳膊短腿,活像个大王八,大善人慌手慌脚地挣扎着,一时间,窘迫至极。

勉力撑起硕大的身躯,他虔诚地捧起白玉笛,仰头结巴道:“姑娘,这、这不是普通的玉笛。”

美人肤白若雪,不是汉人那种白玉般细腻柔和的白,而是雪峰之巅冰寒彻骨的白,衬着一双蕴着冰蓝的眸子,美则美矣,却令人触目生寒。

居高临下的她,看也不看挤得乌泱泱的百姓,也不看脚下的大王八,玉笛映入眼帘的瞬间,眸底好像阳光耀于海面,流光溢彩,“能让我瞧上眼儿的玉笛,自然不普通。”

“非但不普通,迄今为止,世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吹得响。”

小美人冷笑:“吹不响的笛子即便用金子打造也一文不值!”

大善人已站起身来,高举着玉笛,用无比动情的口吻说道:“可是,我却听人吹响过,宛若仙乐!”

拥有如此宝物已是幸事,还听过……

所有人先一愣,继而一惊,再次望向玉笛。

在月光下看来,笛身似曜石般闪亮。

美人已经等不及了,待侍女仔细擦拭后,迫不及待地玉笛。

可是,待玉人撮唇一吹,脸上春花般灿烂的笑容顿时蔫了。

那笛哑巴似的,发不出半个音节。

美人俏脸微红,拧起眉,不甘心,上看下看、翻来覆去地看。

看了半晌,可这白玉笛,除了会发光、雕琢华美,构造与寻常的笛毫无二致。

美人又深深深深地蓄一口气,再也顾不得什么淑女仪容,撮起唇,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一吹.

那笛才不管美人还是俊男,还是不给面子,兀自哑巴一样不出声。

而美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窘得面红耳赤。

周遭又喧闹起来,有人纵声大笑:“真乃稀世灵物,一定感应到了!”

“哈哈——确实感应到了!”

“这是汉人的宝贝,岂容蛮夷玷污?!”

“话说,这已是某第二次得见此宝。”

“第一次何时何地?”

“那是去年的鉴宝大会。”

“两年了,难道世间竟无人能吹奏此笛?”

“看样子,张大善人今年又要失望而归了。”

有人开始起哄,“小美人,还是让哥哥我给你见识一下……”

更有人毫不客气,“胡人懂个球,占着茅坑不拉屎,我就不信,让本大爷来试试——”

……

这一字字、一句句,美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僵硬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俏脸气得通红。

哄乱声中,一道身形自花船上凌空翻身,越过矗立甲板上的侍卫,轻点桅杆,仿佛雪片般轻飘飘地落在美人跟前。

那人立在月下,身材颀长挺拔,一袭碧水清波的浅碧色软罗袍,青铜面具后的眼眸,漆黑如夜,却又如同明珠般闪亮。

美人怔住了,一双明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打量着气定神闲的我。

不容那只白玉笛被玷污,也不愿输了汉人的气势,最是擅长忍耐的我,出手了。

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虽只有十一二岁,个头却较同龄人高,与异域冰美人相若。

那些人高马大的胡人侍卫大惊失色,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迅速围拢上来。

瞥了眼横在眼前闪亮的刀光,我负手悠然道:“姑娘,这是鉴宝大会,不是鉴刀大会。”

汉人皆来了底气,纷纷附和,“就是,这是鉴宝大会,胡蛮子,这是汉人的地盘,别以为舞刀弄枪我们就怕了!”

“张大善人早说过了,能吹奏者得,愿赌服输!”

美人俏脸窘得通红,睨着我,冷笑:“你能吹?”

“当然!”

“若是不能呢?”

“试过不就知道了!”

“试试——”百姓的喧哗声,如同潮水般翻涌。“凭什么你可以试,不让别人试?”

“那……你试试……”美人不情不愿地让出玉笛。“我们提前讲清楚,这支玉笛我要定了,银子我们家堆成山!”

指端轻轻摩挲着笛头镶嵌的包银,回忆的目光,沿着笛身雕琢精美、栩栩如生的白鸟朝凤,最后凝结在正中央的“邈永”二字上。

耳畔忽响起他的话语。“将来,你便是我的皇后,一生一世,只有你一个!”

曾经的我,听到这句诺言,非但没有感动,反而笑眯眯地琢磨着,如何扯他的后腿,这样,适哥哥才能做皇帝。

小美人见我只是看、没什么动静,胡人脾气直,不讲究汉人男女授受不亲那套,众目睽睽之下,她直接走到我身侧,掖了掖我的衣袖,嚷嚷道:“你快吹呀,我都等不及了!”

我郑重执笛。

指端轻点百鸟朝凤的凤首,又在“邈永”二字上顺时针划过三圈半。

抬眸望向遥远的北方星空,繁星璀璨。

夜幕下,白墙黛瓦,浸入无边无际的夜色里,透出江南特有的宁静与素雅。

“快吹……”

“别耽搁我们功夫了!”

笛音响起之际,闹哄哄的世界倏然沉寂,那音自玉管中出,仿佛水波汩汩而出,有着涤荡一切的魔力……

一曲罢,四周哑然,看客们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滞,转瞬间,掌声、喝彩声轰然雷动。

四顾而去,我的眸光微微一顿,视线里的美人,正仰着小脑袋,静静凝望着我,瞳仁亮晶晶的。

我笑嘻嘻问:“姑娘,看到没,这宝贝现在是我的了,我看你不缺银子,若中意,奉上纹银两百万两,小爷可以让你!”

当年能将玉笛转赠师傅,如今爱财的我,自然不会放过这条财路。

美人儿终于自怔愣中醒来,粉颊腾地嫣红,大眼儿盯着我看,柔声问:“这是什么曲子?”

这回轮到我怔愣了,这曲是七夕之夜、邈哥哥曾经为我而吹奏的《凤求凰》。

凤雄凰雌……我冲着娇滴滴的美人吹凤求凰,究竟是几个意思?

*

绮丽院不单只有楼、只有美人儿。

经过近十年的经营,这里已经成为扬州城文人墨客消遣怡乐、呼朋唤友的圣地。

“刘展反叛朝廷了!”

“胡说,是李桓勾结叛军、背叛朝廷。”

“别争了,不管谁叛谁,现在刘展占了毫州,即将入主广陵,朝廷绝不会善罢甘休,很快就会杀回来,扬州城迟早要乱!”

“那、那还不赶紧逃?”

“逃什么,外面到处是强盗,搞不好命保不住,财也喂狗了。”

“那该如何?”

“何不将金银细软奴契地契……都存进天启钱庄!”

“放在大善人那,就能管保安全无虞?”

“你傻啊,放自己这,若被贼人惦记去了,即便捡回条命,活着只能喝西北风,还有什么奔头?!”

“存到天启钱庄就安全了?”

“存入天启钱庄,安不安全,咱就不用操心了。”

“这个办法好,无论有啥事,咱只需盯住大善人即可。”

来往绮丽楼的恩客,皆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官绅富户。

来这里不单单为消遣,还为互通有无。

我安排下去的好法子,很快就会传遍扬州城,传遍整个江南。

迤逦而入的夕光,照进雅室,满目雕琢精美檀木家具,皆灿然生辉。

我慵懒地倚在紫檀雕花卧榻上,腰间靠着织锦软垫,跟前小几上,摆着一壶茶,一碟点心,以及一副激战正酣的棋局。

闭目思索的我,正在琢磨阿云。

想念她的时候,我唇角含笑,猫看见老鼠时的笑。

这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别人总惦记她的美色,而我,自然惦上了她的财。

而且,我自然而然地运用那套稔熟于心的理论。

有钱人的财都是横财,我只不过将羊毛拿回去,还给羊。

这套理论用的久了,好像觉得碧霄宫行的是人间大道,为了这一神圣使命所有的不择手段,都是理所当然。

像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一样,人都会找到理由宽慰自己。

现在,神圣使命有了新的目标,

只是奇怪——目标竟然消失了。

耳目众多的碧霄宫,耗时三日,竟未查探出她的来路。

我睁开眼睛,掌中摆玩的赤金臂钏,镶嵌于上的红绿宝石,在满窗的红日下,熠熠生辉。

重阳节那晚,小美人悄悄塞到我手上的。

这是“那种”意思?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好意思看,更不好意思问。

后来悄悄瞥了一眼,赤金臂钏钏上刻有凤鸟图样,据我所知,只有皇族才能使用……难道阿云是公主?

“记住——”临别之际,抬手指着夜空飘渺的流云,阿云郑重其事道:“我叫阿云,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云。”

一个胡人女子居然知道汉人的“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眼睛眨也不眨,回答:“阿云,你可以唤我阿成,成人之美的成。”

“阿成……”她若有所思地又问:“成哥哥,以后我去哪里找你?”

“绮丽楼,”我抬手一指矗立二十四桥畔的五层花楼,道:“报上阿成的名号,他们都知道。”

作为碧霄宫的少主,杀手中的极品,没有感情,有的,是纵横四海的野心。

自巫山而来的阿云,只不过是成就阿成的阿云。

回到花船,诸葛村夫抱怨说,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不长眼,注意不到他这般阳刚伟岸的男人,却喜欢我这种飞来飞去、华而不实的招式。

我悠悠道:“你不懂女人!”

村夫很不服气,瞥眼瞅着我找不到喉结的脖颈,打趣道:“我至少还是过来人,你,就你,连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得了吧!”

身为女人,自然了解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他馋猫似地打量着我,就像在端详怪物,羡慕嫉妒恨溢于言表,“你们这些修炼无情道的杀手,如何消受美人恩?”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不懂了吧,我们不但修炼无情道,还修炼双修之术,嘿嘿,男女同修,百利而无一害,功力反而倍增。”

“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那是,”我眼珠子转了转,道:“我三师兄和师姐就是……嗯,你懂了吧!”

他懂了,不但懂了,而且相当神往,“大当家……能不能收我为徒?”

十一岁的我,即将有一个年过三旬的徒弟,教学内容:双修极乐。

还好有面具,此刻,我的笑容相当扭曲。

“唔,想要修习双修之术,必须同时修炼无情道。”

“不用了吧,”他挤了挤眼睛,瞬间,就连笑容也变得猥琐,“修了无情道,双修之时,恐怕难以尽兴,师傅,我只想学双修之术,你可不能藏私。”

“行,”我灵机一动,“只要你对为师的我,言听计从,没有半点拂逆,这也不难。”

他想了想道:“师傅在上,今日先认下师傅,待择个良辰吉日,行了拜师之礼。哎,师傅啊,你不是号称学过占卜之术,那小美人什么时候来?”

“三日内必定上门。”

“今天可就是第三日!”

“你又不懂了吧,女孩子嘛,怎么好意思白天找过来你这些

诸葛村夫顿时来劲了,双眼放光,“咱们打赌吧,今晚不来如何?”

本尊号称学过的东西多了去了。

在我看来,占圤之术是最不可思议、因此也是最不靠谱的玄术。

对于此类概率统计的玩意,我一向的态度就是模棱两可。

眼珠子转了转,我忽悠道:“看徒儿这段时间表现不错,绮丽楼的生意井然有序,小美人若不来,说明与师傅的缘分不够,待下回有缘再见,那双修的宝贵机会就赏给你了。”

于是乎,村夫开始望穿秋水地期盼美人。

正在此刻,老齐过来禀道:“少主,有客来访。”

“是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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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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