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31章 照夜矶(二)
“雪儿,”
有人唤我的时候,正是七夕的夜晚。
皇子皇孙们随皇帝爷爷前往位于太掖池中的蓬莱仙岛消暑。
位于水中央的仙岛,顾名思义,终年雾气缭绕,宛若仙山蓬莱。
七夕盛夏的夜晚,真定、灵仙还有昭华和我,平时几个要好的女孩子备上时令瓜果,正跪在月下,向织女乞巧。
我提议,每个人都要把愿望说出来。
这个八卦的提议立刻得到响应,因为我们每个都很八卦。
老规矩,首先轮到我们当中最大的真定。
她从衣袖里,磨磨蹭蹭地摸出一只香囊。
石青色打底的香囊,锦面上没有女孩子喜欢的鸳鸯戏水、牡丹芍药什么的,而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净植,一派君子风貌。
粉色菡萏下方,用金线纹就君子的名讳。
“我绣了三个月,三个月哎,怎么样,好看吧!里面填了沉香、薄荷、丁香,雪儿,还有你说过的雪松。”
“真定,那个皮猴竟然也是爱莲之人。”
那个皮猴,便是第一次遇到就给我一耳光,随后,被我回敬一个大大大的耳刮子,最后跟我成了好哥们儿的郭铣。
按照皮猴自来熟的德性,他俩八成是在火锅店勾搭上的。
我摸着脸,回忆着两世人生中唯一挨过的耳刮子,粉颊发烫,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商量说,“既然你们成双入对,有件事我不瞒你,那家伙现在还欠我……”
“欠你什么?”
“一个大大大大耳刮子,”我恨恨地补充,“等你嫁过去,你是公主,一定要帮我找回来,记住了,打他左脸,狠狠地打。”
真定甜甜一笑:“铣哥哥跟我说起过,是你先惹的他……”
我拧眉,“他为何跟你说这个?”
就在我被打得半边脸肿起的当晚,回到府中,父王召见我,结果被捉个正着。
那晚我跟郭铣不打不相识,还成了哥们,父王追问,为了“义气”二字,我谎称在府外遇到没栓绳的野狗,逃跑时摔的。
父王怒极,当即吩咐下去,让京兆尹捕杀长安城的流浪狗,“一个不留。”
因此堂堂的雪灵郡主被皮猴打肿半边脸,这是绝密。
如此绝密,居然让真定这丫头晓得了!
真定打量着我,颇有尚仪女官的威严,“铣哥哥脸颊上被你打了五个指头印,雪儿,你下手可真狠啊!”
我抬着脸,手上比划着,“是他先打我的,我的脸上不但有五个指头印,连脸都肿了。”
“你们算是扯平了,其实你还欠他……”
“欠什么?”我明眸圆瞪,重色轻友,还没嫁人就帮着那家伙,不行,我得促成陆瑶,至少陆瑶老实,肯听我的。
“铣哥哥跟我说过,你不该叫什么李若雪,应该叫李无双。”
“啊,什么……无双?!”我的明眸瞪得更大更圆了。
真定脊背挺得笔笔直,“艳美无双,歪理无双,任性无双,故谓李无双,他还说哪个男孩子娶了你麻烦大了。”
想不到铣哥哥竟然这么看我,我咬着唇,脸涨得通红。
他现在如果有胆钻出来,我一定让他知道什么才算任性无双。
见我吃了瘪,一直被我在琴棋书画全方位压制的真定心情大好,从琉璃果盘中抓起串葡萄,一面慢条斯理地吃,一面补刀:“灵仙,昭华,你们两个也一起来评评理,他们第一次见面,雪儿就拿弹弓打铣哥哥,铣哥哥教训她一耳光,算不算扯平了?”
“因为他揍偲哥哥和连哥哥,我着急了,才用弹弓打他的。可是,我的弹弓连他半根毫毛都没碰着,他追过来,像疯狗一样把我扑倒在地,骑在我胸口上,一耳光就打过来,把我半边脸都扇肿了!”
我委屈极了,揉着脸比划,把人生中最窘的遭遇讲了个大概,立刻赢得了昭华和灵仙的同情。
我还没把偲哥哥和连哥哥被皮猴揍的惨状捅出来呢,他们俩,尤其是阿偲身份尊贵至极,更是绝密中的绝密。
非但不加以同情,真定竟然笑了,“你拿弹弓对着他的头射石子,打着了他还能有命活?他气急了,给你一耳光,你回敬他一个大大大大的耳刮子,脸上五个红指印挂了一个月才消下去,难道还没扯平?”
“我是女孩子,”我气得跺脚,振振有词:“男孩子不能打女孩子,只有挨打的份。”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鬼地方,她们听了,瞪着眼,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齐声问:“这是什么理?”
“天理——”我手指苍天,道:“女孩子是弱者,男孩打女孩就是倚强凌弱,女孩打男孩要加倍才算扯平,因为女孩子力气小。”
“可是,”真定很肯定地说,“按照大唐律,女子若打了男子,要被当街鞭打。”
“不公平,”我叉腰问:“男的打了女的呢?”
“纵而不问。”
这是什么狗屁律法?!
……
好好的对月乞巧,乞了一肚子气,灵仙帮着真定,昭华是我的铁粉,双方势均力敌,叽叽喳喳理论了好一会儿后,最后不欢而散。
一个人的时候,我立刻想起了适哥哥,想起还未及许下的愿望。
独自漫步到湖畔,在菊丛边找了一个安静无人的所在,坐在太湖石上,静静凝望着漫天星辰。
李无双……我扶额,美艳无双也就罢了,还任性无双?
适哥哥也这么看我?
虽说平日确有些娇蛮,可在适哥哥面前,我就是只乖猫,只有他欺负我的份。
当即放心,我对月跪下,虔诚地补上盘桓心底许久的愿望,“凡是适哥哥喜欢的,我都要学会,我要做他最喜欢吃的香酥芋饼,我还要做更多新奇的东西给他吃,香囊也要有,上面绣上他最喜欢的青梅,凌霜傲雪的青梅。”
我轻声说着,话语随着秋水轻柔的水波,朝着无尽的夜飘去……好像水波的那一头,适哥哥也独坐月下,含笑聆听着……
正做痴想状,身后忽然有人喊“雪儿”。
邈哥哥……
我一怔,连忙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待转过身面对他时,已恢复了言笑晏晏的甜美模样。
将近一年的宫闱生活,已将一个天真无邪的稚童,变成有八百个心眼子的小狐狸。
他背着双手,用很温柔的口吻问,“你跟织女乞了什么巧?”
“糟糕,”我捂口惊道:“织女不会做点心!”
“你做了点心会不会给我吃?”他的眼睛像崔妃,桃花瓣似的勾魂,瞳仁黑亮,定定望着我。
“会啊!”我笑眯眯地说。“邈哥哥喜欢什么点心,我好好学,做给你吃。”
自从偲哥哥那里得知,让适哥哥远离长安、去军营历练是崔妃的授意,我就决定跟这哥俩处好关系,以及时掌握那个妒妇的动向,在关键时候可以助适哥哥一臂之力。
他的俊脸忽而一亮,问:“阿偲说,想要娶你,得用照夜矶为娉?”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
照夜矶是我抛出去难为阿偲的,举世无双的宝物,皇帝已经赏赐韩国夫人,嘻嘻,阿偲只得知难而退。
“只要拿来照夜矶,你便会嫁给他?”
这明显是坑。
我当然摇头,“我看得上的男孩子,一定要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偲哥哥么,你也知道的,最喜玩闹,不爱文墨,照夜矶不过是拒绝他的由头罢了。”
我猜阿偲听到可能会气得吐血。
这样也好,吐完血也就不用费尽心思去寻什么照夜矶了。
眼前的阿邈比我高一个头,穿着月朗风清的月白袍子,儒雅出尘,颇有君子风度。
他唇角蓄着笑,浅浅的笑,仿佛夜风拂过菡萏,漾起清波。“你经常跟阿偲在一起耍,我以为……”
又让人误解了,但愿父王不这么认为。
我笑嘻嘻地打量着他,“我看昭华也经常找你,你们是不是……”
“哪里,”他急着解释,脸红了,“只是一般朋友。”
“我也是,朋友分很多种,有些是皎洁的月,有些是天边的晚霞,陪我领略不同的风景,偲哥哥和连哥哥,我们是捣蛋玩闹的最佳拍档。”
“那我呢?”话音未落,我的眼前倏然一亮。
那亮正如江南秋夜里的莹澈光华,柔软的、丝丝缕缕的,正穿透苍茫夜色,照亮一双双或贪婪、或惊艳的眸子。
那是一支用夜光石雕琢的白玉笛,玉质莹润剔透,笛身纹白鸟朝凤,当中浅刻天圆地方,里头圈着簪花小楷,极秀颀工整:“邈永”。
匠心独具,光华璀璨,世间只此一件。
我的心在颤抖,玉笛是阿邈所赠,后来我转赠给师傅李龟年。
睹物思人,听说师傅流落江南,难道他老人家已……
揉了揉眼儿,抬眸望去,渐清晰的视野中,张大善人正手捧大宝贝,得意洋洋地发话:“此宝作价一百万两纹银,但,若谁能吹奏此笛,某愿赠之。”
此话一出,鉴宝大会便炸了锅。
一百万、一百万两银子啊!
且不说花船上乱作一团,就连其他船、二十四拱桥上、水岸边,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前拱,唯恐落后,只为能执起玉笛,吹奏一曲。
不就是吹笛吗?骑牛的牧童都能来上三两曲!
能不花半两银子,就能捧着一百万两回家,别说吹笛,就是杀人都可以!
人声鼎沸、群情激越之际,有声乍喝:“等等,谁都不准动,敢跟老子抢的人还没生出来呢!”