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移地健
他没死。
醒来的时候,莫贺顿正躺在回纥登里可汗王帐里的罗汉榻上。
登里可汗移地健,也就是他的同父异母的二哥,生性残暴多疑,即便对自己的亲兄弟,也下手狠厉,只是待他这个最小的弟弟,却是极好。
“皇兄,”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只是被下了迷药、昏睡近一昼夜的身子绵软无力,一旁的侍从连忙将他扶了坐起。
罗汉榻就摆放在书案一侧,草原冬日蓄着雪意的夕阳金芒,自帐顶的天窗泻下,将端坐案前的移地健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光辉中。
他手执长刀。
指端正用丝帕轻拭刀刃,刀光闪耀如银,照出他轮廓分明的面孔,如刀裁斧凿,冷硬无比,透出森然的威凛霸气。
他动也不动地坐着,细细擦拭,拭啊拭,拭啊拭,一遍又一遍,近乎虔诚,仿佛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件圣物。
忽然,他手腕一抖,刀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弧,道:“九弟,此刀如何?”
“恭喜皇兄,又觅得一把宝刀!”
“你可知此为何刀?”
刀身上充满古意的铭文,正随着清辉映入目中,“大夏龙雀。”
“你可知这曾是谁人的佩刀?”
莫贺顿摇头。
凝望着森冷剑锋,移地健道:“大夏皇帝造大夏龙雀,百炼成钢,刀身上刻:‘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佩着黄金王戒的中指在刀锋上一弹,声若龙吟,“昨夜,朕的回纥勇士又损失了三十九名。”
莫贺顿惭愧地垂下头去。
移地健又道:“你负责押运的那些汉人奴隶都逃走了,朕已派出三路人马,正在追赶。两条腿的汉人,怎么跑得出草原猎人的掌心?!九弟,你说,这些汉奴捉回来后,该如何惩戒他们?”
卧于移地健脚下的猎豹抬起头低吼了一声,舔了舔唇。
这是豹苑中最通人性、也最残忍嗜血的家伙,自小由移地健养大,主人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字,它都心领神会。
它自然喜欢吃人.尤其是汉人。
莫贺顿回忆着昨夜那位汉人少女说过的话,每一个字竟然如此清晰地印刻心间。
过去,汉人的性命在他眼中如草芥,而现在,他当真觉得.他的雪儿就在那些汉人里面,这么多年来,他发疯似的找她,而她,却在乱世的某个幽暗角落里,在受苦,联想到那些汉女悲惨的遭遇,他艰难答道:“任凭皇兄处置。”
“好个任凭朕处置。”
他的脸际蓦地一凉,刀光已疾风般自耳畔掠过,只听移地健幽幽道:“朕带着众军士赶到的时候,九弟,你的营地已经空了,你的勇士们,三十九名勇士,正静静地躺在大帐外,永远都不会醒来,而你,却在里面酣睡!”
“皇兄,”他颤颤在榻上跪下,“我被人下了迷药。”
“朕知道。”
可他却无法自圆其说,那女孩子为何独独没有杀他!
而他,宁愿已经死去,胜过背负耻辱的活着!
若她当真就是那个出手狠辣的剑客.为何不一剑取了他的性命?
也许她.认得雪儿
她为何认得雪儿.雪儿还活着吗?她在哪?!
莫贺顿思绪纷乱,一声尖利的鹰唳刺得耳膜发涩,偏头望去,一只猎鹰扑翅钻入大帐,歇落在移地健的肩膀上,而猎鹰的足上缚着用蜡封的竹筒。
移地健自竹筒里取出一个纸卷,展开纸卷的那一瞬,他一怔,旋即眯起眼,墨蓝色眼底骤然般亮了起来,那种不知自何处钻出的金芒仿佛要燃烧一般,然后,他的唇,冷硬的唇忽涌出一抹危险而扭曲的笑意。
这种笑极少见,但莫贺顿见过,在移地健手刃大哥,也就是叶护太子时出现过。
莫贺顿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惶惶间,平稳而冷冽的声音道:“你总该认得是谁给你下的药吧?”
莫贺顿强敛住心神,道:“我没见到凶手,来人使了汉人的迷烟,我尚未察觉便晕了过去。”
等待他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
既然除了他无一幸存,对于昨夜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皇兄并不知情。
怔忪间,那把大夏龙雀已放入他的掌中,冰冰凉、沉甸甸的。
“既然她给你带来耻辱,九弟,去——用它为你洗去耻辱!”
“皇兄,”莫贺顿双手举刀,跪到地上悚然道:“此乃王之利器,九弟不敢。”
“你是我回纥第一勇士,现在,我命令你,用这把代表回纥荣誉的龙雀宝刀,割下她的头颅,只有那颗美妙的头颅,才能慰藉所有被她用阴谋诡计杀害的勇士。这是命令,至高无上的王命。”
“只是.”
“只是什么?”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我们曾经尝试追踪过许多次,但最后都被引到山林水泽之地,难觅其踪。”
“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发现了她的踪迹,你今日就南下,我会随时通知你她的去向。”
莫贺顿心间一颤,道:“王兄果然有办法,是如何找到的?”
“能找到汉人的自然是汉人。”
“汉人?”
“对,我不过安排在你押解的汉奴里面提前买通了几个,有钱能使鬼推磨,为了银子,就是让他们出卖父母妻儿都可以,更何况一个素不相识、专与回纥作对的妖女?!”
“妖女.”莫贺顿苦笑一声,“自洛阳一路过来,虽没人知道妖女的真实样貌、真实身份,在汉人口中,她就是神。”
“哦,”移地健来了兴趣,“汉人叫她什么?”
“我们盘问过那些被抓回来的,都是一问三不知,只知是个蒙面剑客。”
移地健侧头看向铺展桌案上的纸卷,微笑道:“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喜欢难缠的对手,这次还是有成效的,她终于露出了马脚。”
莫贺顿苦笑。
她的确露出了马脚,而他,差一点就能捉住她了!
已走到书案前的他,看到纸卷上描摹一幅肖像,一袭狐裘外袍似融于雪幕,身形颀长,螺髻,面覆轻纱,只能窥到那双漆黑如夜、又亮若明珠的眼眸。
肖像一侧,书写两字:“碧落”。
莫贺顿蓦地退后一步,俯身伏到铺就朱红色羊毛毯的澄金地砖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皇兄,我这就去找她,这一去.必将她的首级带回,临行之际,我只求皇兄能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我们杀汉人,她杀我们,杀了她,还有其他汉人前来报仇,以血洗血何时了?回纥与汉人和平相处、我们跟汉人做生意,这样不是很好吗?”
移地健皱眉,“哼,你懂什么,朕经营的是帝王之业,汉人皆是那种忘恩负义、见利忘义的小人,他们本就应该接受回纥的统治。大业一成,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朕都可以找来给你,你不要再惦着那个什么雪儿,那只是你儿时的一个梦罢了。”
莫贺顿不再多言,重重磕了个头,执刀起身,阔步朝帐外而去。
前脚刚走出,已有内侍探头探脑地钻入大帐,凑到移地健耳畔低语几句,移地健冷声一笑,“这个傻孩子,朕赏给他的女人他不屑一顾,偏就痴迷于汉女,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找颗什么样的头颅回来。”
内侍又禀道:“唐室的使者已经候在外面了。”
移地健慵懒地后靠,睨着隔在他与使者之间、纹就草原苍狼图腾的杏黄色锦幔,中指轻叩书案,须臾,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吩咐:“将画像交给唐室派来的使者,就说,此人刺杀回纥勇士,唐室若不能缉拿凶手,讨伐之事不必再谈了,另外,你再透露点消息给唐人,就说大燕皇帝给回纥送来了大礼,邀回纥共治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